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最后大家还是舍不得你离开夜长濑。”
香代子说的“很多事情”,是指在驻村工作之初与居民之间发生的争执。
在交通工具和网络普及的今天恐怕不一样了,但是在三十年前的山村,信息被切断,是非常封闭的。
就力量关系而言,以消防团为首的村里的自卫团比警察更强。有时,比起法律,自古以来延续下来的村子的风俗和规矩更有支配力。外地人的驻扎被认为扰乱了村子的风俗。
虽然并不是自愿前往,但既然受命了,就必须履行职务。神场这样想着,便开始为早日与村民们心灵相通而努力。
农家的早晨很早。
神场也在农活繁忙的时候,早上五点起床,麻利地吃完早饭,骑着自行车行驶在田间的小路上。
“早上好,一大早您就很有精神呢。”
他向见到的每个村民打招呼。
他希望能听到明快的回应,但是没有实现。村民或是无视神场,或是只瞥一眼,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嫁到村里的年轻的媳妇,偶尔会向他低头致意。
有时,村里的男人还会对他发出冷淡的声音。
“再讨好也没用。”
“我们有我们的做法。你不要管。”
神场从前任驻村警察那里已经听说了不受欢迎的事情,但被当面直接说出来,还是难以接受。结束一天的工作,在狭小的茶室里和香代子一起吃晚饭时,他不由得发起牢骚。
“这个村子的人,都很冷漠。我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现在,大家只是还不了解你。看到你拼命保护村民生活的样子,他们一定会敞开心扉的。”香代子鼓励着说丧气话的丈夫。
香代子出嫁后马上就不得不随着丈夫的调职住在寒村,应该心里更没底。但是香代子丝毫没有露出那种表情,她的关怀支撑着神场那颗快要自暴自弃的心。之所以能熬过五年的驻村生活,无非是因为有妻子的存在。
“现在想想,在夜长濑的时间真短啊。”
对香代子的自言自语,神场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刚调职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异常慢。神场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想离开这片土地,哪怕只是去一个管辖的小派出所也行。
但是,在发生一起事件后,那种心情发生了变化。
那是在驻村生活第四年的秋天,村子里发生了盗窃事件。那起事件缓和了村民顽固的抵触,让神场走上成为刑警的道路。
在调任夜长濑第五年的新年里,神场接到了分管上司的电话。大约是在那起事件发生的三个月后。上司说,在春季的人事变动中,决定对神场进行工作调动。
听到上司口中说的调动地点,神场大吃一惊,是管辖分局的交通课。而且,上司还说,已经得到了署长的推荐,要神场参加刑事选拔考试。
“真的吗?”神场不禁反问。
电话那头的上司笑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想想你在夜长濑的功绩,这是理所当然的待遇。”
神场马上明白过来,上司所说的功绩指的是三个月前的盗窃事件。
上司说,我在分局等着你,然后就挂了电话。
大多数当警察的人都想当刑警,但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要有实际成绩。只有在逮捕嫌犯的数量和警察表彰的次数等方面取得显著的功绩,才能得到署长推荐参加刑事选拔考试。每年从各警察局推荐的人数只有一两个,本来就很难。
如果顺利通过考试,就可以参加三个月的搜查专科讲习。即使经过讲习,也不能马上成为刑警。如果没有刑警职位的空缺,刑事课长也不会要你。刑事任职资格的有效期为三年。如果三年内没有空缺,资格就会失效,又必须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很有可能被后辈超过,而被排除在推荐范围之外。
所以,能不能成为刑警,并非没有运气成分。
幸运的是,神场在通过考试后顺利地被调到了管辖分局的刑事课。
神场一边看着大海,一边回想着那起成为他警察人生转折点的事件。
稻子收割结束,农家的谷仓里装满米袋的时候,村里发生了盗窃事件。保管好的米袋在半夜被偷了。而且受害的不止一两家。神场接到村民的报告后展开调查,发现在位于夜长濑驻在所管辖内的夜长濑、河上、马杖三个村落中,报告的盗窃案件多达三十起。
三个村落,大约有三百二十户人家。受害的有三十户。也就是说,每十户人家中就有一户人家的大米失窃。这是个相当大的比例了。
