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刘明愚正在看书,赵世俊准时来到了记忆书店。刘明愚很高兴地迎接了他。
“快请进。”
“谢谢您百忙中还抽时间和我见一面。”
“如你所见,现在也没什么客人。”
“到昨天为止,我已经调查了吴亨植和金黎明,看起来金黎明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他来店里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刘明愚看着他,像是等着赵世俊再具体解释一下。
赵世俊的目光落在了满架的书上:“他做了太多刻意引人注意的事。住在拥挤居民楼半地下室的小房间里,应该很不适合处理尸体吧?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说不准他在别的地方还另有秘密基地。”
“这个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第一次在网吧里看见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个变态。”
刘明愚忽然问道:“依你这么说,是又找到了什么别的线索吗?”
“您还是先看看这些照片吧。”
赵世俊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点亮屏幕递了过去。刘明愚双手接了,赵世俊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说:“他住的那间半地下室里,墙上贴的都是刘教授您的照片。您去电视台的路上、您在拍摄现场……都是远距离偷拍。这里面还有一张高层公寓,是不是您的住处?”
“前不久我还住在那里,为了开书店已经把那套房卖了。”
“您见到他的时候什么感觉?”
刘明愚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皱起了眉头:“他说他和我一样,曾经去法国留过学。还有,他对书不感兴趣。”
“他应该是跟踪偷窥您很久了,现在直接找上门了。”
刘明愚浏览着照片,低着头说:“虽然不像偶像组合有‘私生’粉丝,其实我也遇到过好几个跟踪狂了。既然要上电视抛头露面,就必须得忍受这种事。”
“你看看后面几张,问题更大。”
听赵世俊这么说,刘明愚往后滑了几张,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是什么?”
“金黎明当时正在看的电脑屏幕。我没想特意去拍,意外角度合适拍到了。”
“这人确实不正常,这是虐杀电影?”刘明愚问道。
赵世俊点点头:“对,几年前‘暗网’不是引起过很大争论吗?那上面就可以看这种片子。”
“真是‘变态’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了。”
赵世俊接过平板:“看到这个我吓了一大跳,感觉他也有可能是猎手。”
“他有可能是猎手?”
“杀人也好,做其他坏事也好,总归他这十五年过的应该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可能一直在杀戮,也可能做别的去填平他的欲壑。”
刘明愚一脸的不能理解:“因为他沉迷于暗网?”
“利用暗网做些什么勾当,是可以挣钱的。他要一直杀人,也需要钱。毕竟他得生活,还得处理尸体。”
听了赵世俊的解释,刘明愚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我倒没想到这个……”
“还是先观察观察他再说吧。”
赵世俊把平板电脑放回包里,又说:“吴亨植也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个和儿子一起来的客人?”
“就是他。”
“为什么这么想?”
“首先,他的家很可疑。”
“你是说他的住处?”
“对,他家是小洋房,带个大院子。他和儿子一起住。
我去附近的房地产中介问过了,说那个人坚决不卖房。
金黎明虽然也很可疑,但是他家太小了,没有地方处理尸体。”
“光凭这个就下结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附近的人对他印象也很不好。这个人好像隐藏着秘密,又或者正试图去隐藏什么。”赵世俊抱着双臂,表情严肃,“还得对他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我刚才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刘明愚拿起别在轮椅把手上的手机给他看:“户籍登记上只有吴亨植一个人的名字。”
“啊,他不是和儿子一起生活吗?”
“他们俩也是一起来的书店,但正式记录里吴亨植是独居。这意味着有两种可能:要么那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没做人口出生登记;要么那是他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他没把孩子添到自己户口上。”
“也就是说,如果小孩突然消失了,法律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刘明愚放好手机,说道:“当然,周围那么多人都看到过他们俩同进同出。如果吴亨植带着儿子一起离开,远离周围人群的视线,那么就算孩子人间蒸发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可小孩到了年龄没入学,不是会有人来调查吗?”
“我知道。”
“不过……如果吴亨植的儿子完全没有户籍记录,那就根本不会成为调查对象……”赵世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叹了口气,“必须在坏事发生前就阻止它!”
“很遗憾,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我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再来一次店里,也许他觉得苗头不对,借口有事说不来了。”
“他有什么借口?”
“他说明天得去一趟江南Coex 购物中心的星空图书馆,那边要举行安徒生主题的展览和讲座,他要去看。”
赵世俊听了沉思片刻,才开口道:“那我也去看看。讲座是几点?”
“下午四点开始。你想好怎么揭露他的真面目了吗?”
“容我再想想。这人非常敏感易怒,我怕把他给惹毛了。”赵世俊摸了摸下巴,“如果能以虐待儿童的罪名先把他逮起来,就有机会好好搜查一下他家了。”
“这也是个办法。”
“在他家里翻翻,肯定会找到线索的。”
“明天我先去星空图书馆盯一下吴亨植,然后再去光化门那边的一个书吧。金盛坤在那边有个讲座,是个可以观察他的好机会。后天嘛,我打算去金盛坤家看看。”
“他的工坊在天安车站附近,他就在紧挨着工坊的平房里生活。”
“嗯,我已经确认过他的住址了。”
“那就拜托你了。”
赵世俊点了点头。
转过天来,赵世俊掐着点儿往星空图书馆赶。在购物中心里走了一阵,几座巨型的书架出现在眼前,他停下了脚步。星空图书馆占地面积很大,宛如一个小广场,分为上下两层,有扶梯相连,巨型书架占满了两层楼高的空间。馆内的灯光布置得刚刚好,使得这样的巨物并未给人带来压迫感,反而让人感觉亲近。赵世俊横穿过整个图书馆,搜寻着吴氏父子。宽敞的空间里散落着可以供人读书休憩的桌子。为了办展览,馆内还临时增设了许多玻璃展示柜。玻璃柜里放着按年份整理好的各版安徒生童话集,下面贴着说明的小字。展览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但赵世俊另有任务在身。他佯装看展,观察着周围情况。
扶梯旁边有个矮矮的舞台,估计是讲座的场地,旁边还摆着不少椅子。椅子旁拉了条宣传横幅,要来做讲座的是安徒生童话的专业研究者兼译者。
“他说他是来听讲座的吧?”
