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景同第一幕。
窗上的窗帘和墙上的画框,都已经摘去。剩下的不多几件家具,都堆在一个墙角,仿佛等待着买主似的。屋子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舞台的深处,正门的旁边,堆着预备出门的衣箱和包裹,等等。左方,门开着,从那边传来瓦里雅和安尼雅说话的声音。罗巴辛站在舞台中央,好像在等什么人。雅沙托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几只斟满了香槟酒的高脚杯。叶比霍多夫正在前室里捆着一只小箱子。景后传来嗡嗡的人声。这是一些农民送别来了。听见加耶夫的声音说:“谢谢了,弟兄们,谢谢了。”
雅沙 这是农民们送行来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据我看呀:这些老百姓,人倒都是实心肠的人,可惜就是蠢了一点。
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从前室回来。她忍住了哭泣,但是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加耶夫 柳芭,你把钱口袋连底儿都翻给他们了。这可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没有法子呀,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二人同下。
罗巴辛 (转身,追到门口,朝着他们的后影)我请你们过来!请来喝一下告别酒吧!我忘记打城里带点香槟酒回来了,这是在火车站上好容易才找来的一瓶。请呀!
停顿。
怎么,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喝吗?(离开门口)我要是早知道,也就不买了。既然是这样,那连我自个儿也不喝了。
雅沙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一把椅子上。
既然都不喝,雅沙,你就喝了它吧。
雅沙 祝走的人一路平安!祝留在这儿的人事事如意!(喝酒)我敢担保,这不是真香槟酒。
罗巴辛 这一瓶,我花了八个卢布呢。
停顿。
雅沙 这里冷得要命,今天没有生火,反正我们就走了。(笑)
罗巴辛 你笑什么?
雅沙 心里高兴。
罗巴辛 已经是十月了,可是天气还这么暖和,太阳出得跟夏天似的,正好是盖房子的天气。(看了一眼自己的表,转身走到门口)不要忘记,离开车只有四十六分钟了。你们可就得动身上车站去啦。快着点吧。
特罗费莫夫穿着外衣,从外边进来。
特罗费莫夫 我想可该动身了。马车已经套好了。我把胶套鞋放到什么鬼地方去啦?我找不着啦。(向门外)安尼雅,我的套鞋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啊!
罗巴辛 我要到哈尔科夫去,我也搭你们这一班火车。我要在哈尔科夫过冬。这一阵子,我成天跟着你们在一块儿,一点事情都不做,混得我头都大了。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这两只手一闲起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摇摇晃晃的,好像不是我的似的。
特罗费莫夫 我们马上就走,那你就接着干你那有用的工作吧。
罗巴辛 喝一杯吧。
特罗费莫夫 不喝。
罗巴辛 这么说,你是要到莫斯科去的了。
特罗费莫夫 是的,我先把他们送到城里,明天就动身到莫斯科去。
罗巴辛 对了……我想教授们一定还没有开讲呢,他们专等着你呢。
特罗费莫夫 这没有你的事。
罗巴辛 你在大学待了多少年了?
特罗费莫夫 找点新鲜的玩笑好不好?这一套都老掉了牙了。(找他的套鞋)你听着,我想咱们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所以让我临别给你进一点忠告吧;不要老这么指手画脚的,改改这种飞扬浮躁的毛病。我还要请你注意,什么盖别墅呀,什么希望将来有一天住别墅的市民都每人耕种一块土地呀,这一类的话呀,也一样叫作飞扬浮躁。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你;你的手指头细长、敏锐,很像艺术家的手,你的灵魂也是柔和、敏锐的……
罗巴辛 (把他抱住)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我谢谢你的一切。如果你需要盘缠钱用,就从我这儿拿点去,别不好意思。
特罗费莫夫 为什么呢?我用不着。
罗巴辛 可是你一个钱也没有哇。
特罗费莫夫 我有,谢谢你吧。我翻译了一篇东西,得了一笔钱。这不是,就在我这口袋里呢。(焦急不安的声音)我的套鞋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啊。
瓦里雅 (在敞开着的门外)在这儿了。把你这个脏东西拿去吧!(往舞台上抛出一双套鞋来)
特罗费莫夫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瓦里雅?唉!……可这不是我的呀!
