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作品选·西方卷(下)(第2版)

达洛维太太(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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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看什么呢?”克拉丽莎·达洛维对前来开门的女仆说。

这幢住宅的大厅犹如墓室一般凉爽。达洛维太太举起一只手伸向眼睛,她听见女仆露西关门时裙子沙沙作响,她感觉自己像个出世已久的修女,身上披着熟悉的薄纱,充满对古老宗教的虔诚。厨师在厨房里吹着口哨。她听见打字机的啪啪声。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在大厅的桌子前低下头,受这种神圣氛围的影响而弯下身子,感觉得到了祝福和净化。她拿起记录电话留言的拍纸簿时,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时刻多么像生命之树上的花蕾啊,它们是黑暗中的花朵,她想(似乎有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曾为她单独开放);她没有一时一刻相信过上帝;但是,她想,一面拿起拍纸簿,她在日常生活中更应做出回报,对仆人们,是啊,还对小狗和金丝雀,最重要的是对她的丈夫理查德,他是这一切——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会吹口哨的厨师(因为沃克夫人是爱尔兰人,整天吹口哨)——的基础;你必须用这些秘密储存的美妙瞬间去回报,她想着,一面拿起拍纸簿,此时露西正站在她身边想解释什么:

“太太,达洛维先生——”

克拉丽莎读着电话留言:“布鲁顿勋爵夫人想知道达洛维先生今天能否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维先生让我告诉你他要在外面吃午饭。”

“天啊!”克拉丽莎说,而露西则善解人意地也表示失望(可是感受不到那种痛苦);露西感觉到了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理解这种暗示,思考着上流社会的人是如何对待爱情的,她以保持平静来改善自己的前途;她接过达洛维太太的阳伞,就像捧着一位女神从战场凯旋后卸下的一件神圣的武器,把它摆到伞架上。

“无须再怕。”克拉丽莎说。无须再怕骄阳酷暑;因为布鲁顿夫人邀请理查德而不邀请她这件事带来的震惊撼动了她站立着的这一瞬间,就像河**的一棵植物因感觉到过往船桨的震动而颤抖:她就是这样摇摆着,颤抖着。

米莉森特·布鲁顿(据说她的午餐会总是别有情趣)竟然不邀请她。一般庸俗的嫉妒是不能把她和理查德分开的。但是她惧怕时间本身,她从布鲁顿夫人的脸上(仿佛这脸是用毫无知觉的石头雕刻的日晷)看到生命在日渐减少;看到年复一年自己的生命份额如何被逐渐削减,那剩余的部分是如何几乎无法扩展,几乎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吸收人生的颜色、盐分和音调。年轻时她曾吸收过这一切,因而当她进屋时便能充满整个房间;当她站在自家客厅门口犹豫不决的那一刹那,她常感到一种美妙的挂虑,犹如那种使跳水员在跳入海中之前迟疑片刻的挂虑,此时他脚下的大海时而幽暗时而光亮,那颇有拍岸之势但实际上只轻柔地划开海面的波浪向前滚动,掩盖了海藻,又在翻转之时给海藻蒙上一层银白色的珍珠。

她把拍纸簿放回到大厅的桌子上。她开始慢慢上楼,一只手拉着楼梯的扶手,仿佛刚刚离开一个聚会,在那里一会儿这个朋友,一会儿那个朋友回忆起她过去的面容和声音;仿佛她已关上房门来到外面独自站立,孤零零的,背景是可怕的夜空,或者确切地说,背景是这个平平常常的六月早晨投注的一派晨光。这个早晨对某些人来说是柔和的,闪烁着玫瑰花瓣的光彩,她知道,也感受到了,当她在半楼梯敞开的窗旁停下来的时候;从这窗口传来窗帘掀动的噼啪声、狗群的吠叫声,还传来白昼的研磨声、敲击声和充满活力的声音,她想着,觉得自己突然萎缩,变老,胸部也变平坦了,仿佛她已飘到门外、窗外,飘离了自己的躯体和大脑;她的大脑已经不中用了,因为布鲁顿夫人(据说她的午餐会总是别有情趣)没有邀请她。

