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听原
说到死这个话题,我就会想起泰戈尔著名的诗:“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
我想,静美这个词用来形容秋叶下落的死亡姿态,是再好不过的了。而正如上堂课所看到的,在医院里,慌乱的急救不留给死亡一个静美的机会和权利。而更多地,我认为,在思考秋叶的静美这个问题时,也该想想让绚烂如夏花的生给秋叶的静美更添色彩。
在作业《死亡离我有多远》中谈到,我的爷爷之前虽在医院里待过一段治疗时间,但是爷爷最终是在家中去世的,在一个早晨。临终时他的身体没有遭受医疗器械冷冰冰地破坏和入侵,他就是躺在熟悉的家中熟悉的**,在熟悉的早晨悄悄地就没有了呼吸。爷爷走的时候,家里进行了很复杂的仪式,有着很多自己民族的规矩,实行起来是一丝不苟的。
我的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母亲是在产科,很辛苦,有时候会经历生命诞生和死亡同时来临的时刻。原本我的父亲是在药房工作,后来他在我高二时辞职,去厦门海边一所小房子居住一年之后回来,开了一家自己的画廊。我的父亲对绘画的热爱,从他小时候废寝忘食临摹连环画到现在年近半百,从来没有减少分毫。在他小的时候,这项爱好被爷爷奶奶视为不务正业,他听从爷爷奶奶去了医学院学习药剂。在那之后终于如愿去美术学院上了几年进修课。
说这些事,是想说说我身边最亲的人,其实都是很幸运的。生也无憾,死也是静美的。
在电影里,薇薇安的生命一直与诗为伴。而她的死亡,并没有像诗一般的美。从医生向她告知病情,到检查,到治疗,她都没有明显地表露出她的恐惧,直到那个晚上,她向护士无助地表露她的恐惧和痛苦。我们可以想见她的一生,文学博士,父母都已经去世,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除了她的导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没有亲人。她孤零零地独自面对自己身体被用来做医学的试验品,用最大剂量的药,身体还是慢慢地衰竭。生死是最庄严的事,却得不到最起码的尊重。
文学说到底,就是在讲人本身的故事,人类的爱和所有感情,对人类生命过程和命运的敏感、礼赞、悲悯和善意。医院年轻的医生杰森,曾经修过文学课程,但学到了什么呢?
电影有个值得细想的地方,电影几乎所有的场景都是在医院中,拍摄的视角有的是完全的旁观叙事,有的是主人公的视角。无论怎样,医院的环境都是令人不快的、冷冰冰的。但在这整个过程中,薇薇安在念着优美的诗句。文学给了她心灵的栖身之所,给了她坚强和看待世界的宽容视角,但是最终死亡来临的时候,死亡还是压倒了一切。在那个晚上,她与护士苏西,生命中只有这一段短暂的交集,共享着冰棍,认真地谈到死亡的问题。她对死亡既有恐惧又有从容,她选择放弃急救。她年老的导师脱下冬靴,侧卧在**抱着她,给她念小兔子的故事,她终于变得脆弱不堪,像个小孩子,流着泪,说不了话,慢慢睡着。小兔子躲不掉它母亲的爱,人类躲不掉死亡。生命本身比其他任何东西要纯粹得多。并非每个人都有勇气去直面生命。
在医院这个地方,生命本身的重大节点都集中在此,出生,受伤,病痛,死亡。家庭的喜怒哀乐与之有着重大关联。而为什么偏偏这样最能直面纯粹的生命状态的地方,变得冰冷和不近人情?生命走到最后,在一片紧张慌乱、科技器械、定量药物之中失去了静美的权利,医生们见惯了死亡。
从小到大,我们都有过经历,去医院看病,去办事,甚至是去取邮政信件,都在之前做好了被忽视被呵责的心理准备——似乎我们只是一个个存在着的东西,去烦扰他人而已,不被正眼看,不被认真对待,没有得到起码的尊重。我想这些渐渐变得对他人冷漠的人们,他们也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有孩子,有爱人,有着美好的回忆和感情,他们和同事可以说笑,而对前来办事的人,却板起一副脸孔。提供帮助的人与被帮助的人之间,再没有温情,仅仅是冷冰冰的工作程序。
加缪有一句话:“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如此脱离自身,却又依存于世界。”(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
人们之间的感情链接变得越来越稀薄。大部分的人对于生命本身的尊崇变得越来越稀少,这不仅是医院里的事情,在整个社会,人们付出感情的圈子也越来越小,在圈子之外,不愿甚至不敢对陌生人付出哪怕一点的关心。
我想,若想获得如夏花一般的生,要学会爱;死如秋叶,就要有对生命的尊重,对命运无常的敬畏。
【陆晓娅说】
似乎到了现代社会,人们离开乡土成为都市动物,从熟人社会进入到生人社会以后,情感上的疏离和冷漠也随之而来。这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但这种自我保护似乎又造成了一种对所有人的伤害。也许,这正是在政府与企业之外,需要有大量的、不同类型的社会组织存在的原因。通过这些组织,陌生的都市人形成新的联结,将温暖带给社会。
听原文中这最后两句话,仿佛是对整个课程的一个总结,包含了“生”与“死”两个方面。在我心中,要生如夏花,除了学会爱,还要有所创造。爱,让我们的个体生命,与他人、与人类联结在一起,可以帮助我们克服生命的孤独感;创造,就是发挥自己的天赋,展现自己的独特价值,可以帮助我们克服生命的渺小感(所以,听原的父亲会放下药瓶,拿起画笔吧)。说“克服”,显得有些消极,但孤独感与渺小感,也是有自我意识的人不可避免会感觉到的吧,至少我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