当时,村里别说监控摄像头了,就连照亮黑暗的霓虹灯都没有。夕阳西下的村落笼罩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到处竖立着的电线杆上的电灯和散布着的民宅的灯光。
在没有目击者,也不可能安装监控摄像头的情况下,只能依靠人力蹲守。话虽如此,盗窃并不是每天都发生,再加上受害的村落也时常不同,无法预测。
神场向分管上司反映情况后,上司冷淡地说,秋季的交通安全运动需要人手,不能提供支援。
神场为了抓捕嫌犯,只能一边巡夜,一边胡乱埋伏。
漫无目的地搜查是不可能顺利的。从第一次事发开始,过了一个月神场也没有逮捕到嫌犯。偶尔得到消息说,半夜里有背着大包的人走在路上,或者听到谷仓里有动静,去看了后,发现一个人影很快跑走了。无论哪个消息,都不能抓到嫌犯,反而让村民更加疑神疑鬼。
在夜长濑管辖区的村民之间,有一个虽然平时不公开,但长期存在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要在朝比岳山脚下建设水库。那座水库被命名为朝比水库,至今仍在使用。
为了对水库的建设进行解释说明,建设公司的社长和自治体的负责人来到村落。水库的建设工期大约是八年,在这期间,将有近千名工作人员轮流出入工地,住在村落建设的工棚里。建设费用总额高达五百一十五亿日元。
居民的意见分成两派。
有反对意见认为,不想让外地人破坏自己祖先代代相传的土地,也有赞成意见认为,应该优先考虑修建水库带来的好处——道路修整、发展娱乐和游玩设施、开设超市等,村庄能得到振兴。
经过长达半年的协商,水库建设开始了,条件是为了防止陌生人蜂拥而至造成治安混乱,在村里设置驻在所。另外,如果水库在建设过程中给居民生活造成不便,则会支付适当的补偿金。
水坝在九年后完工,比原计划晚了一年。
在此期间,村里发生了种种变化。
为了保障建筑工人们的生活,村里出现了日用杂货店,并且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出现了几家小酒馆。
大部分工人离开家乡和家人,为了工作一起住在宿舍里,他们工作结束后都是在小酒馆里度过的。
并非所有的工人都是性格温和的人。辗转奔波的工人中,也有人过着颓废的生活,他们喝酒后经常打架斗殴。
从那时起,夜长濑驻在所管辖区内就以坚决不接待外地人而闻名了。
水库完工,重型机械被运走,工人们也撤走了,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在施工中建成的商店,也在水库建成的同时关闭了,经营者和员工也离开了。留在村子里的只有从朝比岳吹下来的风,以及赞成和反对水库建设的人之间产生的无法弥补的矛盾。
这种矛盾随着时代的更替淡化了很多,但并没有消失。一旦发生什么纠纷,双方都会翻出水库建设时的旧账。
发生大米被盗事件时也是如此。大坝曾经的赞成派和反对派开始互相诋毁对方。
半夜里看到的人影,像是哪个村子里的谁谁谁;那家因为欠债过得很辛苦,所以很有可能拿别人的东西等。臆测和中伤此起彼伏,大人们的不和睦甚至波及了孩子。
那个时候,一个名叫江美的小学三年级孩子受到了很严重的欺凌。
村里只有一个可以称为学校的地方,是离村子很远的邻镇的分校,小学和中学是在一起的。学校的学生一共六十多人,教师的数量也很少,每两个年级的小学生在一个班上课。
当时,小学三年级只有八个学生。这个年级中,江美是唯一一个赞成修建水库的家庭的孩子。
孩子们把祖父母和父母们在家里讲的过去的遗恨当作自己的事一样,欺负江美。
神场像往常一样在村子里巡逻时,得知江美受到了欺负。他经过山脚的古神社时,在路边发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看到杂草中的鲜艳颜色,神场下了自行车,走近一看,是一个双肩书包。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书包呢?难道是有孩子在上学的路上绕远路玩耍,误入山里了吗?
神场担心地登上了通往神社的楼梯,在院内大声喊起来:“有人在吗?”
神场喊了两三声,神社的祠堂里传来响声。
有什么东西。
神场急忙跑过去打开祠堂的门,里面是江美。她躲在祠堂的深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恐惧地凝视着神场的脸,身上看起来没有受伤。
神场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了?这个时间应该在学校吧。是上学路上肚子疼了吗?”
