外国文学作品选·西方卷(下)(第2版)

老人与海(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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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出海以来,太阳第三次冉冉升起的时候,鱼开始转圈儿了。

他从钓绳的斜度看不出鱼在转圈儿。要转还太早吧。他只觉着绳子的压力稍微松了点儿,便开始用右手轻轻把绳子往回拉。它也照例绷得挺紧,但是他一拉到它快断的时候,绳子却接连不停地往手上跑。他让两肩和脑袋从钓绳下面钻出来,开始稳稳地轻轻地收拉绳子。他甩起双手,左右开弓地轮换动作,尽可能用身子和两腿配合着拉。他的老腿老肩膀随着手拉的左右摆动而摆动。

“是个很大的圈儿,”他说。“它到底在转圈儿啦。”

过了会儿,绳子不肯再往手上来了,他便拽,拽得阳光照见绳上水珠儿乱蹦。接着,绳子往外跑了,老汉也跪下来,勉强让它一点儿一点儿滑回黑沉沉的水里。

“它这会儿正转在圈上最远的一段,”他说。我得拼命拉住,他想。拉力会叫它的圈儿一回比一回小。说不定再过一个钟头我会看见它。现在我得叫它服了我,然后我就得要它的命。

但是鱼仍旧慢慢儿在转,所以两小时以后,老汉已经汗水淋漓,累得骨头要散架了。转的圈儿现在小多了,从钓绳倾斜的样子上,他估得出鱼一边游,一边不停地往上浮。

有个把钟头,老汉眼前老是发黑,汗水腌疼了他的眼睛,腌疼了额头上靠眉棱骨那儿的一个伤口。眼前发黑他倒不怕,他拉绳子这么吃力,自然要发黑。不过他有两回觉得眩晕,这可叫他心慌。

“我可不能自个儿不争气,为了打这么一条鱼反送了命,”他说。“现在眼看它就要一身光彩地浮上来了,上帝保佑我熬到头吧。我要念一百遍‘我们的天父’,一百遍‘万福玛利亚’。不过这会儿我可没法儿念。”

就当念过了吧,他想。回头我再补念。

正在这当儿,他觉得两手拉着的绳子上忽然有一阵猛撞猛扯。来势又急、又狠、又压手。

它在用它的长剑嘴往铁丝箍上敲打呢,他想。一定会有这一着的。它非这么干不可。不过这一来它许会跳起来,我可情愿它现在还照样打转儿。刚才它要呼吸空气,必须跳那几下。可是吸足了气以后,再跳一回,钩子扎的伤口跟着要拉大一回,越拉越大,它就会甩掉钩子了。

“鱼,别跳啦,”他说。“别跳啦。”

鱼又往铁丝上戳了好些次,每次鱼甩头去戳,老汉便放一小截儿绳子下水。

不能给它再添疼痛,他想。我疼了没关系,我自己管得住。它疼起来要发狂的。

过了会儿,鱼不戳铁丝了,又开始慢慢打转儿。现在老汉不断缓缓地收绳子上来。但他再次觉得发晕。他用左手掬了些海水浇头,接着又浇些,还揉了揉脖颈儿。

“我没有抽筋,”他说。“它快上来了,我撑得住。哼,你就得撑着,这还用说!”

他跪下来靠着船头,又把绳子套到肩上背了一阵。他想好了:这会儿它转圈儿我要歇歇,等它靠近了我再站起来收拾它。

在船头歇歇,让鱼转个圈儿,自己连绳子也不收,那多美。但是当绳力一变,说明鱼转身向小船游来的时候,老汉就腾的立起,开始摆动肢体,左拉右拽,他这时刻收上来的绳子都是这样到手的。

我从来没这么累过,他想。这会儿刮起信风了。回头趁这股风把它运回去才好呢。真巴不得有风。

“下回它往外转圈儿我再歇歇,”他说。“我觉得好多了。等它再转两三圈儿我就捉住它。”

他的草帽推到了后脑勺儿上,当他觉着鱼兜开去了,便就着绳子的去势往船头里面一倒。

鱼,现在你干你的吧,他想。到那时候我来抓你。

海水涨了不少。但吹来的是一阵晴天的和风,他回家就得借重这样的风。

“我把住西南方向就行了,”他说。“一个人在海上决不会迷了方向,再说那又是个伸出去挺长的海岛。”

在第三圈上,他才看见鱼。

他起初只看见一大片黑影,它过了很久才打船底下过去,长得简直叫他不能相信。

“不,”他说。“它不会那么大。”

但它就有那么大。转完这一圈,它浮到离船才三十码的水面上。这时候老汉看见了它出水的尾巴,比大镰刀的刀身竖起来还高,在深蓝的水上显出一种淡淡的紫色。尾巴一路向后刨水,因为鱼紧贴在水面下,老汉看得见它那巨大的躯干和身上的紫色条纹。它的背鳍垂着,宽阔的胸鳍完全铺了开来。

在这一圈上,老汉瞅见了鱼的眼睛,还有围着它游来游去的两条灰色小鱼。两个小东西忽而依偎着它,忽而溜开,忽而在它的庇荫下嬉游自得。每条小鱼都是三英尺多长,它们游快了就像鳗鱼那样全身扭摆。

