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期,隨著繪畫創作、鑒賞、收藏以及品評的風氣日盛,有關繪畫美學的理論著述也相繼出現,並且呈不斷發展之勢。代表者如前麵已經提到的顧愷之的畫論三篇、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謝赫的《古畫品錄》,以及姚最的《續畫品錄》。另,北魏宋齊間孫暢之著有《述畫記》一書,多載漢魏至宋齊時畫家的有關傳聞。可惜該書後已遺失,現僅能從唐張彥遠《曆代名畫記》所摘引的數條文字中窺得一鱗半爪。此外,其他性質的涉及繪畫並具有一定史料價值的著作尚有:西晉葛洪的《西京雜記》,記錄了西漢畫工毛延壽、劉敞、劉白、龔寬、陽望、樊育等人的姓名和畫藝;南朝宋時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對顧愷之、戴逵的繪畫藝術有不少記述,並為後人作傳、談藝時所轉述;南朝梁代庾元威的《論書》,篇末附論書法雜體與繪畫相通的諸事例;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載及岩畫、壁畫等遺跡多處。所有這些,雖則文字分量不多,但卻為後世留下了相當寶貴的繪畫史料。
從核心觀點及其對後世的重要影響的角度,以下我們還是著重概述幾種代表性的著述。
顧愷之的《論畫》《畫雲台山記》《魏晉勝流畫讚》三篇,見於《曆代名畫記》的轉載。因長期的輾轉傳抄,三篇文字多有脫誤,甚至有些內容不可句讀,但它畢竟是中國最早的畫論與史料專著,仍不失其重要的理論價值。三篇中,《論畫》專講“傳移模寫”諸技法,有實用價值;《畫雲台山記》記述個人的創作心得與體會;《魏晉勝流畫讚》是一篇畫評,主要論魏晉兩代名畫家衛協、戴逵等人所作的21幅作品。其中《魏晉勝流畫讚》[1]最為知名,其不僅發揮了“生氣”、“自然”、“骨法”、“情勢”、“天趣”等一係列的作畫概念,尤其是首次提出“以形寫神”、“遷想妙得”為創作與品藻的最高標準。“以形寫神”說的創立,可以說真正拉開了中國古典繪畫美學的序幕,對後世謝赫的“六法”論等起了很大的啟迪作用。
作為以畫人物為主的實踐型“傳神”論者,顧愷之的優勢不在理論。他對“以形寫神”說的理解,首先是建立在對前賢繪畫作品的感性體悟和高下品藻的基礎之上的。有鑒於此,下麵茲錄他對諸家作品的品鑒之判語如下:
《小列女》:麵如銀,刻削為容儀,不畫生氣。又插置丈夫支體,不似自然。然服章與眾物既甚奇,作女子尤麗衣髻,俯仰中,一點一畫皆相與成其豔姿。且尊卑貴賤之形,覺然易了,難可遠過之也。
《伏羲神龍》:雖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屬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
《周本紀》:重疊彌綸有骨法,然人形不如《小列女》也。
《漢本紀》:季王首也,有天骨而少細美。至於龍顏一像,超豁高雄,覽之若麵也。
《孫武》:大荀首也,骨趣甚奇。二婕以憐美之體,有驚據之則。著以臨見妙絕,尋其置陳布勢,是達畫之變也。
《醉客》:作人形,骨成而製衣服幔之,亦以助神醉耳。多有骨俱,然藺生變趣,佳作者矣。
《穰苴》:類《孫武》而不如。
《壯士》:有奔騰大勢,恨不盡激揚之態。
《列士》:有骨俱,然藺生恨意列,不似英賢之槩,以求古人,未之見也。然秦王之對荊卿,及覆大蘭,凡此類,雖美而不盡善也。
《三馬》:雋骨天奇,其騰罩如躡虛,空於馬勢盡善也。
《東王公》:如小吳神靈,居然為神靈之器,不似世中生人也。
《七佛》及《夏殷與大列女》:二皆衛協手傳而有情勢。
《北風詩》:亦衛手,恐密於精思名作,然未離南中。南中像興,即形布施之像,轉不可同年而語矣。美麗之形,尺寸之製,陰陽之數,纖妙之跡,世所並貴。神儀在心而手稱其目者,玄賞則不待喻。不然,真絕夫人心之達,不可惑以眾論。執偏見以擬過者,亦必貴觀於明識。末學詳此,思過半矣。
《清遊池》:不見京鎬,作山形勢者,見龍虎雜獸。雖不極體,以為舉勢,變動多方。
《七賢》:唯嵇生一像欲佳,其餘雖不妙合,以比前諸竹林之畫,莫能及者。
《嵇輕車詩》:作嘯人似人嘯,然容悴不似中散。處置意事既佳,又林木雍容調暢,亦有天趣。
《陳太丘二方》:太丘夷素似古賢,二方為爾耳。
《嵇興》:如其人。
《臨深履薄》:兢戰之形,異佳有裁。自《七賢》以來,並戴手也。