赵世俊发现了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吴亨植牵着儿子的手站在那里,正在和挂着名牌的中年男人聊天。赵世俊知道对方看到过自己的脸,于是避开吴亨植,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吴亨植的儿子抓着父亲的手,似乎有所觉察,转过头来。赵世俊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幸亏有人正好从他面前经过挡住了他,让他将将来得及背过身去。他顺着原路往回走,躲到一根柱子背后,这才缓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被发现。”
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赵世俊想到了一个能避开吴亨植儿子的好办法。他从包里掏出稳定器,安上手机,镇定自若地往讲座会场那边走去,手机正好遮住了他的脸。舞台前的椅子上半数都有人了,还有人陆续找位子坐下。如他所料,吴亨植和他儿子紧挨着坐在了第一排。一位拿话筒的中年女士站在他们面前,宣布讲座开始。
“大家好,本次安徒生童话展附设的特别讲座‘谁是安徒生?’马上就要开始了,欢迎有兴趣的读者与我们共聚一堂。韩国顶尖的安徒生研究者宋畅希老师将为大家带来精彩的讲演。”
女士又说了几遍讲座信息。赵世俊装作在拍视频,环顾四周。好在那孩子一直看着舞台,应该是吴亨植让他集中注意力,不要东张西望。赵世俊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他走到舞台侧面,中年女士正在那里盯着台上讲座的进行。
“您有什么事儿?”
“我是个视频博主,主要做图书相关的内容,能做个采访吗?”
“没问题,讲座结束后您来吧。”中年女士听得眼睛一亮。
赵世俊又说:“在采访主讲人之前,我能采访一下听众吗?这是我做节目的习惯。”
“这没关系,不过我也不认识今天到场的听众啊。”
“没事儿,您只要待会儿和大家说我想采访就行了。”
“那没问题。”
见对方答应了,赵世俊用下巴指了指吴氏父子那边。
“我刚才看见有一位父亲带着小朋友一起坐在第一排。”
“啊,您说的是他们啊。他们早早就来了,还和宋老师聊了一会儿呢。现在这样的父亲不多见了。”
赵世俊点头称是,又指了指舞台另一侧扶梯旁的书架。
“我就在书架后面等,讲座结束后请您让他们去那边找我。之后我还想采访一下主讲人。”
“没问题。”
“多谢您了。”
赵世俊道了谢,就慢慢往扶梯边的书架走去。书架正好在拐角处,方便避开众人耳目。万一苗头不对,也方便大喊求助。他站在书架背后,讲座的声音通过话筒被扩大,这里也听得见。终于听到了“谢谢大家”,掌声响起。赵世俊探头一看,讲座结束了,观众都在鼓掌,坐在第一排的吴亨植鼓得最欢。
赵世俊喃喃道:“他还真是戴了好一张假面具。”
儿子也是他假面具的一部分,所以他到哪儿都带着儿子。他用为人父的面目示人,就可以掩饰他内里的真相。这个人还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依旧热烈地鼓着掌。负责现场的中年女士走到他旁边,向他一指赵世俊所在的方向。赵世俊连忙躲到书架后,他想着,万一出了事,手机稳定器可以当棍子用,还试着挥了两下练了练。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赵世俊举着稳定器,用手机挡着脸。
他一开始还没听出来是吴氏父子,意识到两人已经到了面前,他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镇定自若地打了个招呼:“很高兴见到您,我是视频博主赵世俊。”
他装作不认识两人的样子搭了话,吴亨植站在镜头面前,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见他还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赵世俊把手机贴近了一些,问道:“亲子关系可真好啊。
您对图书很感兴趣吧?”
“当然,不然今天也不会来参加活动了。”
“是吗?您家的院子也挺宽敞呢。”
赵世俊冷不丁地提起他家来,吴亨植的眼神立刻变了,沉着脸问:“您是哪位?”
赵世俊晃了晃手里的稳定器:“这儿可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问你是谁!”
“我也是爱书之人,所以想采访您一下。”
“就是你在暗中窥探我们家,我就知道!”
“那怎么能是窥探呢,我是想买房,所以回去看了看。
你也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
“我和你这种油嘴滑舌的人没什么话好说。”
吴亨植的话中已经充满了火药味,他刚要转身,赵世俊就抛出了酝酿许久的那句话:“您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自己被跟踪的吗?”
不出所料,吴亨植果然停了下来。赵世俊看向被他拉在手里的孩子,吴亨植皱起了眉头:“别和我耍滑头!”
“令郎可都告诉我了,是您让他盯我的梢。”
那孩子抓着父亲的手,一听这话,眼睛瞪得老大。赵世俊看着吴亨植,呵呵笑了起来。他又把手机靠得离对方更近了一些:“您有什么感想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吴亨植提高了声音,引得从扶梯上下来的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众人灼人的目光让吴亨植一愣,赵世俊趁机从稳定器上拆下了手机,说道:“采访到此结束。”
吴亨植已经动了怒,但碍于路人都看着,没法动手。
赵世俊心中有数,优哉游哉地溜了出来,隐约能听到身后小孩的自辩和他爸的怒吼轮番上场— 他已经成功地在这对父子之间种下了矛盾和怀疑的种子。赵世俊一身轻松地向地铁站走去,一边走马观花地看着通道里的各家商店,一边回头观察身后的情况。吴亨植拉着他儿子跟了过来。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赵世俊慢悠悠地迈着脚步。研究吴亨植的资料时,他发现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计划性”。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周围的所有人事物,都要遵从他的意志,都必须按照他的计划执行,一旦打破他这个小世界的秩序,他就完全无法忍受。他给上次去过的开峰洞房地产中介打了个电话。
“喂,您好,金经理,我上次去您那儿咨询过,就是想一起买您介绍的那家和它隔壁的那个……啊,对,他是不卖,但谁能和钱过不去呢?麻烦您帮我和房主说一下,我再多出5000 万韩元。要是能成,后续的事我也不给您这边添麻烦。我现在方便去您那儿一趟吗?我过去得要大概两个小时吧,拜托您了。”
就像上次一样,金贤珠依然劝他算了,那个地方不对劲。但他既然愿意多出钱,那她也没有继续阻挠的道理。
赵世俊挂了电话,他刚才特意提高了声音,从旁边商店的玻璃上映着的影子中,毫无意外地看到吴亨植正紧紧跟着呢,估计也听到了他打电话的内容。果然,赵世俊又走了几步,吴亨植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赵世俊转过身,对上了吴亨植炽烈的目光。他轻轻一笑:“我是拍视频的啊。”
吴亨植立刻就炸了,照着他就是一拳。重重一响惊动了路人,有人尖叫起来。赵世俊倒在地上,吴亨植薅住他的领子,又连打了好几拳。
“你小子耍谁呢!”