现在老汉身上直冒汗,但不是晒热了,是别的缘故。鱼每次平平静静地转圈儿,他都收回来些绳子,他有把握再过两圈就能钻个空子,把鱼叉扎到鱼身上。

可是我得等它往这边靠,靠,靠得很近才成,他想。可不能瞄准它的头。得直扎它的心。

“沉住气,憋足劲儿,老头儿,”他说。

下一圈上,鱼背露出来了,但它离船还太远了点儿。再下一圈,它仍然太远,不过它更加耸出了水面。老汉相信,再收些绳子,就可以叫它靠拢过来。

他早已备妥鱼叉,系叉的一盘轻巧绳子装在圆篮子里,绳尾拴在船头缆桩上。

这时候,鱼正在转圈儿过来,又安详又漂亮,只有大尾巴划动着。老汉拼命把它往船边拉。不过一刹那的工夫,鱼身偏了一下。马上它就扳正,开始又转一圈。

“我牵动了它,”老汉说。“刚才我牵动了它。”

他现在又觉得头晕,但他尽量对大鱼保持着牵制力。刚刚我牵动它了,他想。作兴这回我能把它拉过来。手,两只都来拉吧。腿,两下里站稳吧。头,帮我干到底吧,帮到底吧。往常你根本没出过毛病。这回我要把它拉过来。

然而当他打起全副精神,早在大鱼靠拢以前就动手,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拽的时候,鱼只被拽过来半段路,接着它便扳正方向,游开去了。

“鱼啊,”老汉说。“鱼啊,你反正过会儿就得死的。你非要把我也整死不行吗?”

这样可什么也办不成,他想。他的嘴干得说不了话,但这会儿又腾不出手去够水。这一回我一定要把它拽出来,他想。鱼再要转很多圈儿我可不行了。不,你行,他给自己打气。你永远行。

下一圈上,他差点儿成功。但是鱼又扳正了方向,慢慢游开去了。

鱼,你是在整死我,老汉想。不过你够格这么做。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东西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着、更高尚。快来弄死我吧。究竟是谁弄死谁,我不在乎。

现在你头脑糊涂啦,他想。你得保持头脑清楚。要保持头脑清楚,要懂得怎么才能受苦也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或者说,像个鱼的样子,他想。

“头,清楚起来吧,”他说,声音小得自己几乎听不见。“清楚起来吧。”

鱼又转了两圈,结果也一样。

真不知道我撑不撑得下去,老汉想。他已经落到每回都觉得自己要昏厥的地步。真不知道。不过我还要试一次。

他再试了一次,他把鱼拉转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昏倒。鱼扳正身子,在半空中摆着大尾巴,又慢慢游开去了。

我还要试一下,老汉答应自己,虽然他的两手已经磨烂了,眼睛也只是间或一阵阵才看得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照旧。那么我再试一回,他想,只是他还没动手就觉得要昏过去了。

他的一切痛苦、他的残余体力、他久已失去的自尊心,这回他都调动起来,对付大鱼临死前的猛力挣扎。鱼侧过身来,轻轻地偏着身子游动,它的长嘴几乎要碰着船帮。它开始要打船这儿过去了,身子那么长,那么宽,吃水那么深,一闪闪的银光,一道道的紫条纹,在水里铺得没了没结。

老汉撂下绳子用脚踩住,尽量往高处举起鱼叉,使出全副力气,还绕上他新激起的劲头,把铁叉扎进鱼的侧面,恰恰扎到那翘在半空、跟老汉胸口一般高的大胸鳍后面。他觉着铁尖刺进去了,便伏在叉把上,再往深里攮,然后用全身重量顶进去。

这一下,死亡来到内脏,鱼惊活了,从水里跳起老高,现出它全身无比的长度和宽度、它全部的力和美。它像是挂在半空中,挂在船上这老汉头顶上似的。接着哗啦一声,它跌入水里,把浪花溅了老汉一身,溅了一船。

老汉晕忽得难受,看不清东西。但他还是抖开叉绳,从两只蹭掉了皮的手里慢慢往外放。当眼前不发黑的时候,他看见鱼仰翻着,银亮的肚子朝了天。叉把子成斜角地从鱼的前背伸出来,海也给它心脏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这血起先在一英里深碧蓝的水里黑沉沉的,像一片沙洲。随后它就云彩似地铺了开来。鱼身银亮,静静地随着波浪飘摆浮沉。

在眼前清楚的一阵子,老汉四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他把叉绳在船头缆桩上绕了两圈,便低下头来用两手捧着。

“叫头脑一直清楚着吧,”他靠着船头木板说。“我是个累坏了的老头儿。不过我扎死了我这个鱼兄弟,现在我得干苦活啦。”

这会儿我得备下绳子跟活套,好把它绑到船帮上,他想。即便只有我们两个,即便先给船里灌水装上它再舀出水去,这只小船也容不下它。我得样样备齐了,才拽它过来绑瓷实,然后支起桅杆扯上帆,往回路去。

他动手去拉,要把鱼拽到船边上,这样就可以给它穿根绳子,打鳃里进去,从嘴里出来,把鱼头贴着船头绑牢。他心里在说,我想看看它,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到手的财运,他想。不过我想摸摸它倒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看来我第二次往里推叉把的时候,就碰到它的心脏了,他想。现在拽它过来拴紧,给尾巴套个结,再给身子当中套一个,把它顺着船绑上。

“干活吧,老头儿,”他说,喝了很少的一点儿水。“现在仗打完了,还有好些苦活得干呢。”