像个修女回屋歇息,或像个孩子探索塔楼,她向楼上走去,在半楼梯的窗旁停留片刻,然后走进盥洗室。那里铺着绿色地毡。有一个水龙头漏水。在生活的中心有一处空白,一间阁楼。妇女们必须脱下她们华贵的服装。中午时分她们必须脱掉礼服。她摘下别针插在针垫上,把饰有羽毛的黄帽子放到**。床单很干净,用一条宽带紧紧地绷在**。她的床会越来越窄。蜡烛燃掉了一半,她曾彻夜阅读马尔博男爵[1]的《回忆录》。她曾在深夜里阅读从莫斯科撤退那一章。由于下议院开会总是开到很晚,理查德在她得病以后坚持让她睡觉不受干扰。说实在的,她宁愿读关于莫斯科撤退的书。他了解这一点。于是她的房间被安排在阁楼上,床很窄;她躺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因为她常常失眠)总排除不掉从生孩子时起保留下来的那种贞洁感,它像床单一样紧裹着她。她在做姑娘时就很可爱,但突然出现了一个瞬间——例如在克利夫登镇的树林下面的小河上——当时由于这种冷漠的精神起了作用,她未能使他满足。后来在君士坦丁堡又是如此,以后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她明白自己缺少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而是一种从中心向四周渗透的东西,一种温暖的东西,它冲破表层并在男女之间或女人之间的冰冷接触中掀起微波。因为她能够朦胧地感觉到那种东西。她讨厌它,对它有一种老天爷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顾忌,或者像她感觉的那样,来源于大自然(大自然总是明智的);然而她有时却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妇人的而不是姑娘的魅力,屈服于妇人在坦言自己的争吵和蠢事时表现出的魅力,要知道她们经常对她倾诉衷肠。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由于她们的美貌,还是因为她的年龄比她们大,或是出于某种巧合——例如一种淡淡的香气,或邻家的小提琴声(在某些时刻声音的威力是那么奇特),她这时会毫无疑问地产生与男人同样的感受。不过那只是一瞬间,但已足够了。那是一种顿悟,有几分像一个人脸上的羞红,你力图掩饰它,但当它扩散时,只好由它去扩散,你跑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发抖,觉得整个世界向你逼来,充满了某种令人惊讶的意义、某种狂喜的压力,这种意义和压力迸裂世界那层薄薄的表皮喷涌而出,以一种格外的轻松流过龟裂处和红肿处。然后,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束光;一根火柴在一棵番红花上燃烧;一种内在的意义几乎表达了出来。然而逼近的退却了,坚硬的变软了。这一瞬间消失了。这样的瞬间(和女人们在一起也有同样的感觉)与她的床、马尔博男爵的书以及燃掉一半的蜡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放下帽子)。她躺在**睡不着觉,地板在咯吱作响;灯火通明的房子突然转暗,如果她抬起头会正好听见咔嚓一响,那是理查德在尽可能轻地放松门把手;他穿着短袜悄悄溜上楼来,然后,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扔掉暖水袋大骂起来!她笑得多么开心啊!

可是这个爱情问题(她一面想着,一面收拾起上衣),这个与女人恋爱的问题。以萨莉·西顿为例,她与萨莉·西顿旧日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那难道不是恋爱吗?

坐在地板上——这是她对萨莉的第一个印象——萨莉坐在地板上,抱着双膝,抽着烟卷。是在哪儿呢?在曼宁家?在金洛克-琼斯家?反正是在一次聚会上(具体地点她说不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曾问过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那女人是谁?”他告诉了她,并说萨莉的父母关系不好(她是多么震惊啊——一个人的父母竟然吵架!)。但是一整个晚上她的目光都离不开萨莉。那是一种她最羡慕的非凡的美,肤色稍深,一双大眼睛,还有她自己不具备因而总是很嫉妒的品质——一种随心所欲,好像萨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一种外国人普遍具有而英国女人不常有的品质。萨莉总说她有法国血统,她的一位祖先曾服侍过玛丽·安托瓦妮特[2],后来被砍了头,只留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大概就在那个夏天萨莉来到伯尔顿小住,一天晚上正餐过后她出人意料地走了进来,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她的到来使可怜的海伦娜姑妈如此心烦意乱,她一直没有原谅她。萨莉家里曾吵得不可开交。那天晚上她来的时候确实一文不名——她典当了一枚胸针作为来程的路费。她是在情急之下跑出来的。克拉丽莎和萨莉坐了一夜,倾心长谈。是萨莉使她头一次感到她在伯尔顿的生活有多么封闭。她对**一点儿都不懂,对于社会问题也一无所知。她有一次曾见过一位老人在田野中倒地猝死——她还见过几头刚刚生完小牛的母牛。但是海伦娜姑妈从来不喜欢讨论任何事情(萨莉给她威廉·莫里斯[3]的书时,不得不裹上牛皮纸)。她们在顶楼她的卧室里坐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谈论生活,谈论她们将如何改造这个世界。她们想成立一个剥夺私有财产的协会,甚至写好了一封信,只不过没有寄出。这些想法当然出自萨莉——但是她自己很快就跟萨莉一样激动起来——早餐前在**读柏拉图[4]的书,读莫里斯的书,还按钟点读雪莱[5]的作品。