旁边的孩子异常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围观人群中有人喊快报警。赵世俊虽然被打得浑身疼,但想到事情正顺利按计划进行,他笑了。
做完笔录,赵世俊走出了警察局。停车场空****的,他走向停在最里面的一辆奔驰车。确定周围没人之后,他发出了一个视频通话邀请。等了一会儿,刘明愚接了。
看到赵世俊脸上挂了彩,刘明愚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我在Coex 被吴亨植打了。”
“他这么冲动?”
“那倒没有,是我特意招惹他来着。”
“我的天,他有可能就是猎手啊……你应该和我一样,知道这人有多危险吧?”
赵世俊却对惊讶的刘明愚露出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周围好多人看着呢。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这不就被警察抓走了嘛。”
“原来是想用这个来换取调查时间……”刘明愚一眼就看破了他的意图。
赵世俊苦笑道:“正是此意。警察很快会再传唤他接受调查,我想趁机去他家里好好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太危险了吧?”
“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他就是猎手,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让我踩一踩法律的红线吧。”
“既然要踩红线,那我去帮你查一下他家进门的密码。”
赵世俊点点头:“警方也可能很快再找我,必须把握时间,赶紧去一趟。”
“好。你好好养伤!”
赵世俊笑着挂断视频。他坐在奔驰车里,按下了录像键。
“我这脸上看着挺惨的吧?今天我和一个疑似猎手的人打了一架。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我单方面挨打。
打我的人已经进了局子,估计警方很快就会调查他了。大家也很快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他发生摩擦。我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结局如何,敬请期待!”
说完,他强行扯出一个微笑。他一直忍着痛,刚按停了录像,面孔就痛苦地皱了起来。他把手机放进兜里,刚想起身,就感觉远处有什么人正在盯着他。一瞬间的惊慌后,赵世俊意识到,那是吴亨植的儿子,这才松了口气。孩子与他对视着,也不跑,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赵世俊坐在车里,打了个手势让他过来。孩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来。赵世俊让他坐到副驾上,他也乖乖地坐了。
“你怎么在警局啊,犯了什么事儿?”赵世俊半开玩笑地问孩子。
吴亨植的儿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抬头看他。
赵世俊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在这儿了:“你爸让你盯着我,对吧?”
孩子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见他这副模样,赵世俊侧过头问他:“你叫什么?”
“吴勇俊。”
“几岁了?”
“不知道。”
“什么?”这个回答让赵世俊很是意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孩子低头看着地面,叹了一口气。
“爸爸说年龄不重要。”
“那他说什么重要?”
“信任。”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赵世俊做了个深呼吸,对孩子说:“你叫勇俊是吧?”
孩子还是点点头。赵世俊弯下腰来,与孩子平视。
“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的年龄,这样才能去上学。”
“学校教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去上学。”
“谁说的,你爸?”
“嗯。”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
赵世俊点点头:“对,你觉得。你觉得你不需要知道自己多大,不需要去上学吗?”
孩子无声地眨了眨眼睛,望着赵世俊:“我不知道。”
“我倒觉得你不像不知道。”
赵世俊伸直了腰,看了看周围,又问:“他让你盯着我,你应该偷偷地藏起来,为什么站在我面前?”
“因为我想知道,叔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因为我想知道,你爸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爸爸说,这个世界很危险,我们俩要互相帮助,互相保护。”
“在我看来嘛……”赵世俊望着孩子,忽然伸手揪着孩子的衣领把他拽到近前,孩子的小脸皱作一团。
“疼……”
“我拽你一下就疼,还是碰到哪儿了?”
果然,后颈下方有一块瘀青。孩子都快要哭了,往旁边缩了缩。
赵世俊又说:“看来两个都是啊。你爸是干什么的?”
“侍奉神。”
听孩子这么说,赵世俊想了想,喃喃自语道:“神和猎手?很不搭啊……”
“什么?”
赵世俊摇摇头:“没什么。他侍奉什么神?”
“天。”
孩子就回答了一个字,抬头望着天空。赵世俊也抬起头,天空湛蓝,飘着几缕棉絮似的白云。
他又低头问孩子:“侍奉‘天’,不是上帝,不是佛陀?”
“爸爸说那都是假的。”孩子一脸固执地回答。
赵世俊不由得哀叹出声:“哎哟,我的天……”
看来他们信的还不是个什么正经宗教,这实在不符合猎手的形象。赵世俊无言,陷入了沉思。
孩子突然开了口:“求您救救我!”
没想到孩子会求救,赵世俊目光闪动:“从谁的手里救你?”
“从爸爸手里……”
“不是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为什么要救你?”
孩子双肩颤抖着:“我马上就要被送到‘本堂’去了。
上星期伯伯来家里,他们说话我听见了。”
“‘本堂’在什么地方?”