他抬头望望天,望望水里他的鱼,又用心看了看太阳。晌午才过不多会儿,他想。在起信风哩。这些绳子现在都不必管了。回家我跟孩子再把绳子接好。

“鱼,过来,”他说。但是鱼不来。却给海浪颠得打滚。于是老汉把船朝它划过去。

等船跟它并排,鱼头碰着船头了,他看它那么大,真难相信。但他从缆桩上解了叉绳,从鳃里穿进去,从颌缝儿里抽出来,在长剑嘴上绕一圈,然后穿过另一边鳃,再在嘴上绕个圈,把两股绳子打了结,系到船头缆桩上。末了,他截下一段绳子,上船后艄去拴紧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银里带紫,变成一色银白了。身上的条纹,跟尾巴一样是淡紫的,比人伸开五指的一只手还宽。鱼的眼睛有种遗世独立的神气,像潜望镜里的斜面镜,或者像宗教游行队伍里的一个圣徒似的。

“当时只有那么办,才能叫它送命,”老汉说。喝了水,他觉得好些,知道自己不至于昏过去,头脑也清楚。看它那模样,有一千五百多磅重,他想。没准儿还重得多。拿出三分之二来,切洗干净,卖三毛钱一磅,一共多少钱呢?

“得有支铅笔才好算,”他说。“我的脑瓜子还没有那么清楚。不过大球星狄马吉欧今儿想必会为我得意的。我打这条鱼,倒没有骨刺的麻烦,可是手啊背啊也疼得够呛。”不知道骨刺是什么滋味,他想。说不定自己长了骨刺还不知道呢。

他把鱼绑到船头上、船尾上、当中的座板上。鱼那么大,像是在小船旁边绑了一条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截儿绳子,把鱼的下颌顶着上颌扎紧,这一来鱼嘴就不会张开,一船一鱼就可以尽量利索地往前航行。随后他竖起桅杆,打满补丁的布帆既有一根棍子做上桁,又安了下桁,便随风兜满,船也开始移动,带着他半躺在船后艄,径向西南去了。

用不着罗盘来告诉他哪儿是西南。他只消觉出信风吹着,看见船帆鼓着就成。我最好扔一根小绳子到水里,上面拴个勺儿钩[1],试试捞点儿吃的,也吸收些水分。但他找不着勺儿钩,他那些沙丁鱼都坏了。因此路过马尾藻的时候,他用拖钩捞些来一抖,藻里的小虾就纷纷掉到船板上。有十好几只虾,都像沙蚤似地又蹦又踢。老汉伸出拇指和食指掐掉虾头便吃,连虾壳虾尾都嚼进肚里。虾很小,但他知道有滋养,味儿也好。

老汉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完虾喝了半口。要是把拖累和碍障算上,船走得不慢了。他在胳肢窝里夹住舵把子,掌着方向。鱼在旁边,看得见的,而且他只要瞅瞅他的两只手,感觉到背脊靠着船艄也疼,就明白这番经过一点儿不假,不是做梦。先前事快结束,他晕得难受的那一阵,他以为没准儿是场梦吧。接着,看见鱼跳出水来,在跌落以前那么一动不动地悬空挂着,他实在觉得太离奇,不相信是真事。现在他看东西虽然跟往常一样清楚,当时可看不清。

现在他知道鱼就在眼皮底下,知道他的手、他的背都不是梦影儿。手上的伤很快会收口,他想。我让两只手出血都出干净了,咸水会把手治好的。地道的海湾水,蓝得发乌,是天下再灵没有的药了。我必须做到的事,不过是保住头脑清楚。两只手已经尽了本分,我们走海路也走得不错。鱼的嘴巴闭着,尾巴上下笔直地竖着,我们像哥儿俩似的一路往前去。这时候他的头脑有点儿糊涂起来了。他想,是鱼在带我回去呢,还是我带它回去呢?要是我把它拴在后面拖着走,那就没有问题。要是鱼给弄得毫无尊严地窝在船上,那也没问题。但鱼跟老汉的船是并排捆着,一起航行的。所以老汉想,它要乐意就让它带我回去吧。我只是耍了花招才比它强,其实它没安心要害我。

一船一鱼走得挺好。老汉把手浸在咸水里,努力要保持清楚的头脑。天上高高堆着积云,再上面是好些卷云,老汉因此知道今儿一夜都会有好风。老汉不断朝着鱼望望,好叫自己放心确实是捉住它了。这是第一条鲨鱼来攻它的前一个钟头的事。

鲨鱼不是偶然跑来的。当那片乌云般的鲜血沉下去,在一英里深的海里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的深水层奔上来了。它满不在乎地急速浮起,马上就撑破湛蓝的水面,到了阳光下。过了会儿它又钻回海里,重新嗅到了血腥气,开始顺着这一船一鱼的航线往前追。

有时候它失去了线索。但是它会再一次找着,或者仅仅闻见一丝儿腥气,于是它就穷追紧赶地跟踪而来。它是一条很大的鲭鲨,那副身段天生便能游得像最快的海鱼一样快,而且除了颌部而外,全身都长得很美。它的背像箭鱼背那么青,肚子银白,身上的皮又光滑又漂亮。要说体形,它像箭鱼,只是它有一对巨颌,这会儿闭得紧紧的,因为它正挨在水面下急速地游着,背鳍高高竖着不动,一路把水劈开。颌间合拢来的双唇里面,它所有的八排牙齿都向里倾斜。这不是大多数鲨鱼平常那种棱锥形的牙齿,倒像一个人照鸟爪子那么拳起来的手指头。它的牙齿差不多跟老汉的手指头一般长,每颗两侧都有剃刀般锋利的切削边缘。这样一条鱼,天生是要捕食一切海鱼的,即使那些海鱼动作快、身子壮、武器好,除它以外,别无敌手。现在它嗅到了更新鲜的气味便加紧赶来,青色的背鳍不断把水剖开。

