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见:聆听古典

未完成的匈牙利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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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都有原委。我坚信这句话。

我拿起一张贝拉·巴托克小提琴协奏曲唱片放入机器里绝不是偶然,为什么我独独在众多唱片中选中了它?前些天我阅读亚裔美国作家张岚的小说《饥渴》,她写到留美学生宋天在舞台上表演小提琴:“他的琴弓开始拉动琴弓似乎从高处往下坠落,如老鹰一般迅猛地俯冲下来扑下猎物。”由精确独到的文字推测张岚女士必是位很懂行的小提琴爱好者。小说情节简单,写美国移民小提琴家宋天一家的生活艰辛,夫妻隔绝、父女之间的背弃,故事发展如小提琴演奏般跌**、激昂,读完后竟有想落泪的感觉。我找来巴托克的小提琴作品,书中没有提及任何一首小提琴曲目,贝多芬、勃拉姆斯、门德尔松、柴科夫斯基等都写过小提琴协奏曲,可我只想到了巴托克—这位在我书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匈牙利作曲家。在他为数不多的三张唱片里,我拣出了Decca公司出品的小双张,里面收录了巴托克最出名的钢琴协奏曲和小提琴协奏曲。这张唱片可谓明星荟萃,钢琴家阿什肯纳吉,小提琴家郑京和,伦敦爱乐乐团和芝加哥交响乐团,由大名鼎鼎的乔治·索尔蒂爵士担任指挥,他们都愿意从巴托克身上汲取灵感。我选中了小提琴协奏曲作品第一号,一部只有两个乐章的协奏曲。1907年巴托克爱上了年轻貌美的小提琴家斯黛菲·盖耶(Stefi Geyer),写了小提琴作品献给她,不想这是一次注定没有结果的单相思,盖耶小姐成不了巴托克的另一半。他心头的火寂寂地燃烧,寂寂地熄灭,作品被锁进了抽屉,巴托克生前从未演奏过。1958年,巴托克去世十三年、盖耶小姐去世两年后遗稿才得以出版演出,他们双双会在天堂里谛听人间演奏吗?这是一个多少让现代人听来唏嘘的爱情故事。我们在乐章开篇里听到哀怨低沉的旋律:小提琴幽咽、徘徊又迷茫,在时间深处乐队有所思地扶持着,巴托克沉入音乐里,用四个音符描摹出了恋人盖耶小姐的肖像:美丽,哀愁,静谧,遐思(我在一本巴托克传记里见到了盖耶小姐,头戴一顶宽檐儿礼帽,少女脸型),人称为“盖耶主导动机”的音乐旋律盘旋于全曲中,除了无尽的思念,怕找不出任何慰藉了。巴托克最出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其实是第二号,在音乐厅里表演也最多,具有通常协奏曲的规模:不太快的快板、行板和很快的快板,小提琴家斯特恩、梅纽因、帕尔曼、沙汉姆都出过此曲的名盘。演奏好莫扎特、贝多芬等传统音乐家的作品固然难得,演奏好20世纪古典作曲家的作品更不易像马勒、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他们的作品已转向内心。巴托克作品里头时常有不协和音,夹以打击乐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一号里的开场:钢琴演奏摇摇晃晃,让听惯了莫扎特作品的耳朵硬是愣了一愣,没感觉出很严肃的“古典音乐”来,有点像爵士?这张唱片我买了很长时间,多次聆听的企图因这种不调和音打了退堂鼓,直到现在我迷上了它,一种气势恢宏、光辉灿烂的演奏,阿什肯纳吉钢琴的炫技自不必说,大乐队的演奏更是流畅、喧腾,铜管乐喷薄而出、**。

巴托克《管弦乐协奏曲》存在的时间与马勒作品一样悠长,而我却忽视了它。多年前我也曾聆听过唱片,有被打动的一瞬(我喜爱上某个作曲家往往与那短暂的瞬间有关),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未能珍爱它,直到马勒的九大交响乐被我听得烂熟,我想到了书架上的巴托克。这张唱片由伊凡·菲舍尔指挥,布达佩斯节日管弦乐团演奏,曲目有《三个乡村场景》(3 Village Scenes)、《管弦乐协奏曲》(Concerto for Orchestra)、交响音诗《科苏特》(Kossuth),一支中欧的管弦乐团来演奏巴托克作品再好不过了。斯洛伐克民谣合唱团里的女中音唱出《三个乡村场景》,伴随着窗外正下着的雨水,从旷古的悠远中徐徐走来,一刹那有灵魂出窍之感:鲜活的修女式的演唱是对你一个人而来的,激烈的击打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听不懂匈牙利语,却让人想象出热闹、淳朴的乡村场景来。第二曲女声独唱,单簧管伴奏,“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达到了白居易诗歌《江村》里的意境。第三曲短暂、绚烂,女声合唱至**、毫不留情地跌落至“城阙秋生画角哀”的境界。《科苏特》完成于理查·施特劳斯在欧洲如日中天的年代,一部施特劳斯音诗式交响乐,表现他心目中的匈牙利民族英雄科苏特,“民族主义的音乐”这种响亮的口号总是那么容易给一个刚刚在布达佩斯露面的年轻人带来好处。巴托克真正关注起匈牙利民间音乐是因为他家的一位女仆,她来自匈牙利塞凯特地区,当巴托克听到女仆唱出的几首民谣时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我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孑然孤独!这种精神的孤寂将是我命运”,从此贝拉·巴托克的名字与另一位从事匈牙利民间音乐的人士柯达伊联系在了一起。如果说《科苏特》是他浪漫铺陈的一个棋子,那么到六首弦乐四重奏最高峰的形成,巴托克最终走向了与日俱增的明晰与透彻本唱片主打曲目是《管弦乐协奏曲》,巴托克一生整理匈牙利民间音乐,将匈牙利民间元素糅入了音乐中,“匈牙利幻想曲”是一首钢琴曲、一个称呼,也是一个母题,我的感官仿佛与另一个生命联系在一起,有五个乐章的《管弦乐协奏曲》完成于巴托克离世前两年,其实是一首完整的交响乐作品,取名协奏曲有向巴洛克时代致敬的意思你听到了第一乐章里严峻、缓慢的下滑音,听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富丽音色,一段优美的匈牙利情歌被粗暴的管乐打断,甚至听到了肖斯塔科维奇作品里阴郁、捉摸不定的音,巴托克戏仿了老肖的《第七交响曲》,嘹亮的小号吹奏牵头,以一个漂亮的民间舞蹈覆盖了它:民间的、田头的、农民的。

2012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