“在忠清道的一条山沟里。开车出去也要一个小时才能看到人家。”
“原来他们管那个地方叫‘本堂’。”
“我不想去。”
谈话偏离向一个奇怪的方向。赵世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他:“你想让你爸被抓起来,这样你就自由了?”
孩子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赵世俊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你能告诉我你家里有什么吗?这样我才好帮你。”
“家里?”
“嗯,你爸在家里藏了什么吧?所以说绝不会卖房子。”
“ 家里……” 孩子皱着眉头想了想,“ 什么都没有……”
“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真的。”
看着孩子的脸,赵世俊起身从车里出来。
“那咱们回见吧。”
他走出去几步,就听见孩子在后面喊道:“有一个地方,爸爸说我绝对不能进去!”
“哪儿?”赵世俊转过身,对孩子说。
“半地下室。”
“大门旁边的半地下室?”
“对,就是那儿。”
“你为什么不能进去?”
“不能问。”
“就是说,你不能有任何疑问?”
孩子抬头望天:“那是‘天’的旨意。”
“所以你根本进不去?”
“那里上了锁。”
“哪种锁,电子密码锁?”
孩子做了个转动钥匙的手势:“不是,就是一般的锁,用钥匙开的。”
“你觉得那里面有什么呢?”
孩子想了想,说道:“有神,还有死亡。”
“小孩老这么学大人说话可不好。”
赵世俊刚一皱起眉头,孩子立刻道起歉来:“对不起。
我每天就是读经、念经,只学过必须要这么说话,不这么说就只能闭嘴。”
听孩子这么说,赵世俊开始想象那间紧锁的半地下室里,到底藏了什么。根据他们那个邪教的教义,他们可能绑架杀人,在那间屋子里留下痕迹,又或者里面布置的都是他们信的那些所谓的圣物……这都无从得知。
赵世俊对犹犹豫豫的孩子说道:“你说你想逃?”
孩子眨眨眼,点了点头。
“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逃跑。”
“怎么帮您?”
“下次你爸受到警方传唤,你把时间告诉我。”
“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家什么时候没人就行了。”
“爸爸和警察叔叔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下星期他要再去一趟接受调查。”
“星期几?”
“星期三或者四,他们好像要再商量一下才能定下来。”
“和谁商量,你那个所谓的伯伯?”
“对。”
“他不会在你们家吧?”
“伯伯都是来了坐一会儿就走。他说在俗世待久了,信仰就会消失。”
“实在是可笑……你有手机吗?”
“有一部紧急联系用的手机。”
“我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你,我能去你家的时候,悄悄给我发个短信。”
“如果叔叔您在我家发现了奇怪的痕迹,爸爸是不是就会被抓起来?”
“那倒不至于。不过,如果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你爸是会被抓起来的。你放心,不把他抓起来,我也有办法把你弄出来。”
“真的?”
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信任。赵世俊没有回答,只是对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今天接受了警察的调查,他已经很累了,脸上还一抽一抽地疼,但他还得去听金盛坤的讲座。他坐上公交车,在光化门下车,往世宗文化会馆背后走去。经过一块立着不少雕像的草坪,就进入了一条两边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那家书吧的招牌出现在眼前。
“原来在地下一层。”
大厦正面的旋转门旁,还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地下。走下旋转楼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类似天井的小小空间。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是一家书店。赵世俊站在楼梯旁,按下了手机的录像键。
“现在,我为了参加嫌疑人之一的讲座,来到了光化门。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呢?能不能从他的讲座内容里找到他行凶的蛛丝马迹呢?我必须亲自听一听。”
推开玻璃门,通道内有块立牌,告诉来访者这里是一家书店。走进店内,他发现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不少。四壁都满满立着直通天花板的书架,店内各处还散落着比人稍矮些的书架。入口正对面已经布置好了一个小舞台,一个头戴鸭舌帽的胡子男正坐在椅子上。舞台下面拉着一条横幅,写着“木工金盛坤的图书故事”。
各色的塑料椅上坐着不少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个后脑勺。赵世俊悄悄找了一个最边上的空位子坐下来。
讲座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金盛坤手里比画着,正在侃侃而谈。
“书是伟大的,我们通过书来分享知识。而钱和书,都不应专属于特定的某一个人。因为书本身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够阅读而被创造出来的。有些贪心的收藏家,却花大价钱买书,把它们束之高阁,只等着升值。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
尽管坐得有点远,赵世俊还是轻易就感受到了金盛坤的愤怒和癫狂。他像是渴了,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某教授开的书店。这家店最近可是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啊,大家知道是哪家吗?”
在他的诱导下,听众中有人低声说出了“记忆书店”
的名字。金盛坤听了,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举起话筒说:“那家店自称是书店,开门迎客,但我实际一看,书要么被放在玻璃罩里,要么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名义上是书店,买书人却必须预约才能进去。他用自己的财富和名声才收集到这些古旧书,结果却把它们藏得严严实实。
他的所作所为,还能算得上所谓的‘知识分子’吗?”
金盛坤说得起劲儿,听众也觉得很有意思,笑了起来。等众人的笑声停下来,他继续说:“我想让他给我看看他的藏书,他大概是嫌我没钱,一味讥讽嘲弄我。说实话,当初那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开始上电视,我就很不喜欢他。只要有钱,就能以知识分子自居。正是书籍的缺失,才让世道变成这个样子。知识分子本应照亮社会,为人们引路导航。这个人却被金钱和名望蒙蔽了双眼,竟然做出让书籍不见天日的野蛮行径。”
金盛坤持续输出着他对刘明愚毫不掩饰的厌恶。舞台下的书店负责人明显有些担心,一直看着金盛坤,听众却听得津津有味。赵世俊观察着现场的情况,见金盛坤的话不停向同一个方向跑偏,他默默起身离开了座位。
尽管只听了一小会儿,但已足够让他明白金盛坤的想法了。有两点确凿无疑:他爱书如狂,同时深深厌憎刘明愚。可走出书店上楼梯的时候,他又摇了摇头。
“如果他是猎手,会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中吗?”
