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第3版)

第三節 20世紀90年代的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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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抒情短章相比,長詩寫作對詩人內在精神與藝術素質的要求更為苛刻。正因為如此,真正在長詩領域馳騁多年,並能以此為風格標誌的詩人並不多。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1955年響應“開發大西北”號召,以傷殘軍人身份主動要求去青海墾區工作。1957年因在《青海湖》上發表小詩《林中試笛》而成為“右派分子”。被發配到大山腹地去勞動改造。1979年平反後,調到《青海湖》編輯部工作。因不堪疾病折磨,2000年在醫院墜樓身亡。

昌耀在青海墾區前後共生活了40多年。前22年是在流放、遷徙中度過的:“我是大地的士兵/命運,卻使我成為/大山的囚徒”(《大山的囚徒》)。從“士兵”到“囚徒”,即“清白無辜與欲加之罪”的巨大衝撞[7],給他的創作帶來了終生的影響。

昌耀的詩歌在悲壯、蒼涼中,閃爍著神秘、古樸的西部異域風采,主要以整體氛圍的渲染來取勝。昌耀寫過很多短詩,但真正能體現出他風格的卻是長詩。尤為重要的是,他的長詩都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我們從《大山的囚徒》(1979)、《山旅》(1980)、《慈航》(1980)、《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1982)、《聽候召喚:趕路》(1987)、《哈拉庫圖》(1989)、《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1998)這些寫於不同時期的長詩中,能清晰地看出他生活、思想演變的痕跡。

《大山的囚徒》《山旅》是作者對流放生活的回憶:“我,屬於流放的一群。/曾經蜷縮在這山地的一間陶器作坊,/默默轉動製坯的鈞盤,而把美的寄托/賦予一隻隻泥盆。”(《山旅·四》)《慈航》與《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則是記載了一個土伯特女人,把他從“苦海”引渡出來,走向新生的故事:“黃昏來了/寧靜而柔和/土伯特女兒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似乎向他表示/——我懂/我獻與/我篤行……”(《慈航·邂逅》)詩人的不幸遭遇,得到了這位“土伯特女人”的理解,並向他敞開胸懷。於是,才會有了“西羌雪域。除夕/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同聲合唱著一首古歌:/——咕得而咕,拉風匣/鍋裏煮個羊肋巴……”(《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這首共建家園的讚歌。

在當代詩人中,很少有像昌耀這樣把詩歌幾乎當成傳記來寫的詩人。然而,從藝術效果上看,昌耀的詩深奧、晦澀、充滿苦難的崇高感,似乎與人間煙火沒有實在的聯係。這是因為詩人把西部異域文化與審美風俗融進寫作中的緣故:“我十分地愛慕這異方的言語了/而將自己的歸宿定位在這山野的民族/而成為北國天驕的贅婿”(《山旅·六》)。詩人的前妻即那個“土伯特女人”的父親在彌留之際,親自把詩人安排進家族:“‘聽吧,你們當和睦共處/他是你們的親人/你們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兒子!’”(《慈航·彼岸》)土伯特文化,即藏文化中所特有的宗教情感與生命圖騰的神秘,不知不覺滲透到了他的創作中。誠如昌耀所說:“從人生最初哇哇啼哭著降生到這個世界,仿佛就已被注入一個悲劇的命運。”[8]這就決定了他在書寫自己人生曆程的時候,不自覺地朝著“時空的抽象”與“多部主題的融匯”的宏大境界靠攏。[9]從而使他的詩歌形成了開闊而飄忽,在蒼涼、嶙峋的悲壯中,又時時升起絲絲溫情的獨特風格。

昌耀不是一夜走紅的詩人,他最優秀的長詩文本都是完成於80年代。長期以來他像一位在痛苦中修煉的遊牧詩人。一直到90年代中後期,他和他的詩才漸漸被人所理解。

韓作榮(1947— ),黑龍江海倫人。曾當過工人,當過兵,現為編輯。韓作榮從70年代開始登上詩壇。他的詩歌創作以1989年為界,之前以短詩為主,其後的創作成就主要體現在長詩方麵。已完成的長詩有《雪季》(1989)、《重疊的水》(1991)、《無言三章》(1992)、《無題三章》(1992)、《無為三章》(1993)、《火域》(1994)等。

在藝術上,韓作榮是一位唯美主義者,對語言的錘煉及意象的塑造有著近乎迷醉的追求,他曾說:“增加一個詞語,則成為病瘤,減少一個詞語,如斷其一指。”[10]這一追求表現在其詩歌文本中,即無論是現代意味較強烈的詩作,還是抒情中帶有口語風格,或古樸中帶有鄉土氣息的吟詠,幾乎都無一例外地有著相當完美的形式質感。

韓作榮長詩涉及的題材比較廣泛,按內容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抒發對季節的感受,描寫地域風情與民俗。比如他對北方冬天的描寫:“冬日/隻有一爐紅透的炭火是真實的/狗皮襪子焦糊難聞的氣味是真實的/嗬氣在髭須上結成的白霜是真實的/喝下一碗熱粥之後/我隻想把手伸向火爐”(《雪季·中篇:臘月》)。這類詩歌寫得質樸而生動,口語化的隨意中又帶有智性的規範。二是對愛情旋渦矛盾體驗的揭示,這類詩歌在他的創作中所取得的成就最高。《重疊的水》是該類詩歌的代表作,它充分顯示出詩人對複雜情感的駕馭能力:“月光飄著酒味,火在水中焚燒/心是疼痛。酒與酒重疊。啊,我愛你!”(《重疊的水·四》)詩人對著夜色發出了“愛”的呼喚。可當“愛”真的降臨,他卻又哀求:“哦,愛我的人,你逃走吧!這是殘酷/我無法將你含在口唇,像溫暖的巢/哦上帝,你為什麽給我肉體,又給我思想”(《重疊的水·十五》),詩人在靈與肉的絞殺中痛苦地掙紮。理智告訴詩人:“哦真實的水。動**的水。不要挨近我/我會墮落!”(《重疊的水·三》)可情感又執意要衝破理智的牢籠:“哦,愛是拘捕,你是囚牢。可我/願做一個無期的囚徒,隻要在你的足下”(《重疊的水·十七》)。詩人一唱三歎,把一段情感經曆渲染得令人窒息:“你怕,怕失手將它打碎,你不忍摧折花朵/淚水。悲劇。盡管人生會有美麗的失誤/盡管悲劇常常讓我感動,可我不敢看悲劇”(《重疊的水·十八》),詩人在愛的旋渦中經受靈魂的煎熬。

第三類詩歌是具有較強的現代意識的探索之作,如《無為三章》《火域》等。詩人在文本中明顯增加了理性成分,試圖在哲學基礎上建立起一種理性思考的深度模式。但是,由於該類詩歌的寫作方式與韓作榮比較擅長捕捉心靈細微感覺有悖,所以,在總體質量上似乎不如前兩類詩歌。

韓作榮對語言和意象有著敏銳的感受力。他常常能把存活、流淌在語感中的那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細微感覺,敏感地捕捉並凝鑄到意象群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