結合顧愷之的上述言論,我們再來概括其“以形寫神”說的基本要義:(1)以形寫神,首在“形似”。顧愷之在《論畫》中嚐論:“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台榭一定器耳”,即言眾畫體中,畫人是最難的。《魏晉勝流畫讚》又有雲:“凡生人亡(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失矣。”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一個人的動作(譬如手揖眼視)必然是有目的,前麵一定有對象;假使手揖眼視而前麵沒有什麽實物可對,這就違反了生活的真實情形,而傳神的用意也就不可能達到了。因此,他特別強調形體要肖似、形狀正確,因為形似是傳神的基礎和載體,隻有形狀正確,精神才能生動。——在這點上,從前有學者認為顧是否定“以形寫神”、人的四肢之“形”對於“傳神”是無關大要的。[2]這顯然不符合顧的本意。(2)以形寫神,貴在“傳神”。在以上摘錄的“畫讚”用詞上,我們不難看到,顧愷之筆下使用頻率最高的是諸如“生氣”、“骨法”、“骨趣”、“天趣”一類的術語。中國古人素有印象式批評的傳統,而此類內涵相近的詞語大抵可歸結到一個字——“神”——上麵去。說伏羲神龍“有奇骨而兼美好”也好,醉客“骨成而製衣服幔之”也罷,其實質都是要“以神造型”,要求創作時不僅應追求外在形象的肖似、逼真,還應反映出對象內在的骨氣與神韻。綜合顧氏人物畫創作的實際來看,他所講的“神”主要是主導性的性格特點尤其是人物那種自然天放、生氣妙絕的人格美。(3)以形寫神,樞機在“寫”。無論是“以形寫神”還是“傳神寫照”,筆者都要提醒的是“寫”的重要性。在顧愷之那裏,“寫”非僅寫形,也不及寫神,但卻是溝通“形”、“神”的中介,或者說是實現畫家審美理想的不二法門。顧愷之擅用線,線之本身的律動即有“傳神寫照”的潛能。不僅如此,我們在前麵概括他的人物畫特征時還格外列舉了四條個性化的方麵,譬如善抓五官肢體細節、喜用山水作為襯景,重心都在“寫”(寫法、以形寫神的實現途徑)上。另外,我們還特別舉到了一個例子,足以說明“寫”的關鍵意義。那就是傳顧畫人物,常數年而不敢點睛,究其故,直謂“四體妍蚩,本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顧氏深諳此“阿堵”之“形”對於傳“神”的樞機地位,正所謂“征神見貌,情發於目”。概言之,顧愷之的“以形寫神”說兼容了兩漢寫實美學傳統和魏晉抒情主義思潮的精華,極富樸素辯證法的色彩,在繪畫美學上具有承前啟後、革故鼎新的意義。
宗炳的《畫山水序》和王微的《敘畫》是中國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山水畫論。兩篇文章雖字數不多,但內涵豐富,可以說填補了古代繪畫美學的空白。
《畫山水序》的主要理論貢獻體現有二:一是“以形寫形”說,一是“暢神”說。“以形寫形”見諸如下文字:
夫理絕於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微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裏,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裏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製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作為一位躬親山水的畫家兼理論家,宗炳在此創造性地提出了如何以繪畫去表現名山大川的新方法,這就是“以形寫形,以色貌色”。針對昆侖山山形巨大,人的眼睛瞳孔細小,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張絹素以遠映”,使之“可圍於方寸之內”。具體的辦法是“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裏之迥”。至於如何達到這種縱橫捭闔、開合自如的水準,宗炳認為其先決條件就是要“含道映物”、“澄懷味象”,因為再好的山水畫也不過是“應會感神”、“以形媚道”,自然山水本身的大美之“道”才是最重要的。——上通於老莊精神而下啟山水畫創作的法門,“以形寫形”說的立意之高,由此可見一斑。
“暢神”說自“以形寫形”說對自然大美的追慕而來。語出“聖賢映於絕代,萬趣融其神思。餘複何為哉?暢神而已”,用白話文直觀表達就是,人在自然山水間忘情地遊樂(包括山水畫創作),目的不過是讓精神愉快罷了。宗炳的這一觀點很獨特,其雖尚不能作主觀遊戲說之類的現代讀解,但一定是中國美學史進入審美自覺期的明確表達。在精神狀態上,它強調“應會感神,神超理得”,棄絕“致用”、“比德”等現實功利因素對審美本身的幹擾,這為日後山水畫向“心齋”、“虛靜”、“遊目騁懷”的方向發展奠定了心理學的基礎。而在藝術功能的揭示上,它突出審美愉悅功能以及個體審美自由的價值,這無疑是對自然審美和(山水畫)藝術審美的理論升華,為後世山水畫的創作、鑒賞及品評提供了“怡娛身心”的標準。