猎手做事比任何人都更小心,他还会杀人。金盛坤与猎手的形象还是有些距离的。然而,他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猎手认为那本书是他的,他想得到那本书,那么也很有可能会是金盛坤这个样子……“明天先去会会他,和他聊上几句就有头绪了。”
赵世俊爬上楼梯,走到了大厦外面,发现刚才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这鬼天气,马上翻脸下雨也不奇怪。
路上行人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纷纷加快脚步,还有人赶紧去便利店买雨伞。赵世俊却慢悠悠地向地铁站踱去。
“明天见到金盛坤,就能弄清很多事了。”
第二天,赵世俊坐上了前往天安的列车。也许是昨天刚下过雨,今天的天空格外干净明澈。昨天听了金盛坤的一部分讲座,大概能了解他对书的态度。但赵世俊依然很想知道这些与他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联。在车上睡睡醒醒,一个多小时后,赵世俊在天安站下了车。走下台阶,来到车站广场上,两旁全都是卖核桃糕的店铺。
他沿着路走下去,路过公交车站时,又把手机装在稳定器上,开始摄像。
“今天,为了会一会另一个嫌疑人,我来到了天安。
从车站出发,他的工坊就在步行可以到达的地方。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一天呢?如果您想知道,请跟我来。”
赵世俊对着镜头故作俏皮地挤了下眼睛,结束了这段拍摄。继续沿着路走,路过了几个公交车站,离车站越来越远,路边的风景也不一样了。卖核桃糕等吃食的小店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着零件、机械这类字样的招牌。
“气氛紧张起来了呢……”
很快,他就看见了木匠金盛坤的工坊,这是一栋看起来很像违章建筑的二层小楼。路边的白色招牌上画着一把巨大的刨子,店门口有一块能停几辆车的空地,店铺临街一面是落地玻璃。一层挂着条幅,写着短期速成木工课程的时间和学费。赵世俊停下脚步,仔细读着条幅最下面的字:2 小时体验课,赠送案板,收费5 万韩元。
这是个有趣的机会。赵世俊轻轻摸了下鼻子,用手机拍了张工坊的照片。
“这个嫌疑人开了一家木工工坊。值得注意的是,工坊里可全都是能用来当凶器的工具。这只是巧合吗?又或者是有意为之?现在还不知道,让我们进去看看。”
赵世俊拆下手机,走进了工坊。金盛坤正在里面,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围着一条皮质的围裙,耳朵上別了一根铅笔。见有人进来,站在一张大桌子前的金盛坤回过头来。
“欢迎光临。”
赵世俊装作很紧张的样子,问道:“这里是木工工坊吧?”
“没错。原来是个螺丝厂,现在改了。您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学木工。”
“那您可来对了。您想选哪个课程?”
“那个……我没多少空闲时间,想先试试体验课。”
“哦,原来如此。正好现在没什么事,您方便的话,咱们现在就开始?”
“是一对一授课吗?”
金盛坤正了正帽子,答道:“对。那边有围裙,您随便拿一条围上。”
衣架上满满挂着皮围裙,赵世俊拿了一条围上,走到金盛坤身边。金盛坤已经拿来了要用的工具,还从别在围裙上的铅笔里挑了一支递过来。
“要做案板,得先画个图样,还得选要用哪种木头。”
“木头也要选啊?”
“是的,一般就用花曲柳木、橡木、樟木这几种。”
“哪种比较好啊?”
金盛坤想了想:“那就用花曲柳吧。”
工作台旁边堆着不少木料,他去选了两块大小合适的木板拿过来。赵世俊借机观察了一下工作台周围的情况。墙上挂着各种工具,还有应该是金盛坤自己做的饭铲、案板、勺子、托盘等物。旁边是折叠桌、折叠椅、书架。店面中央的折叠桌上有一个国际象棋的棋盘,棋盘上的棋子看起来比一般的要大一些,歪歪扭扭的。
赵世俊正看着棋盘出神,金盛坤已经把木板放在了工作台上,对他说:“有的木材必须得好好晾干,不然用着用着就会变形开裂。选好木头之后,咱们就开始画样子。您想要哪种形状的案板?”
“小一点儿,能当吃饭盘子用的那种。”
“四方的,把手那儿留一个孔的,对吧。”
金盛坤取下耳朵上夹着的铅笔,在木板上不停地画了起来。趁着他画样子,赵世俊又开始打量四周。挂工具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排壁挂式书柜,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
画好了样子,金盛坤从工作台一角搬来一台机器。
“这个是曲线锯机。操作杆下面是垂直的锯条,咱们就用它来切割木板。本来应该让你亲手试一下的,不过时间有限,就由我来代劳。在旁边看好了。”
赵世俊说了声好,歪着头看金盛坤如何锯木头。操作杆下方是一根垂直的锯条,看上去就像一根针。金盛坤把木板探出工作台的边缘,小心地按下了曲线锯机的开关。
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开始锯木头。锯条沿着铅笔画的粗线移动着,等机器停下来,木板已经变成带一个把手和四个圆角的案板形状了。
金盛坤歇了口气,把切割好的案板递给赵世俊。
“那边是冲压机,你可以试着自己钻一个孔。”
“要怎么操作啊?”