萨莉的魅力是惊人的,还有她的天才,她的性格。比如,她摆鲜花的方法。在伯尔顿,人们总是把许多呆板的小花瓶放在桌上排成一行。萨莉自己出去,采集了蜀葵花、天竺牡丹——各式各样的从来没人见过放在一起的鲜花——然后剪下花朵,放进碗里,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这样一摆,效果特别好,特别是夕阳西下时分你进来吃饭的时候(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这样摆弄鲜花有些邪恶)。还有一次萨莉忘记拿擦澡用的海绵,于是她赤身**跑过走廊。那个严厉的老女仆埃伦·阿特金斯走过来走过去嘟囔着:“要是让一个男士看见了呢?”是啊,萨莉确实让人震惊。爸爸说她衣冠不整。

回想起来,最奇怪的是她对萨莉的感情竟是那么纯洁,那么完美。它跟对一个男人的感情不同。它是彻底无私的,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它只存在于女性之间,存在于刚成年的女性之间。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它是保护性的;它出自一种盟友的感觉,一种有什么东西注定要把她们分开的预感(她们常说婚姻是灾难),这种感觉导致了这种豪侠气概,这种保护性的感情在她身上比在萨莉身上体现得更明显。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莉完全不顾忌后果,为了表现自己勇敢而做了许多蠢事,在台地上骑着自行车围着矮栏杆兜圈子,抽雪茄烟。萨莉很荒唐,非常荒唐。但是那种魅力是无法抗拒的,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所以她还能记得自己曾站在顶楼的卧室里抱着暖水袋大声说:“她就在这个屋檐下面……她就在这个屋檐下面!”

现在不同了,这些话对她已毫无意义。她连过去那种感情的影子都找不到了。但是她还能记得当时曾激动得浑身发冷,曾狂喜地卷着头发(昔日的感情现在又开始回到她的心里,在她拿出发卡放在梳妆台上开始卷发的时候),当时有几只乌鸦在傍晚粉红色的余晖中炫耀地飞上飞下,她穿好衣服,走下楼去,在穿过大厅时感觉:“如果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是最幸福。”[6]那就是他的感觉——奥赛罗的感觉,她相信自己感受到了幸福,正如莎士比亚让奥赛罗感受到的那样强烈,这都是因为她披着白色罩袍下楼到饭桌边与萨莉·西顿相会!

萨莉当时穿着粉红色薄纱裙——这可能吗?无论如何,她好像十分轻盈,光彩照人,像一只飞进来的小鸟或一只气球,粘在一棵黑莓灌木上但仅停留了一瞬间。然而一个人恋爱的时候(这不是恋爱是什么?),最奇怪的莫过于其他人对此竟漠然视之。海伦娜姑妈吃过饭就走开了;爸爸在读报。彼得·沃尔什有可能在场,还有年老的卡明斯女士;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肯定在场,因为他每年夏天都来这里,可怜的老人,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他装作来陪她读德语,实际上是来弹钢琴,还唱勃拉姆斯[7]的歌曲,尽管嗓子很糟糕。

这一切不过是衬托萨莉的背景而已。她站在壁炉旁边谈天,优美的声音使她的每句话都像一个吻,爸爸觉得似乎如此,他已开始受到她的吸引,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他曾借给过她一本书,后来发现书被扔在台地上浸湿了,因此一直耿耿于怀);突然间萨莉说:“总坐在屋里多遗憾呀!”于是大家都走出屋到台地上散步。彼得·沃尔什和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继续谈着瓦格纳。她和萨莉稍微落后一点儿。然后当她们走过一个栽满鲜花的石盆时,她经历了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刻。萨莉停下来,摘了一朵花,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整个世界似乎天翻地覆了!其他的人都消失了,只有她和萨莉单独在一起。她觉得好像自己先前得到了一件礼品,是用纸包装好的,并被告知要保存好,不要看——一块钻石,一个无价之宝,包得严严实实的,而在她们散步的时候(她们来回来去走着),她才打开包看见了它,或许是它的光芒透过包装直射出来,它就是神的启示,就是这种宗教般的感情!——突然间,老约瑟夫和彼得面对着她们:

“在占星吗?”彼得问。

这就像黑暗中一个人的脸撞到花岗岩墙壁上!太令人震惊了,太可怕了!

