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作品选·西方卷(下)(第2版)

德伯家的苔丝(节选)[1]

字体:16+-

24

芙仑谷的里面,土壤肥得出油,地气暖得发酵,又正是夏季的时光,在草木孕育繁殖的嘶嘶声音之下,汁液都喷涌得几乎听得出声音来,在这种情况里,就是最飘忽轻渺的恋爱,也都不能不变成缠绵热烈的深情。所以本来就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的人,现在更叫周围的景物濡染浸润得如痴似醉的了。

七月已经日夜相逐,在眼前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暑月”[2],这仿佛是自然一方面。看到塔布篱牛奶厂里的情人那样热烈,特为和他们斗胜争强似的。这块地方上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的时候,本来非常清新,现在却变得停滞难动,成了困人的天气了。空中浓郁的气味,老压在他们上面;正午的时候,一片大地好像都昏沉晕去。草原上较高的山坡,都叫跟埃塞俄比亚那里一样灼热的太阳晒成黄色,不过这里水声淙淙的地方,却还有鲜明青绿的草色。那时的安玑·克莱,外面叫热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心里就叫他对温柔娴静的苔丝越来越强烈的热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雨季已经过去了,高亢的地方都干燥起来;老板坐着带弹簧轮子的马车从市集上飞一般地跑回来的时候,车轮子把大道路面上碾成粉末的尘土,都刮了起来,车后面跟着老长的几道飞尘,好像是细长的火药引线,点着了一般。成群的牸牛,叫牛虻咬得都要发疯,院墙上五道横木的栅栏门,都一蹦就蹦过去了。克里克老板的衬衫袖子,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没有一刻不是卷到胳膊肘儿以上的。只把窗户开着,是透不进风来的,总得连门也都开着才成。庭园里的画眉和山鸟,都在覆盆子灌木底下爬动,它们的样子,与其说是长翅膀的飞鸟,不如说是长四条腿的走兽。厨房里的苍蝇,都死皮涎脸,懒得动弹,见了人也不怕,爬的地方,都是平常不去的处所,像地板、抽屉,和女工们的手背。谈起话来,总离不了中暑。搅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是没有办法的事。

工人们为了图凉快、图方便,都不把牛赶回家来,完全在草场上,就把奶挤了。一天到晚,树影儿按着时刻跟着太阳转,怕热的牛群,也低声下气地跟着树影儿绕着树干转,不管树有多么小。到了挤奶的时候,它们叫苍蝇咬得简直都站不稳。

在这些天里面,一天下午,有四五条还没挤过的牛,碰巧离开了大群,单独站在一溜树篱的角落后面;这里面就有矮胖子和老美,都是在所有的女工之中,顶喜欢苔丝的手指头的。克莱本来在那儿正拿眼盯着苔丝,已经盯了一些时候了,苔丝刚挤完一条,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克莱就跟着问她,是不是要到树篱角落后面,去挤矮胖子和老美那几条。苔丝点了点头,就把牛奶桶挨着膝盖提着,把小凳子横着擎在手里,绕到树篱后面去了。老美的奶不久就流到桶里,哗哗的声音隔着树篱送了过来;克莱听了,心里想,也绕到树篱那面才好;那时本来有一条难挤的牛,跑到那儿去了,他想过去挤它;他现在和老板一样,顶难挤的牛也会挤了。

挤奶的时候,所有的男工和一些女工,都把脑门子使劲顶着牛肚子,把眼一直看着牛奶桶。但是有几个女工——多半是年轻的——却都把头的侧面靠在牛肚子上。苔丝·德北就老这样挤法,她老把太阳穴紧贴在牛肚子上,把眼睛瞧着草场最远的那一头儿,静悄悄的好像出神儿想心思似的。那天她挤老美,就用的是这种姿势;那时的太阳,恰巧对着挤奶那面,一直射到她那外着粉红长衫的形态上,射到她那白色带檐儿的便帽上,射到她那脸蛋儿的侧面,把她的白脸蛋儿和褐色的牛身子,衬托得非常清晰,非常明显,好像花纹凸起的玉石雕刻一般。

那时克莱已经跟着她,绕过了树篱了,正坐在自己挤的那条牛的身底下,拿眼瞧着她;但是她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只见她的头、她的面目,都非常沉静,好像在梦中一般,虽然两眼睁着,却看不见东西。在这一幅天然的图画里,除了老美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双手以外,再就没有其他活动的东西了;而那双手的活动,也非常地轻柔,只是一种有节奏的搏动,仿佛是受了一种反射性的刺激而活动,像心房的跳动似的。