“我就在旁边呢,别紧张。”
金盛坤笑着拍了拍赵世俊的肩,把他带到一台大机器前。冲压机的操作杆是红色的,还有一个大钻头。金盛坤打开下方的开关,拉下来钻头,对准了案板把手上要打孔的位置。接着他打开操作杆旁的开关,退到机器旁边。
“握住操作杆,慢慢下压,钻头也会往下走。位置已经对好了,把钻头往下压就可以了。”
赵世俊按照他的指点向下压操作杆,钻头发出刺耳的声音,旋转着触到案板的把手。霎时间木屑四溅,钻头钻进了木头里。
“好,再慢慢地挪动木头,这样钻孔就会变大。”
金盛坤的声音夹在刺耳的钻头声里,赵世俊听了点点头。按照他说的把孔钻到了合适的大小。金盛坤关上机器,把操作杆抬起来,拿起案板递给赵世俊。
“刚才还只是块木头呢,木工好神奇啊。”
“这就是木工艺术的魅力。切分、打磨,一块木头就能大变样。接下来的步骤是打磨。那边是电动砂光机,请跟我来。”
工作台后面的砂光机和刚才看到的曲线锯机样子差不多,只是底部比较宽,看起来像是个扫地机器人。金盛坤打开开关,把要抛光的那面按进机器,立刻就响起了打磨木头的声音。他关上机器,往后退了一步。
“你试下看看。”
赵世俊听话地开始用砂光机打磨案板,直到金盛坤说差不多了他才停手。一块纹理鲜明的木头案板就完成了。赵世俊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不住地感叹木工之神奇。这时,金盛坤又拿来了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把小刷子。
“现在是最后一步。”
“要做什么?”
“这是专门用来刷案板的油。案板日常与食物、水接触,很容易滋生细菌。正常来说刷油需要好几周时间,要刷很多次,还得用布反复擦拭,再次抛光。不过咱们没有这么多时间,简单刷一下就行了。”
他用一块碎布把油均匀地抹在案板上,擦拭揉搓着,最后将一块光洁闪亮的案板交给了赵世俊。这个场景多少有点荒谬。整个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和金盛坤说上几句话。
赵世俊一边装作在欣赏案板,一边转移了话题:“您好像很喜欢书啊。”
金盛坤露出疑惑的眼神。他抬头看到工具墙上自己的那些书,咧嘴一笑:“嗨,也就那么回事。”
“我也挺喜欢书的,到您这儿一看,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头疼的时候,又或者没客人的时候,会拿几本来看看。现在没几个人喜欢书了。”
金盛坤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这还是赵世俊第一次听他这么说话。于是他趁机往深里探问了一句:“您以前就这么爱书吗?”
“从小就喜欢。我父母都要上班,没人陪我,我经常自己一个人。您也喜欢书?”
“算是吧,我在网上开了一个和书有关的频道。”
“哦,原来如此。您怎么知道我这儿的?”
金盛坤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赵世俊发现他眼神里多了什么和刚才不太一样的东西。想着走过来这一路上都有监控和行车记录仪,赵世俊给自己壮了壮胆— 今天坐车用的是交通卡,会留下出行记录。
“路过的时候感兴趣,就进来看看。”
“我这儿可不是那种能让你路过就想进来看看的地方。”金盛坤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儿,打量着他,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
赵世俊确定了门的位置,答道:“其实吧,我在写一本关于木工的书,正在收集各种相关信息。”
见金盛坤依旧充满怀疑,赵世俊想要强行转换话题,就指着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的那张棋盘问:“那也是您亲手做的吗?”
说着,他走到棋盘前,仔细端详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棋盘非常奇怪,还有一个问题— 棋子都是人的样子!
他不太懂国际象棋,但也知道分王、后、象。但这个棋盘上放着的棋子,全都长着同一张脸,肢体动作极为痛苦。
“这是蒙克的《呐喊》?”
赵世俊回想起电视上看过的内容,一股恐惧袭上心头。
“你别碰!”
听到金盛坤的喊声,赵世俊转过头来,手一不小心扫到了棋盘,棋子丁零当啷地掉了一地,摔得七零八落。
“哎呀,对不起!”
赵世俊赶忙去捡棋子,却在看清棋子底部的小字时愣住了。像是日期,赵世俊在心中自语着:这到底是什么?
他默默研究着手里的棋子。听到金盛坤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只见金盛坤背着双手来到他面前,眼中充满了凛冽的杀意,仿佛一头俯视猎物的猛兽。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给您放好。”
“你,到底是谁?”
“我……我吗?”
“你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我就是路过……”
“监控能拍到门外面,我看见你在门口东张西望了半天,还在拍照。”
“我真的没干什么,什么都没干……”
“心虚的人都说自己什么都没干。”金盛坤讽刺道,同时亮出了背在身后的手— 他拿着一把粗重的锤子。一见之下,赵世俊吓得连退几步,扭身向大门跑去。但那扇玻璃门无论怎么推拉都纹丝不动。他大惊失色,不停地摇晃着门,而金盛坤已经走到了面前。
“常常有人不肯付钱,所以这扇门我不开就没人打得开。”
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遥控器似的东西,呵呵笑了起来。赵世俊背靠着玻璃门,慌忙掏出手机。
“你,你别过来!我,我要报警!”
“知道买下这栋房子之后,我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屏蔽手机信号。”
“你说什么?”
“这东西是我从美国网购来的,贴在墙上,屋里就没信号了。”
金盛坤一点点地接近他,赵世俊避无可避,只得往二楼跑。他踩着金属台阶狂奔到楼上,金盛坤的笑声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雪上加霜的是,二楼的窗户都被挡住了,屋里一片漆黑。
“可恶,什么都看不见。”
赵世俊慌不择路,被像是椅子的东西绊倒在地,哑着声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他倒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小腿,听着金盛坤一步步走上楼梯。不一会儿,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
赵世俊发狂般把手里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扔向金盛坤。
“别过来!你别过来!”
金盛坤游刃有余地躲过迎面飞来的各种物品,来到他跟前。
“该死的!”
赵世俊只得蜷起身体,躲进黑暗中。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能看出周围全都是挡板、椅子、木箱。他藏在木箱的背后,四下环顾,试图找到一个能逃走的出口。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带着一把以前在东大门买的冒牌瑞士军刀。打开折叠的刀刃,还不如小拇指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武器。他心里稍稍安定,缓了口气,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把他引到屋子里头,再趁机下到一层去……”
一层的玻璃门虽然关着,但到处都是工具,应该有办法把门弄开。他盘算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世俊紧紧地蜷在木箱后面,屏住呼吸。幸好脚步声没在他的藏身之处停留,径直往里面走去。赵世俊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向楼梯方向靠近。
“只要能下楼,就……”
他在楼梯前愣住了— 楼梯已经被缠上了铁丝网。
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背后的金盛坤开了口:“想让一个人插翅难飞,这是最好的办法。”
山穷水尽。赵世俊对着大喇喇站在面前的金盛坤吼道:“有……有好多人看见我今天来了你这儿!你不要动歪脑筋!”