江美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神场。神场从她那双像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兔子一般胆怯的眼神中,察觉到她有很大烦恼。
“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可以,不妨和叔叔说一下吧。警察叔叔也许能解决你的烦恼呢。”
听了神场的话,江美犹豫了一会儿,流下了眼泪,后来,像决堤一样开始大哭起来。
江美控诉说,班上的人都叫她叛徒,把她排挤在外。
“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叛徒。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警察叔叔。我不知道。”
神场一边轻抚着哭哭啼啼的江美的头,一边想着必须尽快找到偷米贼。大人们的问题已蔓延到了孩子们身上。他认为这种状态要是持续下去,村子就会分崩离析。
从那天晚上开始,神场每晚都埋伏在盗贼可能光顾的农家附近。
他仔细调查了失窃的房屋后发现,存放大米的仓库都位于村子隐蔽的地方,同时那些屋后有小路的民宅,由于方便盗贼逃跑,所以也更容易遭窃。
话虽如此,辖区内具备盗窃发生条件的民房多达八十户。神场就在晚上一家一家地按顺序转着走。虽然可能被说成是胡乱猜测,但是没办法,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香代子担心连日埋伏的丈夫,劝他好好休息一天,但神场还在继续。无辜的孩子痛心的模样,强迫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埋伏。
连夜的搜查终于有了结果,在埋伏三周后,神场的身体太疲惫了,有时在埋伏中会不知不觉地倒下睡着。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他在一个姓佐藤的农家的仓库后面,一动不动地蹲着,突然困意袭来。
只睡了几分钟。
谷仓的拉门嘎吱作响,把他吵醒了。
神场从谷仓后面往门口看,两个男人在月光下走动。他们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仓库。
是偷米贼。
神场凭直觉拿起腰间挂着的警棍,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悄悄地靠近入口。
往里面一看,两个男人正要把米袋搬出来。
“别动!是警察!”
神场把手电筒对着那两个男人。
突然受到照射的两人,大概是被耀眼的光芒晃了双眼,用手臂遮住眼睛,微微有些胆怯。神场没有错过这个可乘之机,用警棍用力地敲了一个男人的膝盖,又反手打了另一个男人的侧腹。
膝盖被打的男人,当场摔倒了。也许是伤到了骨头,暂时站不起来。但是,被打到侧腹的男人,只是弯下腰,便立刻向神场冲了过来。
神场被扑倒在地。一起倒下的男人,虽然块头很大,却用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地站起来,抛弃同伴,向入口跑去。
神场紧紧地死命地抱住男人的脚。
男人用空着的那只脚,用力地踢神场的侧腹。脚一下下踢到神场的肚子上,他快要吐了。尽管如此,神场还是没有放开男人的脚。
在神场与偷米贼搏斗的过程中,听到响声的住户也跑进了谷仓。是佐藤家的长子三平,和神场同年,三十二岁。
三平了解了事态,拿起支撑门的棍子,对准正在踢神场的男人的肩膀挥了下去。
男人发出悲鸣,倒在那里。
三平拿起挂在仓库墙壁上的粗绳,把男人的手脚捆了起来。
三平一边用棍子威胁打滚呻吟的男人,一边向神场打招呼。
“警察先生,你没事吧?”
三平担心地看着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神场。神场想回答,但是因为肚子太疼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神场请三平帮忙,用佐藤家的电动三轮车把两人带到了驻在所。他对吃惊的香代子说明情况,让她拿来备用的手铐。神场用手铐把两个人的手分别铐在柱子上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向管辖分局汇报了逮捕盗窃犯的情况后,神场一夜未眠,一直盯着两个男人直到早上。两个男人可能是死心了,都很老实。
神场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逮捕嫌犯经过和搜查记录写在文件上。
天亮后,神场对两个男人进行审讯。
两个男人居无定所,辗转于全国各地反复盗窃。据说,二人靠转卖偷来的庄稼和家具维持生计。为了不被察觉,他们把车停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走着去作案。后来经确认,在离佐藤家二百米左右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涂层脱落得破烂不堪的轻型卡车。
据说,二人从管辖区内偷来的大米,卖给了群马县内负责收购赃物的一个男人。神场问了他们买家的来历,但二人对此保持沉默。
中午过后,管辖分局来了两辆警车。因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村里的居民们都聚集到了驻在所附近。
神场向乘坐警车来的三名刑警转告了经审讯得知的情况,并将嫌犯交给他们。一位上了年纪的刑警接过神场写的逮捕记录,翻看文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神场那张瘀青的脸。
“这次好像搞得动静有点大啊。一个人膝盖受伤,另一个人肩膀受伤。”
“多亏了受害者家的村民帮忙。”神场低下头,说道。
村民们都有些难为情。
年长的刑警呵呵一笑,把手放在神场的肩膀上。
“而且,文件也写得很好。”
“谢谢。”
得到了一直很敬仰的刑警的夸奖,神场高兴得脸都热了起来。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刑警插嘴问道:“神场巡查,你有想当刑警的想法吗?”