她倒不是为了自己。她只是觉得萨莉已经受到伤害,受到虐待;她感觉出了彼得的敌意、他的嫉妒之心、他破坏她们友谊的决心。这一切她都看出来了,正如一个人在闪电的瞬间看见一片风景——而萨莉(她从来没有如此爱慕过她!)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服输。她哈哈大笑。她让老约瑟夫告诉她天上星座的名称,那是约瑟夫正经喜欢干的事。她站在那里,她在倾听。她听见了那些星座的名称。

“啊,这种恐怖感!”克拉丽莎自语道,仿佛她一直知道会有什么东西来干扰她瞬间的幸福,使她痛苦。

然而后来她是多么感谢彼得·沃尔什啊。每当她想起彼得,不知怎的总会想起他们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太急于得到他的好评。她感谢他使用了两个词:“感伤的”和“有教养的”;她以这两个词开始每一天的生活,仿佛有他在保护自己。一本书是感伤的;一种生活态度是感伤的。由于她是“感伤的”,她也许注定要回忆起过去。他回来之后会怎么想呢?她真想知道。

他会认为她已经老了吗?他回来以后会说她老吗?也许她会看出他在这样想。这是事实。自从生病以来她变得差不多苍白了。

她把胸针放在桌上,突然感觉一阵紧张,仿佛就在她冥想之际那些冰冷的爪子已趁机牢牢地抓住了她。她还不老呢。她刚刚进入52岁。还有许许多多的岁月没有度过。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还几乎是完整的;克拉丽莎(现在穿过房间走向梳妆台)似乎想接住流逝的点滴时间,她投身于这个六月早晨的瞬间——这个汇集着所有其他早晨的压力的瞬间——的中心,把它凝固在那里,她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审视着镜子、梳妆台和所有的小瓶子,把自己的全身定格在一点(在她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张粉红色的细嫩的脸,它属于当天要举办晚会的那个女人,属于克拉丽莎·达洛维,属于她自己。

她观察自己的脸已经有几百万次了,而且每次脸部的肌肉总是紧缩,但不易为人察觉!她照镜子时总要噘起嘴唇。那是为了使自己的脸有一个突出点。那就是她的自我——尖尖的,像个飞镖,十分清晰。那就是她的自我,当某种努力、某种对她的自我的召唤将她脸上的各个部分紧缩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与平时有多么不同,有多么不谐调,而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世界进入一个中心,一块钻石,一个坐在自家客厅里成为聚会焦点的女人,一个在某些人的暗淡生命中无疑是璀璨的光点,也许还是孤独的人们寻求的一个庇护所;她曾经帮助过年轻人,他们感激她;她尽力做到表现一贯,丝毫不暴露自己的其他方面,如过错、嫉妒、虚荣、疑心等,例如布鲁顿夫人不请她吃饭这件事;那是十分卑鄙的!她想(一面最后梳理一下头发)。咦,她的衣裙在哪儿呢?

她的晚礼服都挂在衣橱里。克拉丽莎把手伸进柔软的衣服当中,轻轻地取出那件绿色衣裙,把它拿到窗前。这件衣服她曾弄撕过。有人曾踩过裙边。她在大使馆的晚会上曾感到裙腰的褶子撕裂了。这绿色料子通常在灯光下会闪闪发光,但此时在阳光下却黯然失色。她要自己补这裙子。她的女仆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今天晚上就要穿这件晚礼服。她要把她的丝绸、她的剪刀、她的——还有什么来着?——当然还有她的顶针,都拿到楼下客厅里去,因为她还要写信,还要确保一切准备工作基本就绪。

真奇怪,她一面想一面在半楼梯的驻脚台上停下来,同时思忖着那钻石形状、那孤独的人,真奇怪,一个女主人是多么了解这一时刻,多么了解全家人的情绪!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楼梯的井孔旋转直上:墩布拖地的窸窣声,轻拍声,敲击声,前门开启时的一声巨响,地下室里传达吩咐的说话声;银餐具和托盘碰撞的叮当声;洁净的银器是为晚会准备的。一切全是为了晚会。

(这时露西端着托盘走进客厅,她把几个极大的烛台放到壁炉架上,把小银箱放在中央,再把水晶海豚转向座钟。他们会来的;他们会站在这里;他们会用那种她能模仿的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女士们和先生们。在所有的人当中,她的女主人是最可爱的——拥有银器、亚麻制品和瓷器的女主人,因为那阳光、那些银器、那些摘下的门扇、那些朗波尔迈耶店里来的工人都使她有一种成就感,此时她把裁纸小刀放在嵌花桌子上。看啊!看啊!她在面包店里和几个老朋友谈话时说,在店里她头一次透过窗玻璃看见卡特勒姆教堂的礼拜仪式。她就是安杰拉夫人,陪伴着玛丽公主,这时达洛维太太突然走了进来。)

“哎,露西,”她说,“这些银餐具真好看!”

