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小说除了未写完而自以为会比《围城》好一点的长篇小说《百合心》外,就只有收了四个短篇的《人·兽·鬼》和长篇小说《围城》。除了短篇小说《灵感》是对一个作家的讽刺之外,其余的全部作品都是以描写爱的“围城”来表现人生的悲剧。讲他的小说的现代特色,就不应不讲对“围城”主题的艺术表现。
短篇小说《上帝的梦》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按进化原理,至高全能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所以当他产生之后,人类早消失了。然而上帝却感到了独居的乏味,要一个伴侣来崇拜、赞美自己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驱除广漠世界的孤寂。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造了一男一女。上帝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也赞美上帝。“这样好多次后,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原来上帝已成为在这对男女间插足的“第三者”,他没料到自己造出他俩来,“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上帝嫉妒着想惩罚他俩。正巧女人背着男人要求上帝再给她造一个好一点的男人,男人背着女人要求上帝再给他造一个好一点的女人,被妒火中烧的上帝愤怒地拒绝了。这对男女意识到有失去对方的危险反更亲密了,这气坏了上帝,降灾治死了他俩。他俩被治死后上帝便后悔了,因为他只想治得他俩屈服而全心爱自己。小说不但显示了人与神、人与人之间的彼此隔膜和无法沟通,而且借助神话将之永恒化了。有欲求便有痛苦,得不到是痛苦的,得到了又何尝不痛苦呢?不但无聊与厌烦,而且得到的往往不是自己愿望的,即使是“上帝”,其创造品不是也化作一种异己力量与自己疏离了吗?因而夏志清以“轻浮寓言”四字来否定这篇小说就令人奇怪,因为这篇放在《人·兽·鬼》开卷之首的小说其实是钱锺书小说的总纲,或者说他以小说探究人生的要旨所在,包括夏志清被赞为“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可能亦是最伟大”的《围城》。
短篇小说《猫》中的太太客厅经常聚集一批北京的文人学者。在深层的意义上,这些文人学者大都是为寻找异性的刺激而来的,他们不但肉麻地赞美小说女主人公爱默的小猫,讽刺爱默的丈夫,而且为了讨好爱默,他们之间也不断发生争执,有的甚至疏离了自己的妻子……然而爱默钟情的,却是不善言语的丈夫的私人书记齐颐谷,颐谷自然更是把爱默当作女神一般暗暗爱慕着。爱默的言行激怒了丈夫李建侯,在南下的卧车车厢里,建侯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发生了关系。爱默得知后又气又伤心,便想引诱颐谷以报复建侯。然而颐谷却忽然“发现爱默哭得不可爱,她的老态,她的相貌上的缺陷都暴露出来,就是她的美点在眼泪下也像泼着水的钢笔字,模糊浮肿。”于是平时那么挚爱爱默的颐谷,却在她的引诱下不知所措,掉头逃跑了。而这时坐在火车上的建侯,亢奋之后便懊悔,想陈侠君定会报告爱默,为一个平庸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这许多思想,搀了他手同看窗外风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觉得人生前途,正像火车走不完的路途,无限地向自己展开。”因而通过爱的“围城”,小说强有力地表现了人生的偶然性以及人与人之间深深的隔膜。这种隔膜由夫妇而至情人,乃至全人类。
短篇小说《纪念》写的是飞行员天健被表兄才叔邀请来家做客而与表嫂发生的爱的“围城”。曼倩与才叔通过与家庭斗争的自由恋爱而结婚后,才叔在外面做事,身为家庭主妇的曼倩却对习以为常的生活感到了厌倦。由于曼倩将天健的形象想象得太坏,所以天健来后反有意外的一种好感。作为单身汉的天健,经常在才叔上班时来“串亲戚”。二人异性间的吸引却被“亲戚”的面纱掩遮了。有一次天健邀曼倩出去散步,曼倩有所顾忌而拒绝了。那以后天健八天没有来,这种疏远打破了曼倩的心理平衡与防御,她好像害过一场重病,重尝了一次失恋。然而天健对曼倩的进一步亲近却产生了相反的结果。有一次他邀曼倩到他的寓所玩,近于强迫性地占有了曼倩。但是,“天健有一种达到目的以后的空虚”,“觉得对不住曼倩,更对不住才叔”。曼倩这时才发现,她对天健只希望有一种隐约的感情关系,而并不真爱天健,那时虽依了天健,过后反恨起天健来。有趣的是,自此之后曼倩对才叔更加亲近起来,觉得平时的不满全没有了。这时天健因与敌机作战而丧生,曼倩又觉得那次的秘密关系减少了可憎,“变成了一个值得保存的私人纪念”。然而曼倩却怀了天健的孩子。具有喜剧意味的是才叔的话:“假如生的是男,我想就给他名字叫‘天健’,也算纪念我们和天健这几个月的相处。你瞧怎样?”曼倩不同意,而且怪孩子不招自来,才叔愈加惶惑,“好像这孩子该他负责的。”人与人的隔膜如此!
