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當我們還年輕,你說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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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在西班牙,無法真正區分藝術音樂與民間音樂,吉他堪與管風琴、鋼琴分庭抗禮。理解了吉他,就理解了西班牙。它的音色明亮又暗啞,奔放又淡定,孤僻而熱情。如果給它圓滿的孤獨,就能傳遞直指肺腑的穿透力;如果給它設計陪襯,穿透性**然無存。仿佛暮日街頭的藝人吟唱。吉他像一個囚徒之歌,大箱體、長指板、圓形音孔、尼龍弦,結構音量太小,穿透力脆弱——就像高高的獄牆,這恰恰體現了常人無法體驗的渴望。

吉他發展史幾乎與人類文明史等長。8世紀時,阿拉伯人把吉他傳入西班牙。西班牙作為哈裏發行省,推行文化寬容政策,阿拉伯人、猶太人、吉卜賽人在此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凋零。阿拉伯吉他演變成西班牙吉他。一個又一個世紀過去,阿拉伯的典雅堅毅、西班牙的豪放多情、猶太的異鄉感、吉卜賽人的流浪性,都在吉他中找到飄散於風中的魂魄,收攏、聚集,然後再拋回風裏。

吉他史上少有協奏曲,它太容易被樂隊淹沒。吉他猶如一個獨行中年人,背影若隱若現,訥訥一種內心獨白。世界最著名的吉他作品,就是華金·羅德裏戈1939年創作的《阿蘭胡埃斯協奏曲》。

1901年11月22日,華金·羅德裏戈生於西班牙薩貢托,恰好是當地的聖塞西裏亞(音樂之神)節。3歲,一場白喉使其雙目失明。1927年,羅德裏戈前往巴黎學習音樂,結識拉威爾、斯特拉文斯基、普朗克、法利亞。

1939年冬的馬德裏,歐洲最黑暗的時分,羅德裏戈在幽暗中摸索著吉他,彈響了《阿蘭胡埃斯協奏曲》第二樂章開頭部分。隔壁,病妻在產**掙紮。樂曲譜完,妻子挺過來,孩子沒能看到這個世界。第二樂章主題“我們最悲痛時分”,有時柔美、充滿愛,是對妻子的關切;有時又充滿憤怒地責怪上帝。隨著節奏減弱,音樂在哭泣中求助,乞求上帝。最後合奏,感情釋放。作曲家向上帝傾訴,上帝也對他講話,樂曲中流露出一種坦然寧靜,泰然處之。

阿蘭胡埃斯(Aranjuez)是馬德裏南部附近的一個小鎮,也是那片幹燥的高原上樹木茂密、清泉長流的綠洲,16世紀以來便是西班牙王室度假地。1940年,《阿蘭胡埃斯協奏曲》在巴塞羅那首演成功,人們抬著作曲家走過街道。《阿蘭胡埃斯協奏曲》是西班牙代表樂器——吉他——協奏曲,通俗而不輕浮,在悲痛中依偎愛情,在艱難中堅信上帝,暗合曆史傷痛中的深情。曆經磨難,阿蘭胡埃斯小鎮寧靜祥和。每到整點,鍾聲會響起《阿蘭胡埃斯協奏曲》第二樂章開始句。羅德裏戈的風格最為西班牙,這是一個堅強溫暖的靈魂在舞蹈歌唱。

街頭,吉卜賽人的弗拉明戈讓人血脈賁張;修道院裏,月光樣的聖詠響起。西班牙,既是北方又是南方,既是西方又是東方。這是基督教、猶太、吉卜賽、阿拉伯文化的大熔爐,但無論怎樣分析硫黃、硝石與木炭性質,也無法解釋火藥的神秘。多元文化、多種宗教,都不能完全解釋西班牙音樂奧秘——這最後的奧秘也許隻能留給傾聽。這是歐洲的東方,也是歐洲中世紀暗夜中的陽光。在天主教會以洗澡為可恥、以文盲為聖潔的時代,亞裏士多德哲學、猶太《塔木德》、阿拉伯幾何學和醫學成果輝煌。安達盧西亞的秘密,雖經天主教大驅逐和宗教裁判所的鎮壓,依然頑強地在音樂和舞蹈中花香暗傳,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