“还有,”她说,一面转动那个水晶海豚使它直立,“你们喜欢昨晚的话剧吗?”“唉,他们没看完就得走了!”她说。“他们十点以前必须回来!”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后面的剧情。”她说。“那真是不幸。”她说(因为平时她的仆人们常看到很晚,如果他们跟她说一声的话)。“那真是遗憾,”她一面说,一面拿起沙发中央那个光秃秃的旧靠垫塞到露西的怀里,并轻轻推了她一下,大声说,“把它拿开!给沃克太太送去,替我谢谢她!拿走!”她喊道。

露西抱着靠垫在客厅门旁停了下来,脸有些红,非常羞涩地问,能不能让她帮着补衣裙?

可是,达洛维太太说,露西手头的事已经很多了。足够她干的,就不用管这事儿了。

“但还是谢谢你。露西,啊,谢谢你。”达洛维太太说,谢谢你,谢谢你,她继续说(同时坐在沙发上,把那件衣裙放在膝头,还有剪刀、丝绸),谢谢你,谢谢你,她继续说着,笼统地感谢所有的仆人帮助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成为她自己理想的样子,温柔,宽大为怀。她的仆人们喜欢她。再回到她的这件衣裙——撕破的地方在哪里?现在该往针上穿线啦。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是萨丽·帕克做的许许多多衣服中的一件,天呀,差不多是最后的一件,刚为萨丽现已退休,住在伊令区,如果我有一点点时间,克拉丽莎想(可是她不会再有一点点时间了),我会去伊令看望她。因为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克拉丽莎想,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她常想些稀奇古怪的小事,然而她做的那些衣裙却从来不怪。你可以穿着它们去哈特菲尔德侯爵府,去白金汉宫。她确实穿着它们去过哈特菲尔德侯爵府,去过白金汉宫。

宁静降临到她的身上,平静,安详,此时她手里的针顺利地穿入丝绸,轻柔地停顿一下,然后将那些绿色的褶子聚敛在一起,轻轻地缝到裙腰上。于是在一个夏日里海浪聚拢起来,失去平衡,然后跌落;聚拢又跌落;整个世界似乎越来越阴沉地说:“完结了。”直到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躯体里的心脏也说“完结了”。无须再怕,那颗心脏说。无须再怕,那颗心脏说,同时将自己的重负交给某个大海,那大海为所有人的忧伤发出哀叹,然后更新,开始,聚拢,任意跌落。那个躯体则孤零零地倾听着过往蜜蜂的嗡嗡声;海浪在拍打;小狗在吠叫,在很远的地方吠叫,吠叫。

“天啊。前门铃响了!”克拉丽莎大喊,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精神起来,注意倾听着。

“达洛维太太会见我的。”一个年纪不轻的男人在大厅里说。“啊,是啊,她会见我的。”他重复道,同时和善地把露西推到一边,以从未有过的快速跑上楼梯。“是啊,是啊,是啊,”他一面上楼一面喃喃地说,“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待了五年之后,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有谁能——有什么能。”达洛维太太问道(她想,在她要举办晚会这天的上午十一点被人打扰实在可气),她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听见手拍门的声音。她试图把衣裙藏起来,犹如一个处女保护自己的贞操,因为她尊重自己的隐私权。现在铜门把动了。现在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刹那间她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她见到他是那么惊奇,那么高兴,那么羞涩,那么震惊,彼得·沃尔什竟然在这个上午出乎意料地来看望她!(她没读到他的信。)

“你好。”彼得·沃尔什说,无疑是在颤抖,他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双手。她老多了,他想,同时坐了下来。我不会对她这样讲的,因为她确实老多了。她正在看着我,他想,此时一种窘迫感突然向他袭来,尽管他刚刚吻过她的手。他的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大折刀,打开了一半。

他和以前一模一样,克拉丽莎想,还是那种古怪的目光,还是那件格子西装;他的脸有些不像往日那么严肃,瘦了一些,也许更带些嘲讽的表情,但是他的身体看来非常健康,和以前一个样。

“见到你太高兴了!”克拉丽莎喊道。他又把折刀拿出来了。那就是他的做派,她想。

他昨天晚上刚进城,他说;他必须马上到乡下去;情况怎么样?大家——理查德,伊丽莎白——都好吗?

