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名篇导读

四、明清文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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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

蒲松龄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①。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②。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③,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

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④,肌革锐减⑤。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⑥。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⑦,事固谐矣,不然,拼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

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⑧:“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⑨。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⑩,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

吴迄无耗⑾,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⑿。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憩。

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⒀,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也?”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探亲。”媪聋聩不闻⒁。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⒂,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屡贫,又无三尺之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⒃。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⒄。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⒅?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⒆。”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⒇。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21),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22),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23)。

吴请往觇其异(24),就便执柯(25)。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26),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27),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28),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29),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30)。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31),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32),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33)。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34),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35),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36),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37),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38)。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注释】

①入泮:古代学宫前有泮水,故称学校为泮宫。科举时代学童入学为生员,称为“入泮”。

②求凰:相传汉代司马相如作琴歌《凤求凰》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借此曲向卓文君求爱。比喻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意。

③眺瞩:登高远望。

④醮禳(jiào ráng):设醮禳解。

⑤肌革:肌肤,皮肉。

⑥诘:问。

⑦未字:指女子尚未许配。

⑧绐:同“诒”,欺骗,欺诈。

⑨锐身:挺身,自告奋勇。

⑩恚怒:生气,愤怒。

⑾无耗:没有消息。

⑿格磔:鸟鸣声。

⒀日昃:太阳偏西。

⒁聋聩:耳聋。

⒂裀(yīn)藉:坐卧的垫具。

⒃雏尾盈握:指肥嫩的小鸡。

⒄阴:暗地里,悄悄地。捘:用手指按。

⒅靳惜:吝啬。

⒆周遮:唠叨。

⒇匪伊朝夕:不止一朝一夕。

(21)殂谢:死亡。用于书面语。

(22)志赘:指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志,通“痣”。赘,赘疣,俗称瘊子。

(23)粲然:笑容灿烂的样子。

(24)觇(chān):察看。

(25)执柯:《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以“执柯”指做媒。

(26)合卺:古代婚礼仪式之一。

(27)诣:到,旧时特指到尊长那里去。

(28)藩溷(hùn):篱笆和厕所。

(29)诃:同“呵”,呵斥。

(30)踣:跌倒。

(31)研问:仔细询问。

(32)爇(ruò):烧。

(33)讦(jié)发:告发。

(34)邑令:县令。

(35)鹘突:不明白事理。

(36)曩:以往、从前。

(37)合厝(cuò):合葬。

(38)舆榇:载棺以随。

【评析】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淄川(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人。19岁进学,后屡应乡试不中,晚年仅得岁贡。家贫不足自给,大半生在本县缙绅人家作塾师。康熙十八年(1679)进入毕氏家坐馆,宾主相处的甚融洽,70岁方才撤帐归家。近人辑有《蒲松龄集》,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是他的代表作。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创作的一部文言小说集,讲述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塑造了众多充满魅力的艺术典型,堪称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一部巅峰之作。《婴宁》是其中尤为著名的一篇。婴宁可以说是蒲松龄笔下最美的女性形象之一。

婴宁是一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少女,蒲松龄赋予了她许多极具浪漫情怀的性格特点。婴宁最大的特点就是爱笑,从一出场就是带着笑的:“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随即又“遗花地上,笑语自去”,使得男主人公一见倾心。再见王子服时,同样也是憨笑不已。就连举行婚礼时也“笑极不能俯仰”,甚至使婚礼仪式不能顺利进行。小说四千字,写婴宁之“笑”的地方竟达四十余处,有含笑、嗤笑、隐笑、憨笑、忍笑、纵笑、微笑、狂笑……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婴宁的笑是有深刻寓意的。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女性的一举一动都被礼教纲常所束缚,不能自如地表达内心的情绪。而婴宁的笑,是如此烂漫,如此恣意,将规矩的束缚、形式的制约通通打破,把最天真、最真实的一面毫不修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因而有着独特的魅力。然而婴宁最终还是不笑了,她因为社会伦理而选择了改变。婴宁由笑到不笑,是发人深省的。这说明社会伦理很难以个人的力量抗拒。不过,婴宁对不笑的坚持同样引人深思,我们在觉得惋惜的同时,也更能意识到婴宁之笑的可贵,也能感觉到婴宁对自我的另一种执着。

蒲松龄称婴宁是“隐于笑者”。婴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蒲松龄理想中的女性。婴宁那烂漫天真的美丽笑颜,凝聚着作者对人格深处自然天性的无限向往和追求。

【辑评】

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即处处以花映带之。“拈梅花一枝”数语,以伏全文之脉,故文章全在提掇处得力也。以拈花笑起,以摘花不笑收,写笑层见叠出,无一意冗复,无一笔雷同,不笑后复用力反衬,后仍结转“笑”字,篇法严密乃尔。

——清·但明伦《自批聊斋》

人各面目,每篇各具局面,排场不一,意境翻新,令读者每至一篇,另长一番精神。如福地洞天,别开世界;如太池未央,万户千门;如武陵桃源,自辟村落。不似他手,黄茅白苇,令人一览而尽。

——清·冯镇峦《读聊斋杂说》

若子服于婴宁,拈梅初遇,托掩面而解颜;执杏重逢,更相视而莫逆。似此一笑,百媚丛生,何待千金;两眉常展,诚忧无不忘,而欢可永合矣。虽憨笑疑痴,狂笑疑俗,乃房中私急,何曾邻里或闻。而墙下变生,顿时阳城徒惑。倘云乐而不厌,亶其然乎?如谓怒者为常,不可测矣。况悲鬼母,不嫌易笑为啼,改葬秦坟,毕竟先号后笑也哉!