王微與宗炳大約同時,《敘畫》篇主要闡述山水畫的功能、原理及各種表現技法,其中的“明神降之”說可以說是對“暢神”說的一種呼應:
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且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標鎮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變動者心也。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於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盡寸眸之明。曲以為嵩高,趣以為方丈,以友之畫,齊乎太華。枉之點,表夫龍淮。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岩鬱秀,若吐雲兮。樸變縱化而動生焉,前矩後方而靈出焉。然後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雖有金石之樂,圭璋之琛,豈能仿佛之哉!披圖按牒,效異山海,綠林揚風,白水激澗。呼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畫之情也。
這段話中,作者明確提出山水畫與地圖的功能不同,其旨在“竟求容勢”而寫山水之神,具有“明神降之”而“擬太虛之體”的至理。其中,“容勢”和“明神”構成因果之關係,隻有具“明神”才能顯“容勢”。具體體現在創作上,“明神”之作應該是“心”有所動、“靈”有所托的,它能以一管畫筆,描繪一寸長的眼睛裏所放射的萬丈神明,於對秋雲春風、綠林白水的擘畫中呈現心靈的博大。——由是觀之,王微和宗炳的審美旨趣基本相同,可謂對中國繪畫暢神寫意美學思潮的崛起有開創之功。
謝赫的《古畫品錄》和姚最的《續畫品錄》專論畫家、畫品。其中《古畫品錄》輯三國至南朝齊二十七位畫家,分別予以品級評定,並指出各家特點及不足;《續畫品錄》則在此基礎上補入畫家二十三人,並著意將迦佛陀、吉底俱、摩羅菩提等當時著名的外國畫師也涵括了進來。兩部著作點評細致,入論較為客觀,算得上是中國繪畫史上最早對畫家、畫藝作出係統化梳理的畫品文獻。兩部作品中,謝赫的《古畫品錄》的成就更為顯著,尤其是其首次提出了作畫的藝術性準則——“六法”論,而“六法”論中的“氣韻生動”說更是對後世中國畫的理論與創作產生了不可磨滅的深遠影響。
何謂“六法”?簡言之,就是作畫的尺度以及評定畫藝品級高下的標準。
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
“氣韻生動”,大抵指所畫形象或作品整體具有生動的氣度與韻致,富於一種鮮活飽滿的生命力。在謝赫看來,“氣韻生動”是繪畫之最高境界,它要求以生動的形象充分表現內在的精神與韻味。因此他將“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統率另外五法,而像“骨法用筆”(骨力美)、“應物象形”(形似)、“隨類賦彩”(色近)、“經營位置”(構圖嚴密)、“傳移模寫”(臨摹傳承)等其他方麵,則是達到“氣韻生動”的必要條件。那麽,怎樣的畫家才可列入“氣韻生動”之“第一品”呢?謝赫給出了陸探微、曹不興、衛協、張墨、荀勖五人。例如他認為陸的作品“窮理盡性,事絕言象”,即超越了物象的外在形貌,準確地抓住了其內在的性格和神韻。又如認為衛協的作品“雖不說備形妙,頗得壯氣”。所以畫藝之古今巧拙,“唯陸探微、衛協備該之矣”,實乃屈尊於一品。相反地,對慚列於“第六品”的宗炳、丁光二人,謝赫提出了明確的批評意見。如他認為丁光的作品“雖擅名蟬雀,而筆跡輕羸。非不精謹,乏於生氣”。由此可見,《古畫品錄》尤其強調“氣韻”(相類的詞還有“神氣”、“壯氣”、“生氣”等)對於畫藝的重要性。“六法”及“氣韻生動”的觀點,上承顧愷之的“以形寫神”的思想智慧,下延後世中國畫創作、品藻的尺度傳統,可以說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繪畫美學的集大成。
[1] 根據近人的研究成果,《曆代名畫記》將《魏晉勝流畫讚》和《論畫》的題名搞顛倒了,故後世也有認為“以形寫神”說出自《論畫》的。在此特作更正。
[2] 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201~20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