罗巴辛 我在春天种了两千亩罂粟,结果现在净赚了四万卢布。那些罂粟开起花来的时候,嘿,真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呀!我就这么赚了四万,所以,如果我想借给你一点钱,那是因为我能匀得出来。你又何必拿架子呢?我是一个庄稼人……所以才老老实实跟你提的。
特罗费莫夫 你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我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这中间找不出一点儿什么关系来。
罗巴辛掏出钱包来。
收起来,收起来……你即或给我二十万,我也不收。我是一个自由人。你们这一类人的呀,无论是穷的、富的,在你们眼里看成那么重要的、那么珍贵的东西,在我也不过像随风飘**的柳絮那么无足轻重。我用不着你们,我瞧不起你们,我觉得自己坚强而骄傲。人类是朝着最高的真理前进的,是朝着人间还没有达到的一个最大的幸福前进的。而我呢,我就站在最前列。
罗巴辛 你能够达到那个目的吗?
特罗费莫夫 我会达到的。
停顿。
我自己会达到的。即或不然,我也会给别人领出一条可以遵循的道路。
传来远处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
罗巴辛 好了,再见吧,老朋友。是该动身的时候了。我们白站在这儿彼此吹嘘,实际生活可是一句也不理会我们的,它照旧像水一样的往前流啊!我只有在工作得很久而还不停歇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精神轻快,也才觉得自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可是,我的老朋友,你看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的人,咱们俄国可有多少哇……不过,说到究竟,这也没有关系,反正事业的进行,也不靠着他们。据说列昂尼德谋到了一个位置,要进银行做事去了,一年有六千卢布……不过我想他干不长的,他太懒惰了。
安尼雅 (出现在门口)妈妈请你在她没走以前,先不要叫人砍园子里的树木。
特罗费莫夫 说真的,你这也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啊……
他由前室下。
罗巴辛 我就去叫他们打住,我就去……这些人够多么蠢啊!(随特罗费莫夫下)
安尼雅 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雅沙 我是今天早晨把上边的吩咐交代下去的。一定送走了。
安尼雅 (向横穿着大厅的叶比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请你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把费尔斯送进了医院没有。
雅沙 (生气)我今天早晨已经告诉叶戈尔了。再这么十遍二十遍的问,又有什么用呢?
叶比霍多夫 要照我的意思看,这位上了百岁的费尔斯,简直不值得再修理了,也该是他赶快去见见祖先的时候了。我可只有羡慕他的呀。(把一只手提衣箱放在一个帽盒上,把帽盒压扁了)你们看,是不是!我早就料到准有这么一手!(下)
雅沙 (揶揄地)这个“二十二个不幸”啊!
瓦里雅 (在门外)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安尼雅 送去了。
瓦里雅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写给大夫的信带去呢?
安尼雅 这得马上送去。(下)
瓦里雅 (在邻室)雅沙在哪儿啦?告诉他,他的母亲向他告别来了。
雅沙 (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就是再有耐性的人,也都受不了啊!
杜尼亚莎一直在忙着整理行李;现在台上只剩下雅沙一个人了,她就走到他的跟前。
杜尼亚莎 你总可以只看我一眼吧,雅沙?你就要走了……你就要离开我了。(哭着扑上去,搂住雅沙的脖子)
雅沙 这值得哭吗?(喝香槟酒)六天以后,我就又回巴黎去了。明天我们坐上快车,呼的一走,咱们就算是永别!这简直叫人都不会相信啊。Vive la France!(“法兰西万岁!”——法语)……此地对我太不合适。我在这儿活不下去。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待了。周围这种野蛮情形,我可实在看够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又喝香槟酒)干吗哭呢?留神着点自己的体面,那你就不会哭了。
杜尼亚莎 (照着她的小手镜,往脸上搽粉)到了巴黎给我写封信来。我爱了你一场,雅沙,多么爱你啊。我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啊,雅沙!