——清·方舒严评点《聊斋志异》

【相关资料】

赵伯陶:《〈婴宁〉的命名及其蕴涵》,《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1期。

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

孙海平,杨永洁:《浅析〈婴宁〉的叙事技巧》,《蒲松龄研究》2005年第2期。

柳青①

纪昀

断天下之是非,据礼据律而已矣,然有于礼不合、于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志者。

亲党家有婢名柳青②,七八岁时,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迨年十六七,合婚有日③,益寿忽以博负逃④。久而无耗,主人将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颇有姿,主人乘间挑之,许以侧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媪说之曰⑤:“汝既不肯负益寿,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既鬻诸远方⑥,无见益寿之期矣!”婢泣数日,竟俯首荐枕席,唯时时促觅益寿。

越三四载,益寿自投归。主人如约为合卺⑦。合卺之后,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稍近之,辄避去;加以鞭笞,并赂益寿使逼胁,讫不肯从。无可如何,乃善遣之。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⑧,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

后益寿负贩⑨,婢缝纫,拮据自活,终无悔心。余乙酉家居,益寿尚持铜磁数事来售,头已白矣。问其妇,云已死。

异哉,此婢不贞不**,亦贞亦**,竟无可位置,录以待君子论定之。

【注释】

①本篇选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②亲党:亲戚,亲信。

③合婚:结为婚姻。

④博:赌债。

⑤媪:老妇人。

⑥鬻:卖。

⑦合卺:古代婚礼仪式之一,即新夫妇在新房内共饮合欢酒。

⑧箧:小箱子。

⑨负贩:担货贩卖。

【评析】

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今河北献县)人,由编修官至侍读学士,累迁至礼部尚书,主纂《四库全书》。著《阅微草堂笔记》,包括五种:《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

这篇小说叙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爱情故事,着力刻画了一个不易评价,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奇女子形象。

柳青的身世非常曲折。故事一开端,就交代了婢女柳青在七八岁时被主人指为小奴益寿之妇之事。可柳青快到结婚年龄之时,益寿因事逃走,婚事化成泡影。更为严重的是,柳青由此面临着两种难堪的选择:一是另嫁“他奴”,一是给主人当“侧室”。她誓死不肯,明确表露了她非益寿不嫁的决心。然而,柳青在争取爱情的斗争中,并没有消极地以死对抗,她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她毅然做出了不惜献出贞操来换取将来与心上人永久团聚的决定。虽然成为“侧室”,得到了主人的诸多恩宠,但柳青心心念念仍在益寿身上,“唯时时促觅益寿”。三四年后,益寿终于回来了。柳青坚持初衷,促使主人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诺言,二人得以完婚。

婚后的柳青对丈夫的坚贞是令人感动且佩服的。她避免与主人有任何的接触。主人非常生气。然而无论主人是对柳青“加以鞭笞”,还是“赂益寿使逼胁”,都不能改变柳青的决心。最终,主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成全了这一对历经磨难、矢志不渝的有情人。柳青终于靠自己的顽强和努力挣脱了枷锁,迎来了幸福的开端。

柳青性格的闪光点还体现在临走前的一个细节上。柳青将数年来主人给她的私房钱全都交还给了主母,斩断与主人的所有瓜葛。由此愈发可见柳青对丈夫的坚贞与专一,同时也可看到柳青不为金钱所动的高洁品格。

柳青为情而不惜失身,同时又为情而“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这种矛盾的统一,使柳青成为一个让作者“无可位置”、难以评断的奇女子,闪耀出绚丽夺目的奇异光彩。

【辑评】

《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自序云:“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者”,即此之谓。……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鬼狐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思考题

1.请以《王子猷居山阴》《王蓝田性急》为例,说说《世说新语》在写人叙事方面的特点。

2.《虬髯客传》塑造了几个典型的人物?他们各自有怎样的性格特点?

3.在《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作者描写鲁智深拳打郑屠的三拳,采用了什么表现手法?收到了怎样的艺术效果?

4.请以《林黛玉进贾府》中王熙凤、贾宝玉的登场为例,分析《红楼梦》在叙事和人物塑造方面的艺术成就。

5.在小说《婴宁》中,婴宁具有怎样的性格特点?她的“笑”有什么内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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