“这都是干什么用的?”他问,一面拿折刀斜着指向她的绿衣裙。

他穿得十分讲究,克拉丽莎想,可他还总批评我。

她在这里补衣服,像往常一样补衣服,他想;我去印度的这些年里她一直坐在这里,缝补衣裙,到处玩耍,参加各种晚会,跑到下议院去然后再回来,等等,他想,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激动,因为对某些女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婚姻再坏了,他想,还有政治,还有嫁给一个保守党的丈夫,比如令人钦佩的理查德。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他想,一面啪的一声合上折刀。

“理查德身体很好。理查德正在一个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回答。

她打开剪刀,并且问他是否介意她补裙子,因为他们当天晚上要举行晚会。

“我不打算请你参加。”她说。“我亲爱的彼得!”她说。

然而他感觉亲切,听见她如此称呼自己——我亲爱的彼得!是啊,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些银餐具、那些椅子,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亲切。

她为什么不请他参加晚会呢?他问。

克拉丽莎想,他现在显然是迷人的!绝对迷人!现在我还记得当初下决心不嫁给他是多么困难,就在那个可怕的夏天,我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心呢?她真想不明白。

“可是你今天早上来这里实在太不寻常了!”她大声说,同时把自己的双手重叠在一起,放到衣裙上。

“你还记得吗,”她说,“在伯尔顿村的时候,那些窗帘是怎么啪啪响的?”

“是啊。”他说;他还记得曾单独陪克拉丽莎的父亲吃早餐,非常局促不安;那老人已经去世,而他也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不过他一向跟老帕里合不来,那个牢骚满腹、毫无主见的老头儿,克拉丽莎的父亲贾斯廷·帕里。

“我常希望我那时和你的父亲相处得好一点。”他说。

“但是他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一个——我们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本来可以控制自己不说这话,因为这等于提醒彼得他曾想和她结婚。

是啊,我是想过和她结婚,彼得想;那件事还差点儿让我心碎,他想;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这痛苦在上升,有如从台地上看到的月亮,在白昼余光的映照下美丽得吓人。自那以后我还从来没有那么忧伤过。他想。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坐在那个台地上,于是向克拉丽莎挪近一点儿,伸出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那轮明月就挂在他们的上方。她也仿佛和他一起坐在台地上,沐浴着月光。

“那房子归赫伯特了。”她说。“我现在不去了。”她说。

而后,正如在月光照耀在台地上时经常发生的那样,一个人因已经厌烦而开始感到惭愧,可由于对方只是无言地坐着,非常安静,悲哀地望着月亮,因此,他不想说话,只是挪挪脚,清清嗓子,看看桌子腿上的卷轴形铁饰物,动动桌子的活边,但一言不发——这就是彼得·沃尔什现在的心境。因为何必要这样回顾过去呢?他想。为什么要让他又想起往事呢?在她已经那么残酷地折磨过他之后,为什么还要让他受苦呢?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湖吗?”她说,声音很突兀,出于一种感情的压力,这种感情攫取了她的心,使她喉部肌肉发紧,使她在说“湖”字时嘴唇**。因为她既是个孩子,站在父母中间,向鸭群扔着面包,同时又是个成年女人,向站在湖边的父母走去,怀抱着自己的生命,在她接近父母时它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整个生命,完好的生命,她把它放在父母身边说:“这就是我的成果!这就是!”可她的生命有什么成果呢?究竟是什么呢?这个上午和彼得坐在一起缝衣服。

她看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目光掠过那段时光和那种情感,犹豫不决地落到他的身上,满含泪花停留在他的身上,然后向上,扑棱着离开了,犹如一只鸟儿擦过树枝后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她很自然地擦了擦眼睛。

