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电影中剪辑出了两个“个案”用于教学。我请学生们在观看时,要特别注意细节,以及自己内心的感受。
第一个个案,“最美的一天”。
这天,大悟和社长佐佐木去为一户人家工作,但对方因为他们迟到了5分钟而大加指责,还用很轻蔑的口气说:“你们不是靠死人吃饭的吗?”
两人向家属道歉后,来到屋里开始工作。佐佐木社长向往生者双手合十,仿佛在说:请允许我们为你装殓吧。他跪在地上,轻轻揭开往生者脸上的面纱,原来是一位中年女性,她面色灰白,冰冷僵硬,仿佛与这个世界全然无关了。
佐佐木并没有匆忙地开始,而是回过头去,仔细地观看摆在花圈中的往生者遗照。遗照上,年轻的“她”正微笑地望着这个世界。佐佐木社长回过头来,在全家的注视下开始工作。他先用白布挡住众人的眼光,为往生者清理面部,然后为遗体擦拭、更衣和化妆,他庄重的神色和轻柔、沉静、充满美感和仪式感的动作,让大悟和家属都看呆了。
“还有她生前用过的口红吗?”佐佐木社长抬起身来问。
往生者的丈夫愣了。女儿随即站起来,取来妈妈生前用的口红,交给佐佐木。
当佐佐木社长为往生者涂抹口红的时候,影片响起大悟的独白:“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这要有冷静、准确,还要怀有温柔的情感才能做到。在分别时刻送别故人,静谧,所有的动作都如此美丽。”
往生者的女儿看到像生前一样美丽的妈妈,不禁流着泪声声呼唤“妈妈”,丈夫也潸然泪下。
“那么,请允许我盖上棺木。”一切都完成了,往生者带着美丽的容颜,穿着漂亮的衣服,安躺在棺木中。
往生者的丈夫跪倒棺材前,叫着妻子的名字,与她哭别。
当佐佐木社长和大悟离开时,往生者的丈夫追出来,对自己曾经的行为表示抱歉,请他们收下礼物,并告诉他们:“今天,是她最美的一天。”
第二个个案,“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由片头和后面的一个片段合成)。
在迷茫的风雪中,一辆车子从远处开过来。车里是从东京回到山形两个月的大悟和NK社长佐佐木。两个人冒雪来到逝者家中,一干亲友都等在那里。双方互相鞠躬致意,社长征得家属同意,焚香击钵,闭目祈祷,之后揭开往生者脸上的白纱,准备开始工作。
往生者看上去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性,社长悄声告诉大悟,可能是烧炭中毒而死,并要大悟来完成工作。大悟转身面对亲属们,鞠躬后庄重地说:“现在请为往生者祈愿冥福,由我来进行入殓仪式,请各位上前来看看。”
大悟向往生者双手合十致意,之后轻柔地为其整理面部,然后揭开覆盖在遗体上的白色被单,慢慢地分开往生者握着的双手,又重新盖好被单,将往生者原来的衣服从被单下面脱掉、撤出。
大悟用往生者原来的衣服紧紧地裹住遗体,开始在衣服下面擦拭遗体。他小心地工作着,不让遗体曝光在人们的眼前。而往生者的家属,特别是往生者的母亲,目光随着大悟的每一个动作移动。
在擦拭到下半身时,大悟发现往生者似乎是男性,转身请社长验证。社长发现往生者的确是男性后,请家属“借一步说话”,告诉对方,接下来要给往生者穿衣化妆,“有男性的妆也有女性的妆”。往生者的母亲哀怨地说:“我要是一开始就生的是女儿,就不会这样了……不过也要看是谁的种啊!”夫妻二人对视,目光中流露着愤怒和怨怼。最后,往生者的母亲决定给孩子化女妆。
大悟精心地为往生者梳头、化妆,之后众人轻轻地将“她”放入棺椁中,大悟将一条红裙子放在“她”的身上。往生者母亲看过孩子美丽的面庞,失声痛哭。
暮色中,社长和大悟向家属告辞,等在门口的父亲告诉他们:“止夫(孩子的名字)变成那样(指往生者不认同自己的男性性别,而希望自己成为女性)后,总是喜欢和别人打架,我也没好好看过他的脸。但是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想起来,他是我的孩子啊,即使扮成女孩子,但他还是我的孩子,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
两个个案放完后,我请学生们分享:有哪个细节令你印象深刻?你想到了什么?