“没人那么关心你。”
金盛坤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戴在手上。他紧握着锤子,左右活动着脖颈。赵世俊心急如焚,瞟了一眼缠着铁丝网的楼梯。不要说衣服了,直接闯,浑身的肉都要被铁丝剐烂。
金盛坤离他只有几步远,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警……警察……”
“去你的吧。你要是警察,早就带着搜查令来了,还用假装说想做个案板?”
“好……好……我说。刘明愚让我来的。”
“谁?哈,那个残废。他为什么让你来?”
“他……他怀疑你……”
“他这是出的哪门子的警啊?”
金盛坤哼笑一声,看着站在那里惊疑不定的赵世俊,问道:“你又是怎么掺和到这里面来的?”
赵世俊咽了口唾沫,四下张望。他背靠着墙,忽然意识到他靠着的地方并不是一堵墙,而是被挡上了的窗户。
放手一搏,也许还有生路。
他对金盛坤说:“我就是觉得这是拍视频的好素材。”
“还真是不要命。前几天刚有个小蟊贼进了我家,惹得我心烦。”
金盛坤咂着嘴走过来,在赵世俊面前停下脚步。他手里依然拿着锤子,只要一下,赵世俊就要小命不保。
“可恶,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因为你又得漂着了。
放心,不会太痛苦的。”
“我……我错了!”
赵世俊竭尽全力集中精神,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那把瑞士军刀,竟然奇迹般地沉静下来。事已至此,除了正面突围,别无他法。他继续用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连声求饶,金盛坤却一言不发,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举起锤子。就在这生死存亡的瞬间,赵世俊手里的瑞士军刀扎进了他的大腿根。听到衣服和血肉被刺破的声音,金盛坤一下子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金盛坤怒骂着,照着赵世俊就是一锤。
赵世俊低头险险避过一击,顺势抱住对方,转身把他猛地推向隔板那面墙。尽管金盛坤比他高大,但赵世俊攻其不备,没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你小子敢还手!”
金盛坤叫骂着一锤砸在了赵世俊背上。赵世俊吃痛,但此时容不得半点犹豫。他咬紧牙关,忍痛拼尽力气狠狠地又推了金盛坤一把。挡着窗户的隔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终于碎裂开来。两人摔出窗户,掉在了隔壁小楼一层的房顶上。赵世俊强打精神,睁开双眼,只见金盛坤仰面朝天瘫在那里,不住地吐血— 那把瑞士军刀捅穿了他的咽喉。赵世俊躺在地上,喘息着掏出手机,按下了紧急通话。
“救……救护车,救命……”
一个星期后,赵世俊配合警方完成了调查,再度来到记忆书店门前。刘明愚说想在晚上没人的时间见个面,所以他等到书店关门后才来。刘明愚正在看书,听到门铃声,按下轮椅上的遥控,给他开了门。赵世俊脸上贴着膏药,刘明愚见到他立刻张开双臂,表示欢迎。
“这次真的辛苦你了。”
“我现在还晕乎乎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唉。”
“你不是抓到猎手了嘛。”
“这倒是。后来警察去搜查,把他家翻了个底儿朝天。”
赵世俊说了两句话,牵动了伤处,面孔皱成一团。他揉着脸上的膏药,在书店里四下看看,问道:“您这边没什么事吧?”
“警察来找过我,不过没什么大问题。”
“那天晚上打碎后门玻璃窗的也是金盛坤?”
刘明愚摇摇头:“警察说还在调查。据说在他工坊隔壁的住处,发现了大量与杀人有关的证据。”
“是啊,听说他用刀斧分尸,然后处理尸体。不过,还是留下了很多微量物证。不仅如此,他家里还发现了不少古旧书,警察都看傻了。”
“看来他们是第一次见到爱书的杀人狂。”
“那个疯子把被害人的名字和杀人的日期都写在了棋子底部,所以他见我碰倒棋子才那么生气,一下子就露出了真面目。”赵世俊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幸好你没事,从杀人狂手底下逃出来了。”
“实在是侥幸。这样看来,似乎大多数被害人并没有抵抗,对他没有防备。”
“警察说,他们这回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韩国是一个实际上并不会执行死刑的国家,就算抓到他,也很难判他死刑。”
“我真不是有意为之,我自己再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他这么说,刘明愚开心地笑起来。他摇着轮椅回到柜台旁:“为表诚意,调查费我又多转过去了一些。”
“嗯,我已经看到转账了。”
刘明愚似乎很担心他,又说:“希望你能快点走出阴影,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精神科的医生。”
“好的,需要的话我会向您求助的。”
刘明愚笑了笑:“不说那些了。咱俩配合得还挺有默契。”
“我也觉得。”
见他点头,刘明愚又说:“我想以后咱们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继续合作。”
“我的身体和精神随时待命。”
“你要是写书或者拍视频,我也会尽我所能提供帮助。电影公司应该也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已经有不少人联系我了。等我缓一缓,状态好些就和他们聊聊。”
“这个话题估计还能热上一阵呢。”
刘明愚说完,陷入了沉默。两个人相对无言,又过了好一会儿,赵世俊才试探着问:“我能问问您现在心情如何吗?”
刘明愚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说道:“十五年来,我一直等着这一刻。但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毫无真实感。”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没能亲手了结这事,实在是太遗憾了。”
赵世俊耸了耸肩:“反正猎手已经抓到了。那您这书店要关吗?”