“记得。”彼得说,“记得,记得,记得。”他说,仿佛她把什么东西提到表面,而这个东西在上升时肯定伤害了他。停下!停下!他想喊。因为他的年纪还不老,他的生命还没有完结,绝对没有。他刚五十岁出头。他想,我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呢?他愿意坦言一切。但是她太冷淡了,他想,只顾缝衣服,用剪刀。黛西和克拉丽莎在一起会显得非常平庸。那么克拉丽莎就会认为我是个失败者,他想,从他们的意义上来讲,从达洛维夫妇的意义上来讲,我确实是失败者。啊,是啊,他对此确信无疑;他是失败者,与这里的一切——嵌花桌子、文具架上的裁纸刀、水晶海豚和烛台、椅子罩和古老珍贵的英国淡彩画——与这些相比,他确实是失败者!我讨厌整个恋爱事件中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他想,我讨厌的是理查德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克拉丽莎的,但她嫁给他这件事除外。(这时露西走进屋来,捧着银餐具,更多的银餐具,但是她看上去很妩媚、苗条、优雅,在她俯下身来放这些东西时他想。)这些年来这一切仍在继续!他想;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克拉丽莎就这样生活;与此同时我——他想;顿时仿佛一切都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射出光芒:旅行、骑马、争吵、历险、桥牌聚会、恋爱、工作、工作、工作!他当面拿出他的折刀,并攥在手心里——克拉丽莎敢说这三十年来他一直带着这把有牛角柄的旧折刀。

多么特别的习惯呀,克拉丽莎想;总是玩小刀。总是让人感觉他太轻浮,内心空虚;他不过是个愚蠢的、喋喋不休的人,和过去一样。但我也和过去一样,她想,一面拿起针,一面发出召唤,就像一个在卫兵们熟睡的情况下无人保护的女王(她被他的来访所震惊,感到十分沮丧),因此任何人都能漫步来到弯曲的黑莓枝下她躺着的地方看看她;她在召唤她所做过的事情、她喜欢的事情、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的自我(彼得现在已不了解她的自我了)来帮助她;简而言之,她把一切都召唤到她身边来打退敌人。

“那么,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呢?”她问。就这样,在战斗开始之前,战马踢着地,摇着头,光线照射着它们的肋腹,它们的脖子弯曲着。就这样,彼得·沃尔什和克拉丽莎并肩坐在蓝色的沙发上,争论起来。他的力量在胸中涌动翻滚。他从许多不同的方面把各种各样的事情集中到一起:他所受到的称赞、他在牛津大学的经历、他的婚姻(对此她还一点儿都不了解)、还有他如何恋爱等,向她倾诉这一切,回答了她的问题。

“无数的事情!”他感慨地说。此时聚集在他胸中的各种力量正在朝各个方向涌动,使他感觉被腾空推到无缘谋面的人们的肩膀上,既感到恐惧又极其振奋,在这些力量的促使下,他将双手举向额头。

克拉丽莎腰板挺直地坐着,吸了一口气。

“我在恋爱。”他说,但不是对她,而是对某一个人,这个人在黑暗中被安放在高处,因而你摸不着,但你必须在黑暗中把你的花环摆在草地上。

“恋爱,”他重复道,现在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气对克拉丽莎说,“爱上了一个印度的姑娘。”他已经摆好了他的花环。克拉丽莎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恋爱!”她说。他在这种年龄竟戴着小领结被那魔鬼拖下水去!他的脖子上已没有了肌肉,他的双手发红,而且他比我才大六个月!她的目光一闪转向自己;但是在内心里她感觉他还是老样子,他总是在恋爱。他总有爱情,他总是恋爱,她感到了这一点。

但是那不可战胜的自负感永远能击败反对它的大军,犹如那总是说流啊流啊流啊的大河,即便它承认我们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目标。它还是流啊流啊;这种不可战胜的自负感突然给她的面颊带来红晕,使她显得十分年轻,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分外明亮,此时她坐在那里,衣裙放在膝头,针已缝到绿色丝绸的尽头,她在微微颤抖。他在恋爱!不是和她。当然是和一个年轻些的女人。

“那么她是谁呢?”她问。

现在必须把这座雕像从高处取下,放到他们两人中间。

“非常遗憾,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他说,“一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

他微微一笑,带有几分不寻常的讥讽和愉悦,因为他竟以如此可笑的方式把她放到了克拉丽莎面前。

(还是老样子,他总是在恋爱,克拉丽莎想。)

他继续非常理智地说:“她有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这次回来是找我的律师们办离婚手续的。”

他们的情况就是如此!他想。你愿意怎样对待他们都行,克拉丽莎!他们的情况就是如此!对他来说,那位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他的黛西)和她的两个孩子似乎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可爱,因为克拉丽莎在看着他们;仿佛他照亮了盘子里的灰色小丸,于是一棵可爱的树立时长了出来,沐浴着凉爽的带咸味的海风,这海风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没有一个人像克拉丽莎那样了解他,与他感情相通)——他们之间美好的亲密关系。

那个女人奉承他,愚弄他,克拉丽莎想,用小刀三划两划画出那个女人即那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的轮廓。简直是浪费!简直是愚蠢!彼得一生中总是这样被人愚弄,先是从牛津被开除,然后是娶了他在去印度的船上遇到的姑娘为妻;现在又来了个少校的妻子——感谢老天爷她当初拒绝了他的求婚!尽管如此,他还是恋爱了,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得在恋爱。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哦,林肯律师协会的胡珀-格雷特利事务所的律师们和诉讼代理人们,他们准备受理此事,他说。他真的在用折刀削指甲。

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放下你的小刀吧!她以一种不可压抑的愠怒对自己喊;这是他不遵从社会习俗的愚蠢表现,是他的弱点,还有他丝毫不懂对别人的感情,这些都使她恼火,一直使她恼火;现在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多愚蠢啊!