不难看出,《人·兽·鬼》以其对“围城”主题的深刻表现,成为长篇小说《围城》的真正先驱。不过在《围城》中,爱的“围城”却扩展深化乃至升华为形而上的本体高度,用以揭示普遍而深在的人与人的隔膜、厌弃与冲突,在喜剧的讽刺与反语中,表现了永恒而普遍的人生悲剧。
《围城》自始至终都着力于表现爱的“围城”。在回国的航船上,追求方鸿渐的是苏小姐,但他却与鲍小姐发生了关系。方鸿渐仅因航程中的枯燥,还谈不上爱鲍小姐,然而当鲍小姐下船而扑入丈夫怀抱时,方鸿渐的“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却又令他痛苦。上海的春天使他孤独烦闷,方鸿渐又想去看苏小姐,“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在苏小姐的客厅里,方鸿渐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唐小姐,为她迷得像生了热病;然而方鸿渐却被当成苏小姐的钟情者大遭赵辛楣的排斥,连苏小姐也以为鸿渐在爱着她。方鸿渐的无抵抗应付终于使恋着他的苏小姐逼他不得不以真实相告,而这真实却使得遭伤害的苏小姐向唐小姐说了船上的真实,以离间他俩。方鸿渐不得不以眼泪面对唐小姐的斥责,无言以对而走,然而唐小姐却被在大雨中发呆的鸿渐所感动,“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但当唐小姐要用人去请他的时候,他却转身走了。唐小姐打电话给他,却又被他当成苏小姐的电话而骂回去了。有趣的是,二人决裂的时候,正是爱对方最深的时候,二人都以生病来纪念决裂。
苏小姐遭方鸿渐拒绝后,出人意料地嫁给了曹元朗,然后她又想把赵辛楣往自己身上拴了。方鸿渐失恋后与赵辛楣成了好友,并与几个人一起赴三闾大学。一同来的孙柔嘉爱上了方鸿渐,并编织罗网要罩住方鸿渐,但方鸿渐对孙柔嘉只有好感而无爱情。在三闾大学,范小姐发疯似的追赵辛楣,而赵辛楣爱的却是与苏小姐模样相近的汪太太。方鸿渐对柔嘉的好感,在别人追求柔嘉的情况下却变成了嫉妒,而在谣言声中他又接受了柔嘉的爱。订婚之后他才发现柔嘉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于是柔嘉的主见便与鸿渐的主见发生了激烈冲突。叔本华所谓的意志的交战给人生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烦恼,在鸿渐与柔嘉的“金漆鸟笼”中发生了。二人都想待对方好,偏偏事与愿违,只有谁也制服不了谁的意志冲突是永恒的。冲突的结果自然是“鸟笼”的破裂。
小说从爱的“围城”扩展深化为人生万事的“围城”。作者借鸿渐的口说:“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恨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盲目的生命意志表现为欲求,但“有求皆苦”,因为“求不得”——像方鸿渐之求唐晓芙、苏文纨之求方鸿渐、赵辛楣之求苏文纨自然是痛苦的,然而即使求得了,像孙柔嘉之求方鸿渐,也会发现所得并非所求,而且生命意志的碰撞与交战会给人带来更深的痛苦。纵使所求即所得,所得符合所求,那么又会感到无聊、厌烦、空虚,所以容易到手的东西反觉不珍贵,如方鸿渐之于苏文纨。
《围城》在中国文化传统崩溃后,得出了类似于上帝死了后的西方存在主义的结论。存在主义以“存在先于本质”,强调人的存在的偶然性和荒诞性;《围城》中方鸿渐的出场即船过红海而在大洋上行驶作为一种象征,正如被偶然抛在大海上的孤独者,后来他在人与人的“围城”中深深体味到充满偶然性与荒诞性的悲剧人生。方鸿渐已经洞察到人生万事的“围城”,却仍要在“围城”内外奔逃,不正是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所表现的荒诞主题吗?存在主义强调人的流变及其不可重复性;方鸿渐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围城》将结尾,方鸿渐想到重逢唐小姐,木然无动于衷,“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萨特认为,不可能有一种互为主体的“我你关系”,别人永远是威胁着我的自由主体的东西——尽管我可以把别人化为我的客体,别人随时也可以把我化为他的客体。于是“地狱——就是别人”,恋爱就变成一场力图消灭对方主体性的搏斗。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关系,不正是这么一场力图消灭对方主体性的搏斗吗?这就是鸿渐所说的:“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而存在哲学的逻辑起点正是孤独的个人。
《围城》以传统小说的技巧表现的完全是现代意识。当然,这并不是说表现技巧与内容无关,方鸿渐与加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的侵犯性与精神扩张不同,表现出一种精神的收缩,从而与中国的道家有某种相似。方鸿渐也确实说过老子的话:“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钱锺书对人的隔膜与冲突的揭示,正是基于一种博爱精神以及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心。他的创作特色与其学术研究是一致的,他的学术著作是典雅的文言文中致力于探讨一些人类共通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这与中国现代作家和学者主流的努力方向略有不同,后者更偏于强调中国的独特性,因而强烈的感时忧国精神作为这些作家的特色,就压倒了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心。
原典阅读
走出围城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像参禅似的,都隐藏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暄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说话,板着脸。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暖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不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眼泪夺眶溢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的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衖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燉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到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了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儿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嘉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白食,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么,快叫李妈去买东西。真糟糕!家里的饼干前天吃完了我忘掉去买,要给你点点饥的东西也没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有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气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拿,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授你的秘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的两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样糟蹋我呢。”
“我们怎样糟蹋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饭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走狗还不够么?你对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她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衣服厚实的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你要打,我就叫。让楼下全听见——小姐,他打你什么地方,打伤没有?别怕,我老命一条跟他拼。做了男人打女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看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厉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姑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薄得不复伤心,嘶声说:“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李妈忙在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步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腿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到衖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家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门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讲好。”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钱锺书:《围城》,327—3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原典点评
本篇选自《围城》第九章的结尾部分,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现代中国有两部在结尾给人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的小说,一部是《阿Q正传》,另一部就是《围城》。尤其是最后一段,那只每小时慢七分的祖传老钟在二人因激烈冲突而关系破裂之后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方鸿渐在回家的路上与孙柔嘉在家里都想着如何待对方好,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含对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这一句点题的话,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在“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后用牙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