“有!”神场气势十足地回答道。
“在夜长濑有几年了?”上了年纪的刑警问。
“今年是第五年了。”
上了年纪的刑警什么也没说,只是好像理解了什么似的点点头。
“这次辛苦了。”
刑警们对疲惫的神场说了些慰劳的话,就上了车。
年轻的警察司机短短地鸣响喇叭,慢慢地发动了车。
神场和香代子一起低头行礼送别。
当警车开远,看不见的时候,神场向围观的居民们大声喊道:“乡亲们,正如你们所见,盗窃者不是村里的人。你们不要再互相仇视了。这次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被盗窃的家庭,而是村里的孩子们。”
大概是有感触吧,有几个村民垂下眼睛。
“被偷走的米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明年还能再收。但是,孩子们在大人们的争吵中受伤的心,可能一直都无法痊愈。如果大人们不能忘记过去的心结,那么争吵就会一直持续到孙子辈。咱们不能再让孩子们受委屈了。”
没有人反驳。
一个人,又一个人,村民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大家都听不明白吗?
神场怨恨自己的无力。但是,到了第二天,在驻在所前,放着大米、茄子、土豆等刚采摘的农作物,甚至有酒。村民们体会到了神场的用心良苦。
香代子一边看着放在驻在所门口的村民们的心意,一边抓住了神场的手臂。
“真是太好了。”
神场只回答了一句“啊”,似乎再多说点什么,声音就会激动得颤抖。
神场连续埋伏了好多天,在搏斗中终于逮捕了盗窃犯,他的工作由村长详细地传达给了管辖的上司。
“他不仅逮捕了偷米贼,还为我们解开了这么久以来留在村子里的心结。他是个优秀的警察,更是一个优秀的人。”
村长这样说着,毫不吝啬地称赞神场。
在艰苦的派驻工作中受到村民们的尊敬,这成了神场在刑事选拔考试中获得署长推荐的优秀业绩。后来神场才知道,把嫌犯带走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刑警,好像也给刑事课长说了些好话,推荐神场接替即将退休的自己。
神场在长濑驻在所的最后一晚,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一起,在公民馆举行了送别会。
在学校受到欺负的江美的母亲,流着眼泪为离别而惋惜。她一边握着神场的手,一边低头道谢说:“多亏了您,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地去上学了。”
村长看到这一幕,问道:“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米也好,酒也好,什么都给你。”
神场笑着回答说:“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大家对下一位驻村警察好一点。”
村长和村民们听到神场的愿望后,不好意思地互相看了看,一边点头,一边给神场斟酒。
神场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眺望着天空。
那个时候,神场沉浸在对那些不舍离别的村民的感谢之情和打开了通往刑警之路的喜悦中。现在他明白了,也不全是高兴的事。
如果没有成为刑警,就不会负责十六年前的案件,也不会一直为自己的无能而后悔。那么,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来四国巡礼。
神场突然感到膝盖疼痛,可能是因为走得太久累了吧,似乎触及了旧伤,一跳一跳地疼。
香代子在旁边担心地看向神场沉默着的脸。
“身体不舒服吗?”
神场摇摇头。
这样的膝盖疼痛,与孩子惨遭杀害的父母的痛苦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神场紧紧地闭着嘴唇,抬起了脸。
“走吧。”
他把手臂从铁制栅栏上放下,站起身,向下一个巡礼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