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平洋會議的許多廢話中聽到了一句警語。勞耳[2]說:
“中國沒有廢掉的東西,如果有,隻是人的生命!”
人的生命!你在中國是耗費得太多了,垃圾堆裏的破布爛棉花有老太婆們去追求,路邊餓得半死的孩子沒有人過問。花十來個銅板坐上人力車要人家拚命跑,跑得吐血倒地,望也怕望,便換了一部車兒走了。太太生孩子,得雇一個奶媽。自己的孩子白而胖,奶媽的孩子瘦且死。童養媳偷了一塊糖吃要被婆婆逼得上吊。做徒弟好比是做奴隸。連夜壺也要給師傅倒,倒得不幹淨,一煙袋打得腦袋開花。煤礦裏是五個人當中要殘廢一個。日本人來了,一殺是幾百。大水一衝是幾萬。一年之中死的人要裝滿二十多個南京城(說得正確些,是每年死的人數等於首都人口之二十多倍)。當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每個字出世是有三個人進棺材。
“中國沒有廢掉的東西,如果有,隻是人的生命!”
您卻不可作片麵的觀察。一個孩子出天花,他的媽媽抱他在懷裏七天七夜,畢竟因為卓絕的堅忍與慈愛,她是救了他的小命。在這無廢物而有廢命的社會裏,這偉大的母愛是同時存在著。如果有一線的希望,她是願意為她的小孩的生命而奮鬥,甚而至於犧牲自己的生命,也是甘心情願的。
這偉大的慈愛與冷酷的無情如何可以並立共存?這矛盾的社會有什麽解釋?他是我養的,我便愛他如同愛我或者愛他甚於愛我自己。若不是我養的,雖死他幾千萬,與我何幹?這個態度解釋了這奇怪的矛盾。
中國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貴於財富,人命貴於機器,人命貴於安樂,人命貴於名譽,人命貴於權位,人命貴於一切,隻有等到那時,中國才站得起來!
[1] 本篇原載1931年11月9日《申報·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