老汉看见它来,知道这是一条毫不害怕、想干啥就干啥的鲨鱼。他一边预备鱼叉,系上叉绳,一边盯着看鲨鱼奔来。可惜绳子短了点儿,因为给他截了好些去捆鱼了。

老汉的头脑现在挺好挺清楚,他满怀决心,但他不抱什么希望。先头那件事太好了,就长不了,他想。看见鲨鱼逼近,他瞅了瞅他的大鱼。说不定那本来就是个梦,他想。我拦不住它来攻我,不过我许能打中它。Dentuso(尖吻鲭鲨),他想,叫你妈不得好报。

鲨鱼急忙扑向船后艄。它去啃鱼的时候,老汉看见它的嘴巴那么张开,两只眼睛那么奇特,牙齿直往鱼尾近处的肉里那么嘎吱嘎吱地咬过去。鲨鱼的头伸出水面,脊背也露了出来。老汉听见大鱼皮肉被撕开的声音,当时他手拿鱼叉正朝鲨鱼头部捅下去,捅在两眼间的横线跟那道从鼻子往上去的直线相交叉的地方。这两道线其实是没有的。只有很笨重的、前面尖、颜色青的一个头,大大的一对眼睛,还有咬得嘎吱响的、伸出去吞噬一切的颌部。但那交叉点正是脑子的部位,被老汉扎中了。他用两只血糊糊的手来扎,使出全身力气将一把好铁叉往里杵进去。他扎的时候不存希望,但很坚决,下足了狠心。

鲨鱼翻过身来,老汉看见它眼睛已经没有活气,接着它又翻了个身,给自己身上缠了两圈绳子。老汉知道它死了,可是鲨鱼还不甘心。这时候,虽然仰天倒着,鲨鱼还甩打尾巴,咬得颌骨格格地响,像个快速汽艇那样一径扬水过去。水被它的尾巴打起一片白浪花,它的身子有四分之三露在水上,把绳子越绷越紧,绷得绳子发颤,终于啪的一声断了。在老汉的注视下,鲨鱼静静地在水面漂了不多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沉了下去。

“它啃了四十来磅肉,”老汉讲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跟整条绳子也带走了,他想。现在我的鱼又在出血,别的鲨鱼会来的。

自从大鱼伤残了以后,他就没心再瞧它了。鱼给咬着的那阵子,他仿佛自己给咬了似的。

不过我扎死了咬我这条鱼的鲨鱼。它是我见过的最大一条鲭鲨。上帝见证,大鲨鱼我见过好些呢。

先头那件事太好了,就长不了,他想。现在我倒情愿那是一场梦,情愿我没有出海钓住大鱼,仍然独个儿垫着报纸睡在**。

“人可不是造出来要给打垮的,”他说。“可以消灭一个人,就是打不垮他。”尽管这样,我打死大鱼,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艰难的时候眼看要来了,可我连鱼叉都没有。那条鲭鲨心肠毒,本事大,又强壮,又聪明。不过我比它还要聪明。怕也未必吧,他想。许是我武装得好点儿罢了。

“别想啦,老头儿,”他自言自语。“按这个道儿往前划船吧,有什么事就迎上去。”

“想点儿高兴的事吧,老头儿,”他说。“现在你一分钟比一分钟离家近了。丢了四十磅,船走起来还轻松些。”

他明白船到了洋流最里面会出什么麻烦。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好想。

“不,有办法,”他冒出声来。“我可以把刀绑在一支桨把儿上。”

他用胳肢窝夹住舵柄,一脚踩住帆底绳,腾出手来绑好了刀。

“得,”他说。“我仍然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空手没带家伙的了。”

这会儿风大了点儿,船往前走得挺顺当。他只望着鱼的上半身,他的希望又有些活了。

不抱希望就太死心眼了,他想。另外呢,我看不抱希望也是桩罪过。嗐,别去想罪过吧,他心里在说。就是不提罪过,现在问题也够多的啦。再说我也不懂罪过什么的。

我不懂,我也未必相信真有罪过这个东西。打死大鱼许是桩罪过。就算那是罪过吧。即使我那么做是要养活自己,供应别人。不过,要那么说,什么事都是罪过了。别去想罪过吧。现在来想,也太晚得没救啦。另外还有些人领了俸钱专门去琢磨罪过的呢。让他们去想吧。你天生要做一个打鱼的,就像大鱼天生要做一条鱼那样。圣彼得罗是个打鱼的[2],大球星狄马吉欧的爸爸也是。

不过,凡是他有牵扯的事,他都爱想想。既然没有报看,没有广播听,他就想了不少,还继续往罪过上头想。你打死大鱼,不光是为了维持生活,为了卖给人吃,他想。你打死它,是顾着自尊心,是因为你当了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过它,后来你也爱过它。要是你爱它,把它打死就不算罪过。还是相反,罪过更大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儿,”他说出声来。

可是你扎死那条鲭鲨倒觉得很痛快,他想。其实它跟你一样,是靠活鱼过日子的。它不吃臭鱼烂虾,也不像有的鲨鱼那样只顾填肚子。它很美,很高尚,什么都不怕。

“我是自卫才把它扎死的,”老汉自言自语。“我扎得很到家。”

