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

晨涼漫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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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8月1日《申報·自由談》。

孺牛

關於張獻忠[1]的傳說,中國各處都有,可見是大家都很以他為奇特的,我先前也便是很以他為奇特的人們中的一個。

兒時見過一本書,叫做《無雙譜》[2],是清初人之作,取曆史上極特別無二的人物,各畫一像,一麵題些詩,但壞人好像是沒有的。因此我後來想到可以擇曆來極其特別,而其實是代表著中國人性質之一種的人物,作一部中國的“人史”,如英國嘉勒爾的《英雄及英雄崇拜》[3],美國亞懋生的《偉人論》[4]那樣。惟須好壞俱有,有齧雪苦節的蘇武[5],舍身求法的玄奘[6],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孔明[7],但也有呆信古法,“死而後已”的王莽[8],有半當真半取笑的變法的王安石[9];張獻忠當然也在內。但現在是毫沒有動筆的意思了。

《蜀碧》[10]一類的書,記張獻忠殺人的事頗詳細,但也頗散漫,令人看去仿佛他是像“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樣,專在“為殺人而殺人”了。他其實是別有目的的。他開初並不很殺人,他何嚐不想做皇帝。後來知道李自成進了北京,接著是清兵入關,自己隻剩了沒落這一條路,於是就開手殺,殺……他分明地感到,天下已沒有自己的東西,現在是在毀壞別人的東西了,這和有些末代的風雅皇帝,在死前燒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書籍古董寶貝之類的心情,完全一樣。他還有兵,而沒有古董之類,所以就殺,殺,殺人,殺……

但他還要維持兵,這實在不過是維持殺。他殺得沒有平民了,就派許多較為心腹的人到兵們中間去,設法竊聽,偶有怨言,即躍出執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許就是擄來的婦女)。以殺治兵,用兵來殺,自己是完了,但要這樣的達到一同滅亡的末路。我們對於別人的或公共的東西,不是也不很愛惜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