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江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是天光,是七彩的霓虹,看起来像涂抹了厚重脂粉的俗世女子,失了淳朴天真。
成江行凭栏而立,望着江对面的高楼大厦:“前两年,这里还没发展得这样繁华。”
两年前,这里尚是未开发的郊区地段。
他身旁的人没说话,只静静凝望江面。
“韩星展。”成江行弹了弹指间的烟灰,“把爱藏起来,是很辛苦的事吧?”
没有人回应。
成江行有些不满意这份沉默,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人,对方趔趄了一下。
对面最高的大厦有流动的射灯照过来,微弱的光亮落在韩星展的脸上,他眼里的那潭死水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不辛苦。”他轻声说着,“因为没有藏起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那份情感的表达。”
他努力地活着、努力地维持着父亲的生命;他在她需要的时候,揭露父亲的罪恶;他把没做完的梦放进了游戏里……这些,都是他的表达方式。
年少的喜欢,一直在隐秘地生长,未必要长成爱情的模样。
“真是伟大。”成江行酸溜溜地说着。
江风甚是寒凉,厚重的凉意仿佛能渗进骨子里。
“其实,我很想念故乡。”韩星展看着江面,“那里的冬天,有一种明目张胆的冷,风是刺骨的,空气干燥。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是温润湿软的冬天,但是那种绵密的冷不怀好意,让人从心里往外都在颤抖,无时不在颤抖。”
他记忆里的冬天停滞在那年的大雪天,他记忆里的温暖,是带着闵月亮走进羊汤馆时,扑面而来的热气,是闵月亮突然放到他脖颈上的掌心的温热。
成江行看看他,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们去车里聊吧,我把暖风打开。”
说完,又呵呵笑起来,他仍旧拥有插科打诨的能力。
微信又有新消息的提示,成江行蹙着眉:“从前真是没看出来,闵月亮是这样主动的人。”
她给他发了若干条微信,她吃的饭、她走得路、她看见的风景,像个摄影爱好者,隔一会儿就甩一张照片过来。
成江行并不知道,自己低头看那些图片的时候,眼里眉梢都是笑意。
他没有回复她,像个胆小鬼,以沉默代替自己的不知所措。
他打开新消息,这一次,她没有发图片,却发来了一例危重病例的病情描述,以及她的处理思路。成江行思忖了一下,立时给了更细致的建议。
结果,闵月亮马上发过来一条语音:“谢谢阿行哟,看来我们的见解不谋而合。我正在喝奶茶吃炸鸡,不值班的夜晚,真是太幸福了。”
紧接着,她发来了奶茶和炸鸡的照片。
成江行气哄哄地扬起自己的手机,冲着韩星展说:“你看到了吧?这个女人多狡猾,我还以为她在出急诊呢。”
“成医生。”韩星展拢了拢外套,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让我离开吧,我想回S城了,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了家。”
“我又没限制你的自由。”成江行急忙撇清。
“等她靠岸,我才能安心离开。”
江上有货轮缓缓驶过。
“你可以做他的岸。”韩星展补充了一句。
成江行眼里的戏谑霎时消散。两个人沉默下来。成江行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眉头紧皱。
“如果,这个岸并不安稳呢?”他转头看看韩星展,“危机四伏的岸,值得她停靠吗?”
韩星展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如果他那张僵硬的脸能够控制表情,那必定满脸都是对成江行的嘲笑。
“生活本就危机四伏,伴侣的意义,不正是能一起穿越危机,抵达心灵家园吗?”
“哲学家。”成江行有些不服气。
“想要在一份爱情里得到庇护的人,只不过是一只想要躲进笼子里的金丝雀。你觉得闵月亮是那样的雀鸟吗?”韩星展说。
成江行没出声,眼前却浮现出游轮上第一眼见到的闵月亮,衣袍随风飘展,头顶鸥鸟逆风盘旋,她伸手一挥,仿佛苍茫海天之间都是她的千军万马,自由又洒脱。
那才是他心里的月亮,逆着人群向他走过来,满身孤勇。
他抿了抿唇,眼里溢出星光和暖意。
是的,胆怯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韩星展,我再给你做一次手术吧。”他声音透亮了几分,换了话题,这才是他今天约韩星展见面的重点。
“这一次,我有把握让你更好一些。”他说。
“这次手术是提升技术的需要吗?”韩星展问道,他习惯了自己作为“试验品”的身份。
“你就当作是吧,是为医学发展做贡献。”
其实,每一次都不是。韩星展心里清楚。当年,在N市的那个桥边,他有跳下去的冲动。他一直知道,旁边的年轻男人守在那里,如果他跳下去,下一秒,那人必定舍身相救。
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韩星展就已经看见了成江行藏而不露的真心。
韩星展伸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语气轻松:“算了,皮囊而已,我已经适应了这张僵硬的面具。”
韩星展刚接到警察的电话,他父亲的情况并不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是,他涉及的案件仍旧没有进展。他有些后悔,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真相,也许能帮她蓄积更多的勇气。
成江行还是想劝劝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打算说实话了。”
韩星展看看他。
“我要告诉闵月亮,你的手术是我做的。我想让她见见你,她心里那么重视你,可是我把你当成了试验品,还给了你这么糟糕的一张脸,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对我的好感消失殆尽呢?”
“你想让我去见她,就直说。”
“见一见吧,了却她的一桩心事。”成江行终于直白地说出口。
“你倒是大方。”
江风呜咽。
隔了好一会儿,成江行终于听到了答复。
“好吧,见一面吧。”韩星展平静地说。
原来,他与她的人生,还有机会郑重地说一声“再见”。
“你这个人……”韩星展扭头看了看他,眼里闪过一丝清亮的光,“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世人予你的一切,都足以令你委屈。你看似贪财,其实你眼里并没有对钱的欲望。”
成江行敛起眉眼,但又很快露出招牌的戏谑笑容:“那我眼里有什么?”
韩星展不再看他,只望向夜空:“理想。”
夜空澄澈,有七彩流光,只可惜此夜没有月亮。
成江行没再反驳,呵呵笑了两声,抬起手臂搭在韩星展肩头,用力地拍了拍。夜风吹过,眼角仿佛有丝丝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