再说呢,他想,世界上总是一物杀一物,这样那样地杀。打鱼的行当养活了我,同样也要叫我死在这上头。其实,他想,是孩子在养活我。我决不要自己瞒自己,瞒得太过分了吧。

他向船外弯下身去,在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了一块鱼肉。他嚼一嚼,觉着是上等肉,滋味好,又瓷实又有汁儿,跟牛羊肉一样,不过颜色不红罢了,里头没什么筋头麻脑的。他知道上市能卖最大的价钱。就是没法儿让这肉香味儿不散到水里去,所以老汉明白,非常糟糕的时候快到了。

信风一直没停。它更往东北逆转了点儿,他知道这意思是说风不会小下来。老汉向前望去,既不见点点帆影,也不见轮船现出船身,喷冒黑烟。只有些飞鱼从他船头的水下跃起,向两边滑翔而去,再就是褐黄色的一丛丛马尾藻。他连只鸟儿都没看见。

小船走了两个钟头,他在船后艄歇着,不时吃点儿枪鱼肉,尽量休息休息,恢复体力。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了两条鲨鱼当中的第一条。

“Ay[哎],”他叫了。这个词没法译得传神,也许只是像一个人感到钉子穿透他的两手,钉进木头去的时候,会不由得喊出的一声吧。

“Galanos[花皮的东西],”他讲出声来。他已经瞅见第一个鱼鳍的后面,现在露出了第二个鱼鳍。他从那褐色的三角鳍和尾巴大幅度的甩动上,认出这是两条双髻鲨。它们闻出味儿便兴奋开了,在饿极糊涂的时候,它们忽而迷失了气味的方向,忽而又重新找到。但它们总在逐渐靠近。

老汉把帆脚的绳子系牢,又塞紧了舵把子。接着他拿起了绑着刀的那支桨。因为两手嫌疼,不听指挥,他举桨举得尽量地轻,还让两手握桨的时候轻轻地张合几下,让手松活松活。然后他才把手合拢来死攥着桨,使手能忍着痛,不往回缩。同时他望着两条鲨鱼游来,这会儿已经看得见它们那又扁又宽、铲尖似的头,那上梢发白的大胸鳍。这是一种气味难闻、很讨厌的鲨鱼,既是嗜杀成性,又爱吃腐臭的东西,饿的时候连船桨船舵都要啃。海龟在水面上睡熟了,跑去咬掉海龟腿脚的就是这些鲨鱼。它们饿起来会向游水的人进攻,即使人身上不沾鱼血的腥气,没有鱼皮的黏液也一样。

“喂,”老汉说。“花皮的东西。过来呀,花皮们。”

它们来了。但它们不像鲭鲨那样正面过来。其中一条转身钻到船底下不见了,但它把大鱼竖撕横扯,扯得船打哆嗦,老汉是感觉到的。另一条鲨鱼用它细缝似的黄眼睛望望老汉,就张开半圆的嘴奔来,向大鱼身上已经给咬过的地方扑去。它褐色的头顶和前脊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部位,清清楚楚现出一道纹路。老汉举起桨上绑的刀,朝这连接处戳进去,抽出来,再戳进鲨鱼那像猫一样眯起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鱼肉,滑下水去了,临死还吞咽着到嘴的东西。

剩下的那条鲨鱼在死命糟毁着大鱼,所以船还哆嗦。老汉解了帆脚绳,让船一下子兜开,鱼就打船底下露出来了。他一见鲨鱼,立即从船边给它一刀。他只扎到肉上,鲨皮太硬实,进刀很浅。这么一扎,倒使他不但两手,连肩膀都很疼。但是鲨鱼马上又浮起露头了,这回老汉趁它鼻头冒出水面,向鱼伸去的时机,不偏不歪,正戳到它那平顶脑袋的中心。老汉抽回刀,照准鲨鱼那个要害再扎下去。它却仍然紧贴着鱼,两颌卡在肉里,老汉便搠它的左眼。鲨鱼还贴在那儿。

“不走?”老汉说,把刀尖朝它椎骨和脑子当中间儿插进去。这儿下刀方便,他觉着软骨断了。老汉给桨倒了个头,把桨片捅到鲨鱼嘴里去撬开两颌。他把桨片来回扳转几下。当鲨鱼松了口滚下去的时候,他说,“再往下滚,花皮的东西。滚他一英里深。滚去看你那个朋友吧,没准儿那是你妈呢。”

老汉擦了刀面,放下了桨。然后他重新系上帆脚绳,帆鼓起来了,他便将船拨回原来走的道儿。

“这两条鲨鱼一定吃了它四分之一的肉,最好的肉,”他出声地说。“还不如当初是做梦,我根本没把它钓上来呢。鱼啊,这很对不起啦。这一来全乱了套了。”他把话打住,现在他不想再朝鱼看一眼。它呢,血流尽了,给海水冲打着,看上去成了镜子衬底的银白色,不过身上还现着条纹。

“鱼,我本来不应该出海这么远,”他说。“远得害了你也害了我。对不起,鱼。”

喂,他提醒自己。你要注意绑刀的绳子,看它磨断没有。再把你的手治好,因为还会有麻烦来呢。

“要有块磨刀石就好了,”老汉检查了桨把上的绳子以后说。“我应该带块石头来。”你应该带的东西多着呢,他想。可你没带,老头儿。现在顾不上去想船上没有的东西。想想你用船上现成有的可以干点儿什么吧。

“你给我提了不少好意见,”他讲出声来。“不过我听厌了。”

船往前走着,他用胳肢窝夹住舵柄,把两只手都泡在水里。

“天晓得末了那条鲨鱼吃了多少,”他说。“这会儿船倒是轻多了。”他不愿意想一想鱼朝下那一边给啃得七零八落的惨状。他知道那条鲨鱼每回颠得船打晃,就有一块鱼肉撕掉了,也知道鱼肉现在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溜儿香味,宽得像穿海的大路一样。