雅沙 有人来了。(低唱着,忙去整理那些手提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安尼雅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同上。
加耶夫 该是走的时候了。没有几分钟了。(盯着雅沙)是谁浑身这么一股咸青鱼味?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待十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再见了,老人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人家就已经把你拆掉了。唉,这几面墙啊,你们当初可看见过多少的沧桑啊!(狂热地吻她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的脸上怎么这样发着光彩?你的眼睛闪亮得像是一对金刚石似的,你是满意了吧,很满意,是吗?
安尼雅 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妈妈!
加耶夫 (愉快地)真的,现在一切倒都觉着好得多了。樱桃园没有卖出去以前,我们心里都很烦恼,很痛苦,可等到后来,等到问题干脆一决定,再也无可挽救了,大家却都镇定下来了,又都觉得高兴起来了……你看,我现在是一个银行职员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金融家了……红球进中兜!而你呢,柳芭,无论你怎么说,也比以前的神色好看得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是啊!我的心思平静多了,这倒很是实话。
加耶夫帮着她穿好了外套,戴上帽子。
现在我夜里睡觉也踏实了。雅沙,把我的东西都搬出去,到时候了。(向安尼雅)我的孩子,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的。我到巴黎去,就用你亚罗斯拉夫尔的外婆送给我们买回地产的那笔钱,在那儿过日子……求上帝保佑你的外婆吧!我只怕这点钱经不了多久啊。
安尼雅 妈妈,你可早一点、早一点回来呀,记住了吗?我要好好预备功课,等我毕了业,做了事,我就可以帮助你了。我们将来在一块儿读各种各样的书,你愿意吗,妈妈?(吻她母亲的手)我们将来要在漫长的秋夜里,读上一堆一堆的书,那个时候,会有一个又新又美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冥想)你可要回来呀,妈妈!……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要回来的,我的心肝。(拥抱她的女儿)
罗巴辛上,夏洛蒂轻声地唱着。
加耶夫 好快活的夏洛蒂呀,她居然唱起来了。
夏洛蒂 (抱起一个包袱,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似的)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呀,我的小宝贝……
听见婴儿的哭声:呜啊,呜啊!……
别哭啦,我的乖宝贝,睡吧,我的亲爱的宝贝。
呜啊……呜啊……
你可哭得把你妈妈烦死了!(把包袱抛在地上)我求你们再给我一个职业吧!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
罗巴辛 夏洛蒂·伊凡诺夫娜,我们一定会给你找点工作的,你放心吧。
加耶夫 个个都离开我们了。瓦里雅也要走了!我们现在成了多余的人了。
夏洛蒂 我在城里没有地方住,所以我不得不走啦……(低哼着歌子)反正怎么也是一样啊!……
皮希克上。
罗巴辛 大自然的杰作来了!
皮希克 (喘息着)哎呀!让我先喘过点气儿来吧!……我可完啦!……我的高贵的朋友们!……给我一杯水喝吧!
加耶夫 我敢打赌,他又是来借钱的。谢谢吧,我可情愿失陪了。(下)
皮希克 我又多少日子没有到你们家来了,我的非常美丽的太太……(向罗巴辛)你在这儿啦?……遇着你,我真高兴呀!……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啊……拿去吧……(把钱递给罗巴辛)四百卢布,我还欠你八百四十……
罗巴辛 (诧异,耸肩)这简直像是做梦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皮希克 等一会儿……我热……这是一桩顶特别的意外呀!有几个英国人,跑到我的地里来,发现我那里有一种白胶泥。(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儿我还带了四百来,还给你的,我的美丽的、非常非常美丽的夫人。(把钱交给她)其余的等下次吧。(喝了一杯水)就在刚才,火车上还有一个青年跟我说呢,他说,有那么一位……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劝我们都从房顶往下跳,“跳吧,”他说,“一跳就什么都了结了。”(惊诧的神色)你就看看这个!……再来点水吧!
罗巴辛 这些英国人是干什么的?