在他看来,她的脸太可爱了。但是那上面,却一点儿也没有虚无缥缈、离群遗世的情态,而全都是实在的生气,实在的温暖,实在的血肉。到了她那副嘴,她的可爱才算到了最高点。像她那样深不见底、顾盼欲语的眼睛,他从前看见过;像她那样红白分明、鲜艳妍丽的脸蛋儿,他从前或者也看见过;像她那样弯曲如弓的眉毛,几乎像她那样端正匀称的下颏和脖颈,他从前都看见过;但是他从来没看见过,天地间还有另一副嘴,能和她的相比。在那个红红的小嘴儿上,那上唇中部往上微微噘起的情态[3],就是心肠最冷的青年见了,也不由得要着迷,要发狂,要中魔。伊丽莎白时代,有一位诗人,拿“玫瑰含雪”,来比喻唇红齿白;[4]他生平见过的女人,再没有像她那样,叫他不断地老想起那个比喻来的了。在他以情人的眼光看来,简直就可以说,这口牙齿、这副嘴唇儿,真正完美无瑕。但是实在说起来,却又并不是真正完美无瑕;而也就是因为这种似完美却又有点儿不完美的情态,才生出一种甜蜜的滋味来,因为总得有一点儿缺陷,才是人间的味道啊。[5]

克莱已经把这副嘴唇儿的曲线,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了,所以他一闭眼睛,这副嘴唇儿,就很容易能在他的脑子里出现:现在这副嘴唇儿直出他的眼前了,颜色红红,生气勃勃,他看着就觉得身子上过了一下电流,神经里吹进一阵凉风,差一点儿没晕倒;并且由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生理作用,毫不含糊地打了一个大杀风景的喷嚏。

他打了这一声喷嚏,她才觉出来,他正在那儿看她;但是,她却不想把这种情况,从姿势方面表示出来,不过那种如在梦中的稀奇沉静态度,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且仔细看来,不难看出,她脸上的娇红,一时忽然变深了,跟着又慢慢褪去,后来只剩了一点儿。

但是克莱刚才觉到的那种好像自空下降、过电一般的力量,却一点儿也没消失。决心、缄默、谨慎、恐惧,都好像是打败了仗的军队一般,一齐后退。他从小凳子上猛然站起来,把牛奶桶撂在牛身子底下,也不管会不会叫牛踢翻,三步做两步,跑到他的所爱跟前,跪在她身旁,把她双手搂在怀里。

他这一搂,可真是出乎苔丝的意料,所以她连想一想都没来得及,就不由自主地叫他抱住了。原来她刚才看见来到她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情人,就在一阵喜悦的冲动下,把双唇一张,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极近狂欢极乐的呼喊,一下倒在他的怀里。

他本来正要去吻那副过于迷人的小红嘴唇儿的,但是他那易受感触的良心,却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做,所以他就克制住了自己。

“你千万可别见怪,亲爱的苔丝!”他打着喳喳儿说。“我本来应该先问你一声儿。我——简直地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我并不是有意轻狂。我爱你是至诚的,最亲爱的苔丝,我是一片真心!”

老美这时候已经回头看他们了,觉得莫名其妙;从它记事以来,肚子底下老是一个人,现在怎么会有了两个人了呢?它把后腿抬了一抬,表示不耐烦。

“它生了气了——它不懂得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它要把牛奶桶踢翻了!”苔丝一面想要轻轻推开克莱,一面嘴里说;眼睛瞧着牛的动作,心里深深地关切的,却是自己和克莱。

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克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的胳膊仍旧搂着她的腰。苔丝注视着远处,不觉满眼是泪。

“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哪,我的宝贝儿?”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她嘟哝着说。

她把自己所处的地位看得更明白、感觉得更清楚了以后,就心意慌乱起来,挣扎着想要脱身。

“苔丝,我的真情到底泄露了,”他说,同时很怪地叹了一口气,显出没有办法,这样他就不知不觉地表示出来,自己的理性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真心地爱你,至诚地爱你,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我——现在不再逼你了——我看你难过起来了,——我自己也和你一样,吓了一大跳!你不会觉得我太鲁莽,一点儿也没想一想——趁着你没有防备,冒犯了你了吧?”

“不——我说不上来。”

他让她脱离开他的怀抱了;一两分钟以内,各人又都挤起牛奶来了。没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刚才互相牵引、合而为一的光景;几分钟以后,老板转到了那个枝叶隐蔽的树篱角落上来了,那时候,他们两个,显然各不相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同于寻常的熟人那样。但是,在克里克老板上一次看见他们以后那个短短的时间里,却已经发生了一件事,给他们两个把宇宙的中心都改换了,这件事以它的性质而论,叫老板那么一个讲实际的人知道了,一定要看不起;但是这种事,却是由于一种顽固坚强、不可抵抗的力量产生出来的,并非任何所谓的实际所能仿佛于万一。一层厚幕一下揭开了;在他们两个人以后要走的道路上,出现了一番新天地——至于这番新天地为时是长是短,是久是暂,要看以后的情况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