这条鱼够一个人吃一冬的,他心里在说。别想这个啦。歇歇吧,把两只手养得像个样子,好保住剩下来的鱼肉。现在水里有那么大的气味,我两手的血腥气不算什么。再说手上出的血也不多。伤口没有一个算回事儿的。出了血倒可以免得左手抽筋。

现在我有什么事儿可以想的呢?他心里在问。没有。我千万别想什么,就等下一拨儿鲨鱼来吧。我倒情愿当时那是一场梦,他想。可谁知道呢?本来那也可能结果不错。

下次来的,是单独的一条双髻鲨。它像猪奔食槽似地跑来,要是猪的嘴有那么大。你可以把脑袋都伸进去的话。老汉先由着它去咬鱼,再把桨上绑的刀扎进它的脑子。但是鲨鱼滚下海的时候向后一扭,刀面叭的一声断了。

老汉坐下来掌舵。他甚至不看鲨鱼在水里慢慢沉下去,起先它跟原样一般大,过后小些了,再过后就不丁点儿了。这种景象,老汉一向看得着迷。但他这回却看也不看。

“我现在还有拖钩,”他说。“可惜它不顶用。我还有两支桨、一个舵把、一根短木棒呢。”

这几拨儿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三棍两棒揍不死鲨鱼。不过,只要有桨有短棒有舵把,我还要试试。

他再把两手伸进水里泡着。快到晚半晌儿了,他除了海天茫茫什么都望不见。天上的风比先前大,他盼着很快见岸。“你累了,老头儿,”他说。“打心里累了。”

临日落前,鲨鱼才再次来袭击。

老汉看见两条鲨鱼露着褐色的鳍赶来,想必是顺着鱼肉散布在水里的一路气味来的。它们在这无形的踪迹上连找都不找,就并排直奔小船游来了。

他塞紧舵把,系牢帆脚绳,伸手到船艄下头取木棒。那是从一支破桨上锯下来的桨把子,大约两英尺半长,要一只手拿着才好使,因为桨把子上有个把手。他窝起右掌抓紧把手,一面望着来的鲨鱼。两条都是花皮。

我得让第一条把鱼肉咬紧了,才朝它的鼻尖上打,要么直冲它头顶上打,他想。

两条鲨鱼一块儿逼上来。看见离得最近的那一条张开两颌,埋进大鱼银白色的肚子里,他便将木棒举高,对着鲨鱼的宽头顶砰地狠砍下去。木棒落处,他觉着那儿橡皮一样厚墩墩的,也觉着骨头硬邦邦的。他再照那鼻尖猛击,鲨鱼才从鱼肉上哧溜下海。

另外那条鲨鱼吃了又跑开,这会儿再次大张着两颌过来了。它扑到鱼身上,合拢两颌的时候,老汉看见碎肉从它嘴角白生生地嘟噜出来。老汉一棒只打着它的头,鲨鱼瞅他一眼,又扯下一块肉。它正溜开去吞食呢,老汉再朝它抡下一棒,可是只砍到那橡胶般粗钝的厚皮上。

“来,花皮,”老汉说。“再来吃。”

鲨鱼往鱼肉上冲来,老汉见它两颌咬拢就揍。他把木棒举得尽量地高,从高处结结实实劈下去。这回他觉得打到了脑底骨上,他朝那儿再打,鲨鱼才蔫不唧儿地拽了肉,从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汉望着,等它再来,但是两条鲨鱼都没影儿。不一会儿,他看见有一条在水面上打转儿,却没见另一条露出鳍来。

我不能指望把它们打死,他想。那是我当年才做得到的。不过我把它们两个都伤得不轻,哪一个也不会觉得舒服好受。我要是有根棒球棒可以两手握住,准能打死第一条鲨鱼。哪怕是现在。他想。

他不想再看大鱼,知道它已经给消灭了一半去。还在他跟这些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就落了。

“天马上要黑,”他说。“那时候我该瞧得见哈瓦那亮成一片了。要是我还偏东,就会看见新海滩的灯火。”

我现在离岸不会太远了,他想。希望谁都没有过分替我着急。当然啦,只有孩子会着急。不过他一定会有信心。上点儿岁数的渔民,有好些会着急。还有很多别的人也会这样,他想。我住的村镇好。

他不能再跟大鱼讲话了,因为鱼给糟蹋得太厉害。后来他脑瓜里起了个念头。

“半截子鱼啊,”他说,“本来的整鱼啊,我懊悔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给毁了。可是你我两个打死了不少鲨鱼,还把不少打成了残废。鱼老弟,早先你把它们戳死过多少?你嘴上那把剑可没有白长。”

他爱想着这条鱼,想它要是自由地在海里游,会怎么收拾鲨鱼。我本该砍下它的剑嘴,用来打鲨鱼的,他想。可惜当时没斧子,后来连刀也没有。

要是我有,要是能把剑嘴绑在桨把子上,那是多棒的武器。那咱们就可以一起打它们啦。可要是它们夜里来,你没什么武器怎么办?你能做些什么?