这些我都知道,彼得想;我知道我对抗的是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用手指摸着折刀的刀刃,是克拉丽莎和达洛维以及所有他们这样的人;但是我要向克拉丽莎显示——然后令他十分吃惊的是,他突然受到那些被抛到空中的无法控制的力量的袭击,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大哭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地大哭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任凭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

克拉丽莎这时已经探出身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吻吻他的手——实际上她已经感觉他的脸接触到了自己的脸,但她还是将在她胸中舞动着的那些银光闪闪的羽毛(就像热带狂风中的蒲苇)压了下去;随着羽毛的退却,她只是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膝,然后重新坐回去,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异乎寻常地安逸和愉快。刹那间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当初嫁给了他,我就能整天享受这种欢欣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床单绷得很平,床很狭窄。她已独自上了顶楼,听任别人在阳光下采摘浆果。门已经关上了,在那里透过剥落墙皮的尘埃和鸟巢掉下的杂屑可以望得多么远啊,传来的各种声音极不清晰且令人悚然(有一次在莱斯山上,她还记得);她喊道,理查德啊,理查德!犹如一个熟睡的人夜间惊醒后在黑暗里伸出手求救。他在和布鲁顿夫人共进午餐,她又想起了这件事。他已经离开了我,我将永远孤独,她想着,把双手搭在膝头。

彼得·沃尔什已经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窗前,背向她站着,快速地挥动着一条颜色鲜丽的方巾。他那对瘦瘦的肩胛骨把上衣稍稍支起,他看上去干练、冷静、孤独,他用力地擤着鼻涕。你带我走吧,克拉丽莎冲动地想,仿佛他马上要从这里出发去开始重要的航行;过了一瞬间,又仿佛一出十分激动感人的五幕话剧刚刚结束,而她已在剧中生活了一辈子,曾经私奔过并与彼得一起生活过,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该行动了,犹如一个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斗篷、手套、观剧用的小望远镜等东西,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剧场走上街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彼得。

真是太奇怪了,当她在叮当声和沙沙声中走来的时候,当她穿过房间的时候,他想,她竟然保持着昔日的魅力,那种能使他所讨厌的月亮在夏天升起在伯尔顿的台地上空的魅力。

“告诉我,”他说,一面抓住她的肩膀,“克拉丽莎,你幸福吗?理查德他——”

门打开了。

“我的伊丽莎白来啦。”克拉丽莎**地,也许是故作姿态地说。

“你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说。

此时大本钟敲击半点的声响以惊人的气势在他们之间回**,仿佛一个强壮、冷漠,毫不体恤他人的小伙子在挥舞哑铃,这边一下,那边一下。

“你好啊,伊丽莎白!”彼得大声说,同时把方巾塞进口袋,很快地走到她面前,连看都没有看她便说:“再见,克拉丽莎。”然后快步走出房间,跑下楼梯,打开大厅的门。

“彼得!彼得!”克拉丽莎喊,跟在他后面走到半楼梯的驻脚台。“我的晚会!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家有晚会!”她喊道,她不得不提高噪音以便压过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在过往的车辆和所有的时钟占压倒性优势的混响中,她的“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家有晚会”的喊声显得微弱无力,并且非常遥远。因为彼得已经关上了大门。

【选自[英]伍尔夫:《达洛维太太》,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1] 马尔博男爵(1782—1854),法国将军,拿破仑时代回忆录的作者。

[2] 玛丽·安托瓦妮特(1755—1793),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1793年1月被法国革命政府判处死刑。

[3] 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作家,美术家,有社会主义倾向。

[4] 柏拉图(约公元前428—前348),古希腊三大哲学家之一。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共同奠定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

[5] 雪莱(1792—1822),英国诗人、哲学家、改革家和散文作家。

[6] 见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第二幕第一场,表达了奥赛罗对恋人苔丝狄蒙娜的深切爱情。

[7] 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钢琴家、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