学生们说,很多细节让人印象深刻,比如用逝者生前用过的口红化妆,为遗体进行清洁和整理时动作特别轻柔,而且注意保护逝者的隐私。整个入殓的步骤和场景,都会让人感到震撼。
学生们说,在以前的印象中,为死人入殓是很恐怖的事情,但是今天在这部电影中,自己看到了爱、尊重、温暖和神圣,联想起上次的《心灵病房》中抢救病人时的粗暴,反差很大。生命,是需要用尊重来换取尊重的。
学生们说,自己看到活着的人从入殓过程得到安慰。家人因看到逝者的美好姿态而安心,大概会认为如果自己死亡也能这样美吧。
学生们说,现在能感觉到这是非常高尚的职业,为死者完成最后的愿望,让他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
学生们说,入殓是动作,是程序,是过程,是仪式,然而当这一切都包含着情感时,它就变成了美,变成了心灵的安慰,变成了家族历史的传承。仪式,原来充满着心理、文化的内涵。
除了学生们说到的,对我来说,可能最为震撼的两点是,入殓仪式的“慢”与“看”。
我知道每个民族的入殓仪式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反映了对生命的不同态度和理解。我永远记得1987年那个炎热的夏日。那天早上,我们不得不把已经到了肝癌晚期的父亲送到医院。医院没有病房,他就一直躺在过道当中,直到单位领导出面,才进了急诊观察室。傍晚,我和妹妹从单位赶到医院,准备接替妈妈值夜班。但是没多久,父亲就开始吐血。我们找到医生,焦虑地问该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你们难道没有准备吗?”是的,我们知道父亲住进医院再也不会回来,对于他的辞世我们是有所准备的,但我们不知道临终时他会出现什么状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和妹妹在悲伤中慌乱地一次次为爸爸擦去血迹,等妈妈赶到时他已经停止呼吸。在那个热得令人窒息的病房中,我们为去世的父亲擦洗更衣,然后送入太平间。一切都是那么匆忙,好像只是为了尽快腾出一个床位……
而在《入殓师》中,我看到的是一丝不苟又有条不紊的仪式,而不是一些匆忙完成的动作或一个急于了结的事务。在这个静谧、缓慢的仪式中,好像有些东西被慢慢地容纳进来,又有些东西被慢慢地融化掉了——容纳进来的,是逝者曾经鲜活的生命故事,是逝者与生者不会因死亡而丧失的联结;融化掉的,是一些恩怨情仇,是不能接受逝者离去的愤怒。反观我们在匆忙中办理的“丧事”,虽然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但失丧过程中的大量情感却被理智所冻结;虽然处理了一连串的事务,生命与死亡的意义却没有时间被体认和品味。
《入殓师》给我的另一个触动是“看”。当入殓师开始工作时,会邀请家属们“往前来”,看着他们工作。我想在我们中国,恐怕大多数情况下,这个过程是私密的,也是人们尽量避免参与其中的。“死人”总是被当作不洁的,总是被当作会引起恐惧的对象。
遗体,确实会引发人复杂的感受,学者们称其为“两重性”:“一面是对于死者的爱,一面是对于尸体的反感;一面是对依然凭式在尸体的人格所有的慕恋,一面是对于物化了的臭皮囊所有的恐惧。”[1]这种两重性,或许是一些民族将丧葬仪式中的“入殓”私密化的原因。而我们看到,在电影《入殓师》中,通过具有高度美感的仪式,将这矛盾的两者整合起来,让原本令人反感和恐惧的遗体,成为了爱的载体和生命的纽带,因此“看”就成为了爱和生命意义的发掘与见证过程。在这堂课我发给学生的阅读资料《仪式的安抚与疗伤作用》中,文章作者杨眉教授详细描述了“看”的功能:“这样的葬礼仪式,如此庄严、凝重、从容而又优雅,会使全神贯注凝视这一全过程的人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产生积极的变化,心率会变得平缓,血压会变得平稳,恐惧、悲痛和抑郁等情绪也会得到缓解,内心的宁静会渐渐升起。这样的时刻,人往往会听见发自内心深处的有关生与死的智慧之声。这个无声而又冗长的仪式,给了家属充分与逝者进行内心对话的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