“跟它们拼,”他说。“我要跟它们拼到我死。”

但是这会儿四处漆黑,不见大片的亮光,不见灯火,只有风在吹着,船帆一直在鼓着,他觉得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他合起两手,看看掌心有什么感觉。手没有死,只要把手一张一合,就活生生地疼。他将脊背靠着船艄,知道自己没死。这是肩膀告诉他的。

我还有祷告要念呢,我许愿捉住大鱼就要念的,他想。不过现在我太累,念不了。最好把布口袋找来,盖在肩膀上。

他躺在船艄掌舵,眼巴巴地等着那片亮光透出天边。我还有半截鱼,他想。所兴我碰运气能把上半截儿带回去。我应该交点儿好运。不,他说。你出去太远,破了你的好运啦。

“别胡想了,”他讲出了声。“醒着,把好舵。没准儿你还会交不少好运哩。”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些,”他说。

我拿什么去买呢?他问自己。可以拿一把丢失了的鱼叉、一把破刀、两只坏手去买吗?

“本来你可以的,”他说,“你本来想拿你接连出海的84天去买。人家也差点儿卖给你了。”

我决不要瞎想了,他心里说。好运气这个东西,是装成好多样子来的,谁认得出呢?不过,随便哪个样子的,我想买点儿,要什么价我都照给。我巴不得能看见那一大片电灯的亮光,他想。我巴望的事儿太多了。可那是我现在巴望的东西。他尽量把身子靠得舒服些好掌舵。既然身上还疼,他知道自己没死。

晚上,想必是十点来钟,他看见了哈瓦那城里电灯映在天上的反光。起初这只是依稀可辨,像月亮升起以前天上的一抹淡白。过后,风越来越大,隔着波涛滚滚的洋面,灯光已经明摆着可以看见。他把船驶到这片亮光里,他估计船马上要到暖流的边沿了。

现在仗打完了,他想。它们大概还要来攻的。可是天这么黑,又没件武器,一个人怎么能抵挡呢?

他这时候肢体又僵又疼,他的伤口、他疲劳过度的周身关节都给夜里的寒气砭得作痛。希望不必再打了吧,他想。真希望不必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打了,虽然这回他明知打也无用。它们来了一大帮,他只看见鲨鳍在水里划出的一道道波纹,还有它们向鱼肉扑去、身上闪现的粼光。他抄起木棒,朝它们头上打去,听见它们在船底咬住大鱼的时候,颚牙叩切的声音、船身颠动的声音。他照着他只能触到听到的地方一棒棒拼命抡下去,可是觉得木棒给什么东西咬住,从此就丢了。

他从舵上拔下舵把子,拿来再打再劈,两手握着它往下砍了又砍。但这会儿它们正围着船头,先是一个跟一个,后来就全挤上去咬。等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便把在海面下荧荧发光的那几块鱼肉都撕走了。

临了有一条鲨鱼来啃鱼头,他知道鱼肉全完了。鱼头笨重,扯不动,鲨鱼的两颌陷在里面,他趁此挥起舵把子朝鲨鱼脑袋猛砍,砍了一下、两下,又一下。他听见舵把子裂了,便拿这劈了的木把子去扎鲨鱼。他觉得把子戳了进去,他知道它很锋利,仍然用它再往里扎。鲨鱼扔下了鱼头,一骨碌逃开。它是来的这一帮里面最后的一条鲨鱼。再没什么让它们吃的啦。

老汉这一下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觉得口里有种特别的味道。是铜腥味,有点儿甜,他担心了一阵。但是这味道不多。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个吃下去,花皮们。再去做个梦,梦见你们害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现在给打败了,败得彻底,没法挽救了。他回到船艄,发觉舵把子裂成锯齿似的那一头插进舵槽挺合适,他还可以用来掌舵。他把布口袋围好两肩,把船拨回原道儿。现在船走得很轻快。他什么都不想,什么感觉也没有,如今什么都无所谓了。他驾船驶向家乡的港口,驾得尽量稳当,尽量用心。夜里,鲨群又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有的人拣餐桌上的面包屑一样。老汉根本不理会它们,除了掌舵,什么都不注意。他只体会到,现在边上没有很重的东西,船走得多轻便,多自如。

船挺不错,他想。它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坏,只不过舵把子折了。那容易换过。

他觉出已经到了洋流里面,他看得见沿岸那些海边小渔村的灯光。他知道这会儿他在什么地方,回家不算回事儿了。

不管怎么说,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又补了一句:有时候它是。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要个床,他想。床可是个好东西。你给打败,倒松快了,他想。我以前不知道败了多么松快。那么,把你打败的是什么呢,他想。

“什么都不是,”他冒出声来。“我出海太远了呗。”

船驶进小港湾的时候,餐馆的灯已经灭了,他知道大家都在睡觉。风不断加码,现在正吹得紧。不过港湾里静悄悄的,他径直驶到乱岩下那一小片卵石海滩跟前。没一个人来帮忙,他只好把船尽自己力气往上划。然后他走出船来,把它拴在岩石上。

他卸下桅杆,把帆卷起、捆好,再扛起桅杆,开始爬坡。他这才知道自己累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朝后望望,从街灯投去激起的反光中,看见鱼的大尾巴在船艄后面远远竖着。他还看见它那惨白赤露的一条脊骨、黑乎乎一坨的脑袋和伸出去的剑颚,而一头一尾中间却空****一片精光。

他再抬腿爬坡,在坡顶摔倒了,带着肩扛的桅杆在地上趴了些时候。他挣着想起来,可很不容易。他扛着桅杆坐在那儿,瞧了瞧石路。一只猫打路那边跑过去忙它的事儿了,老汉望着它。然后他就望着面前的路。