皮希克 我把出白胶泥的那块地皮,租给了他们二十四年……可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得赶快走,我还得到斯诺伊科夫家,到卡尔丹莫诺夫家……我到处欠的都是钱啊……(喝水)再见啦,我星期四再来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正往城里搬家,明天我就要到外国去了。
皮希克 怎么!(吃惊)为什么要搬进城里去呀!我说的呢,这些家具……这些手提箱……可是呢,这也算不了什么。(忍着泪)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些个英国人啊……真是绝顶聪明的人哪……也算不了什么,快活着点吧……上帝保佑你们吧……这也算不了什么。世上没有没个了局的事情,什么都得有个完结。(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手)等到有一天,你听说我也完结了的时候,就请你想念我这个……这匹老马一下吧,说上一句:“从前有过那么一个叫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今天天气可真好哇……可真是的……(极感动地走出去,但是马上又折回来,站在门口)我的女儿达申卡,叫我带话问你好。(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现在可该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有两件心事放不下:第一样是生着病的费尔斯。(看看自己的表)我们只有五分钟了……
安尼雅 费尔斯已经送进医院去了,妈妈。是雅沙今天早晨送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第二样叫我焦心的,是瓦里雅。她一向是一大早就起来,成天不停地工作惯了的,现在一闲下来,她可就成了失了水的鱼了。她瘦下来了,脸色也苍白了,又总是哭哭啼啼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停顿。
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老是希望着……希望能看见她嫁给你,这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而据情形看呢,你也确实想要结婚。(向安尼雅耳语了几句;安尼雅向夏洛蒂点头示意,她们两个人都走出去)她爱你,你也喜欢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总是你躲着我、我躲着你的呢。我真不明白。
罗巴辛 跟你说老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也是真奇怪……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不然的话,我倒愿意马上就办……一下子办了,也就算啦。不过要不是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永远也不能向她求婚似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好极啦。这也不过是一分钟的事啊。我马上就去把她叫来……
罗巴辛 这里刚好有香槟酒。(看看那几只杯子)空了,也不知道是谁都给喝光了。(雅沙咳嗽)这真像俗语所说的,一口就吞得精光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精神抖擞地)好极了!我们大家全躲开……Allez(“走开”——法语),雅沙。我去叫她去……(站在门口)瓦里雅,把事情放下,到这儿来。来呀!(下。雅沙随下)
罗巴辛 (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嗯……
停顿。
门外传来一个强压下去的笑声和咕噜噜的耳语声;最后,瓦里雅上。
瓦里雅 (检点着行李)奇怪呀,我怎么找也找不着啦……
罗巴辛 你找什么?
瓦里雅 是我自己打的行李,可是我就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停顿。
罗巴辛 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你呢,你可上哪儿去呢?
瓦里雅 我吗?我要到拉古林家去……他们请妥了我,替他们料理家务,当个管家一类的。
罗巴辛 是在雅什涅沃吧?离这里大概有七十里的样子。
停顿。
这么说,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算是结束了……
瓦里雅 (查看着行李)到底弄到哪儿去了呢?也许是我把它放在大箱子里去了?……是的,这里的生活,现在就算是结束了……不会再有了……
罗巴辛 我马上就要到哈尔科夫去……跟他们搭一班车。我有很多的事情得料理,我把叶比霍多夫留在这儿,照管着这片产业……我把他雇用下来了。
瓦里雅 噢!
罗巴辛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这你也许还记得。可是现在呢,你看,天气又晴朗,到处又都是太阳。只是稍许冷了一点……已经降到零下三度了。
瓦里雅 我没有寒暑表。
停顿。
而且寒暑表也破了……
停顿。
门外院子里的人声:“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罗巴辛 (好像老早就只盼望有人这么一叫似的),我就来!(急急忙忙下)
瓦里雅坐在地板上,把头伏在衣服包裹上,轻声地啜泣。门开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怎么?
停顿。
那,就走吧!
瓦里雅 (不再哭,擦了擦眼泪)是的,到时候了,妈妈。只要误不了火车,我今天总会赶到拉古林家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向门口)安尼雅!快穿好衣裳吧。
安尼雅上,加耶夫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随上。加耶夫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厚外衣。仆人们和车夫们都进来。叶比霍多夫忙着照料行李。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安尼雅 (愉快地)走了!
加耶夫 朋友们,我的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现在我就要跟这所房子永别了,还能再叫我闭口沉默吗?还能再叫我把此刻胀满了我的心灵的情绪,忍住不向你们说一说吗?……
安尼雅 (恳求地)舅舅!