刘明愚略一沉思,手指轻敲:“这才开张没多久,我会继续经营下去。”
“太好了,我害怕您就此关店呢。”
“我打算以后就不用预约制了,让大家随时都能来店里逛逛。”
“因为猎手已经抓到了吗?”
刘明愚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望着书架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书就是我和猎手之间的纽带。现在这条纽带断了,我理应感到轻松,可我却觉得空落落的……”
刘明愚没有说完这句话。赵世俊看着他,歪着头说道:“我理解这种心情。我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面对猎手,他也算被我亲手了结的吧。”
“这的确是个意外,希望没给你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我也希望。”
“会做噩梦吗?”
“我以为我会,但到现在还没做过有猎手出现的噩梦。”赵世俊双手抱胸,望着刘明愚,“不过,还有一件事……”
“但讲无妨。”
“金盛坤临死的时候,提到了一本书。”
“《失落的珍珠》?”
“对,我想看看这本书。”
刘明愚在柜台里笑了笑:“没问题,请看— ”
他按下柜台里的一个按钮,两个书柜向两旁移动,露出了隐藏其间的保险柜。一声轻响,保险柜门弹开。赵世俊满脸惊讶,万万没想到保险柜藏在这里。
“原来您把书藏在这个地方了。”
“为了书能得到更好的保存。”
赵世俊摇晃着脑袋,走到了保险柜前。保险柜放得很低,得弯腰才能看到里面— 并没有书,只有一堆燃烧后的灰烬。
见此情景,赵世俊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这……这难道……”
“这就是你要找的《失落的珍珠》。昨天我把它烧了。”
“你疯了!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吗?”
“我当然知道。你把这本书看得比性命还重,猎手。”
暴怒的赵世俊狠狠盯着柜台里的刘明愚:“你把书烧了?你竟敢把书烧了!”
“对我来说,这本书不过是引诱你上钩的鱼饵罢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是我。”
刘明愚冷哼一声:“我承认,你有点儿脑子。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伪装成拍视频的出现在我面前,你的样子也变了很多,我认不出来,可惜你改不掉你的习惯。”
说着他把头歪向了一边,赵世俊这才意识到自己哪里疏忽了。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的这个习惯。”
“你露出了不少马脚,而这一点是致命的。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抢书,但我没想到你会装成要帮我的样子找上门来。”
赵世俊转过身,歪着脖子盯着端坐在柜台里的刘明愚。刘明愚又说:“你的想法不错。不过呢,这次的猎手是我。”
赵世俊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我看电视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你的陷阱了。”
“没错,我也觉得你一定看得出这是陷阱。所以我非常好奇,你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你说你是视频博主兼作家……”
“这就是我明面上的职业。”
“好,我承认,要打消别人的怀疑,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赵世俊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道:“我都研究过了,要想不被抓住,必须多动脑筋。”
“厉害厉害。”
“这些不是为了见你单独准备的。我想过要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最后选了这个最不像的。”
“你接近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你知道当年那件事,以此换取我的信任。想和我成为朋友?真是个好主意。”
“确实不赖。”
“确实。你把自己的罪行全都扣到金盛坤头上,也是神来之笔。”
赵世俊耸耸肩:“反正他也杀过人。他的行动轨迹和我有重叠,是个麻烦,不如趁机把他处理了。”
他的回答十分淡漠,刘明愚却兴味盎然地问道:“他家的那些书和证据也是你提前布置好的?”
“那当然了。他的行事风格和我不一样,我可不得弄一下。”
“心思细密啊。”
“只有心细,狩猎才能成功。傻子们以为只要拿刀架脖子,拿锤子抡人就行。金盛坤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死在我手里。”
“原来不是意外,你是存心要杀他。”
“这是自然。他活着乱说话,终究是个隐患。从窗口摔下来的时候,我把刀对准了他的咽喉,剩下的事就交给地心引力了。”
赵世俊模仿着刘明愚脸上的表情,又道:“咱俩挺像的。”
“算了吧,你和我不一样。”
赵世俊手指轻敲,咂着嘴说:“非也非也。咱俩可像了,所以十五年来谁也忘不了谁,对吧?”
刘明愚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承认,十五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但你不要一厢情愿地说你和我相像。我从来没有为了得到我要的东西去杀人。”
“你只是没有杀人的勇气罢了,不是吗?”
刘明愚没有回答。赵世俊上前一步,接着说:“你不是从来都没想把我交给警察吗?”
“没错,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进监狱轻轻松松吃牢饭。”
“很好。我也从来没想过进监狱。”赵世俊咧嘴笑了起来,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刀,“我原本喜欢用锤子的,可惜没法随身带着。”
他一步步逼近,刘明愚拿起了遥控器。
“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想,见到你我该怎么收拾你。”
他按下按钮,书店里一堵堵高墙似的书架滑动起来,挡在赵世俊面前。
“你搞什么鬼!”
“这就是我收拾你的方式。”
刘明愚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按下了柜台下方的红色按钮。柜台底部的电梯缓缓降了下去。赵世俊推开面前的书架,来到柜台前。
“可恶!”
柜台里的地面处只剩下电梯下降后出现的空洞。赵世俊气急败坏地大吼:“你耍什么花招!”
空洞下面传来刘明愚的声音:“不要客气,这是我为你打造的游乐场,我可足足准备了十五年。”
“听你的意思,你是觉得你能从我手里逃走?你要是以为轮椅比我快,那可大错特错!”
赵世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形状的手机信号干扰器,晃给刘明愚看:“你在地下室也没法打电话!”
“我不是说了吗?我根本没想报警。相反,如果你想逃,我就会叫警察。”
赵世俊把刀叼在嘴里,探身向下查看了一番,纵身跳了下去。伴随着一声轻响,猎手落在了下层的地面上。
他把刀紧握在手里,观察着四周。现在是深夜,这里是地下室,除了房顶的灯光之外,不见一丝光亮。周围是用砖砌成的墙,曲曲折折,宛如一座迷宫。他攥紧手中的刀,喃喃自语:“可真带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