最后他放下桅杆站了起来。他抬起桅杆再拥到肩上,顺着这路上去。他不得不坐下来歇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屋后他把桅杆靠墙放好,摸黑找到了水瓶,喝了些。接着他便在**躺下,拿毯子盖了肩膀,又盖了脊梁和两腿。他趴在报纸上睡了,两条胳臂直伸出去,手心朝上。

上午,孩子从门口张望的时候,他在熟睡。风刮得猛,流网渔船当天不出海,所以孩子起床晚,像这两天每天早上那样,起床后就到老汉的窝棚来。孩子看见老汉照常呼吸着,又看见了老汉的两只手,他哭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弄些咖啡来,一路走一路哭。

很多渔民围着那只小船瞧船边绑的东西,其中一个卷起裤腿站在水里,用绳子量鱼的骨架。

孩子没下海滩去。先头他去过了,有个渔民替他照看那只小船。

“他怎么样?”这群渔民当中的一个嚷着问。

“睡着呢,”孩子大声说。他不在乎他们看见他在哭。“谁也别打搅他吧。”

“从鼻子尖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量鱼的渔民喊着。

“我相信,”孩子说。

他跑进餐馆,要了一罐咖啡。

“热的,多放牛奶多加糖。”

“还要什么吗?”

“不要了。回头我再看看他可以吃点儿什么。”

“多大的一条鱼啊,”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么样的一条鱼。你昨儿打的两条鱼也挺好。”

“我那些该死的鱼,”孩子说,又哭起来了。

“你要来点儿什么喝的吗?”老板问。

“不必啦,”孩子说。“告诉他们别去跟桑提阿果絮叨。我一会儿再来。”

“跟他说我多么同情他。”

“多谢。”孩子说。

孩子捧了一罐热咖啡到老汉的窝棚,在他身边一直坐到他醒。有一会儿眼看他就要醒似的,但他又坠入了沉睡。孩子到路对过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汉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先喝这个。”他在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汉接过来就喝。

“它们把我打败了,曼诺林,”他说。“真的把我打败了。”

“它可没打败你。那条鱼没有。”

“它确实没有。那是后来的事。”

“佩德利阔在照管船跟东西。您想拿鱼头干吗使呢?”

“让佩德利阔把它剁碎了钓鱼用吧。”

“那个长剑嘴呢?”

“你要你就留着。”

“我要,”孩子说。“现在咱们得计划一下别的事啦。”

“大家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了海岸警卫队,派了飞机。”

“海很大,船小,不容易看见,”老汉说。他体会到,有个人一块儿讲话那么愉快,不像单跟自己讲,对着海讲那样。“我很想你,”他说。“你打了多少鱼?”

“头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很好啊。”

“以后咱俩又要一块儿打鱼啦。”

“别。我不走运。我再不会走运了。”

“让运气见鬼去吧,”孩子说。“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你家里会怎么说呢?”

“我不管。昨儿我捉住两条。不过现在咱俩要一块打鱼了,因为我还有好些要学的呢。”

“咱们得弄一杆好标枪,老带在船上。你可以从旧福特车上拆一片弹簧片做枪头。咱们可以到瓜纳瓦科阿[3]去把它磨一下。应该把它磨得飞快,蘸火也别让它断。我的刀就断了。”

“我再弄一把刀来,也把弹簧片磨好。这么大的东北风要刮多少天?”

“作兴三天,作兴更长。”

“我会把事情统统办好的,”孩子说。“您把两只手养好吧,老伯伯。”

“我懂得怎么照应手。昨儿夜里我吐了点儿奇怪的东西,觉得胸脯里头有什么地方伤了。”

“把那个地方也养好吧,”孩子说。“您躺下来,老伯伯,我给您送干净衬衫来,还有吃的。”

“把我出海这几天的报纸随便带些来,”老汉说。

“您得赶快养好,因为我有不少要学的,您什么都可以教我。您这回受了多少罪啊?”

“多着呢,”老汉说。

“我把吃的跟报纸送来,”孩子说。“好好儿歇着吧,老伯伯。我从药店带些油膏给您治手。”

“别忘了告诉佩德利阔,鱼头给他。”

“自然。我记得。”

孩子出门,顺着破旧的珊瑚石路往前走,边走边又在哭。

“那是什么东西?”她问一个侍者,指着大鱼长长的脊椎骨。它现在不过是等着给潮水卷走的垃圾罢了。

“Tiburon(鲨鱼),”侍者说,“Eshark[4]。”他想要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不知道鲨鱼还有这么漂亮、样子好看的尾巴呢。”

“我以前也不知道,”和她同来的男人说。

在路那头的窝棚里,老汉又睡着了。他仍然趴着睡,孩子坐在旁边望着他。老汉正梦见那些狮子。

【选自[美]海明威:《老人与海》,赵少伟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1] 勺儿钩是在钩把儿上安一个金属片或贝壳做的假饵,形状椭圆,像喝汤用的勺儿;钩子投入水里,这圆勺就绕着钩把儿旋转,诱鱼上钩。老汉想到勺儿钩,是因为他没有活饵可用了。

[2] 西班牙语的“彼得罗”就是耶稣十二使徒之一的彼得。《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说彼得和弟弟安德烈跟从耶稣前,本来“在海里撒网;他们本是打鱼的。”因此圣彼得在基督教国家成了渔民特别敬奉的护佑圣徒。

[3] 瓜纳瓦科阿(旧译“瓜纳巴夸”),古巴的轻工业城市,在阔希马尔以西一英里。

[4] 这是把英语的shark(鲨鱼)念白了。以西班牙语为母语的一部分人,遇到sh这种双辅音起首的词,往往会在前面添个e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