瓦里雅 亲爱的舅舅,算了吧!
加耶夫 (凄凉的声音)打“达布”进中兜……我不说话就是了。
特罗费莫夫上,罗巴辛随后上。
特罗费莫夫 喂,朋友们,得动身了。
罗巴辛 叶比霍多夫,我的大衣。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得在这儿再坐一分钟。这座房子里的墙和天花板,我觉得都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似的,现在我却这么依依不舍地、如饥似渴地要多看看它们啊……
加耶夫 我记得,有一回,我才六岁,正赶上复活节的星期日,我坐在这个窗台上,望着父亲出门,到礼拜堂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东西都搬出去了吗?
罗巴辛 我想是的。(穿着大衣,向叶比霍多夫)要多加小心,叶比霍多夫,什么事情都得有个条理。
叶比霍多夫 (沙哑的声音)都交给我好啦,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放心吧。
罗巴辛 你的嗓子怎么啦?
叶比霍多夫 我刚喝了点儿水,这一定是吞下什么东西去了。
雅沙 (鄙视地)多下流!……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走啦,这座房子里可连一个人影都不留了。
罗巴辛 是呀,非得到明年春天……
瓦里雅从衣服包裹里突然抽出一把伞,举起来好像要打人似的;罗巴辛做出一个自卫的手势。
瓦里雅 看你这是做什么?我连想都没有那么想过。
特罗费莫夫 朋友们,上马车吧……该是动身的时候了,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
瓦里雅 彼嘉,你的套鞋在这儿,就在那个手提箱旁边。(忍着眼泪)多么旧、多么脏啊!……
特罗费莫夫 (穿上套鞋)咱们走吧,动身啦!……
加耶夫 (心里感触很深,但是又怕哭出来)火车……火车站……打红球“达布”进中兜;白球绕回来“达布列特”进角兜……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吧!
罗巴辛 人都齐了吗?那边没有留下人吧?(锁上左边的房门)这间屋子里堆了许多东西,得把它锁起来。走吧!……
安尼雅 永别了,我的房子!永别了,我的旧生活!
特罗费莫夫 万岁,新生活!(和安尼雅下)
瓦里雅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慢慢地下去。雅沙和牵着一只小狗的夏洛蒂退下。
罗巴辛 那么,明年春天再见吧。出去吧,诸位……再见啦!……(下)
只有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还没有走。他们好像老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同时扑到对方的怀里,抱着对方的脖子,抑制着哭声,轻轻地啜泣,生怕被人听见。
加耶夫 (在绝望中)我的妹妹啊!我的妹妹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啊,我的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樱桃园啊!……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啊!永别了,永别了!……
安尼雅 (在外边兴高采烈地呼唤着)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愉快地,活泼地)“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把这几面墙、这几扇窗子最后看一眼吧……我那去世的母亲,从前总是喜欢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的……
加耶夫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呀!
安尼雅的声音:“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来了……
他们都下去了,舞台上空无一人。只听见外边一道道的门在陆续下锁的声音,接着,马车赶着走远的声音。一片寂静。在这种寂静中,响起斧子砍到树上的沉闷的声音,凄凉、悲怆。传来脚步声。
费尔斯出现在右边门口。他依然穿着那件燕尾服,白背心,可是脚下拖着拖鞋。他病了。
费尔斯 (走到左边门口,转一转门扭)锁了,他们都走了……(坐在长沙发上)他们都把我忘了……这没有关系……我就坐在这儿等好了。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一定又忘了穿皮大衣,准是穿他那件薄外套走的……(叹了一口气,挂念地)这都是我没有照顾到啊!……年轻的嫩小子啊!(又咕噜了一些叫人听不清楚的话)生命过去得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儿似的……(躺下)我要躺下……你怎么身上一点力量都没有啦!什么都完了,都完了……哎,你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个静寂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
——幕落
[1] 汝龙译,选自[俄]契诃夫:《契诃夫文集》,第10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2] 在19世纪中叶的俄国,兵士的儿子出生后便记入服兵役的名册。——俄文本编者注
[3] 指墓穴的长度。
[4] 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英雄》一诗,但引文不确切。——俄文本编者注
[5] 焦菊隐译,选自[俄]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