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热望……谁料却又被莫名赶了出去!死的心都有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我当上了卫生员,高兴得就像是掉了魂,到卫生所的第二天就忙着打电话将这消息告诉了朱桂枝和曲志华她们。她们听到后,也在电话里向我祝贺。隔了几天,她们特意请假来稻地看我,说了不少让人高兴的话:“好好干,将来争取当医生。”“你真幸运,刚来兵团就分到好工作。”“你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出来也好,对你自己也是个锻炼,十连那地方风气不好……”几个人又是鼓励,又是教导,又是羡慕,真叫人高兴得睡不着觉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分配到卫生所学医的五个青年是知青当中的幸运儿,既幸运,也就趾高气扬,平日中在九连露面,脑壳扬得多老高。若是遇到本连队来看病的熟人,望着人家羡慕的神情,那得意得就要忘形。
男女青年在一起,这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事就难免,乐呵嘛!相比之下,刘大夫就受到了一些冷落,他得到的只是那些带有尊敬意味的笑语。为此,我不只一次地察觉到了从他那儿飞过来的嫉妒目光。
小青年们聪明好学,再加上这兴奋劲头,十几天一过,这打针抓药瞧点小毛病等居然还学出了点样子。而我也发觉了卫生所里所起的一些变化:刘畅对三个女青年春风满面,且热情洋溢,平日中理论讲述不够,还常要手把手地热切地教上一番。而对我和小王则常常摆出师道尊严的面孔。金大夫不吭不哈,对青年们也是一副淡漠表情,平日中出诊也只是带上小王一个人,剩下我就没人愿意搭理。
我觉得有些别扭,心想,管他呢,熬到结业,回连就是自己的天下,再也不受这个闲气。我自己安慰自己,对这些冷淡也就不当回事儿。
我对刘大夫的作风看不顺眼,的确,刘畅对我们的教导也和形势相悖。刘畅常向我们灌输为医荣尚,“咱们当医生的,到哪儿去不吃香?出诊下连队,谁见谁不敬?大鱼大肉可劲儿造!出门往公路边上一站,把药包对着汽车一亮,谁敢不停车……”
这话粗听下来没啥不对,边疆地区缺医少药,医生人人敬重,可是我对此却不敢恭维,我可不愿意拿别人对医生的尊重当殊荣。我实在是感到刘畅的话是对医道的一种亵渎,其心不善,我可不敢这样难为人家。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大冬天里,穿衣戴帽稍不注意就会感冒发烧。知青们刚到边疆,很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起居,病号也就多。这天,九连三排的一个大个子男青年病歪歪地推开卫生所的门,走了进来,没好气地往刘畅面前一坐,气哼哼道:“刘大夫,昨天你给的那几片药也不管用啊?”
刘畅笑眯眯道:“那就打一针吧?”
刘畅对谁都是这样笑眯眯的,那笑容像挤牙膏似的,随时都能挤出一些来。
男青年听罢,又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刘畅分外热情,取针管,拿药水,消毒,扎入……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可是,待青年揉着屁股走出门之后,他的脸色就立刻变得阴沉起来,“这些家伙,牛高马大的,有什么病?就是想泡病号不干活儿!”说完,他扔下针管,走到隔壁和三个女青年说笑去了。
此时,一直站在一边的我却犯了嘀咕:平日里,熟人和上司来了,好针好药好脸相待,一般青年老职工来了几片药就打发走了,这是卫生所的一贯作风了,这次刘大夫又用的什么法子打发走了那个病号?于是,我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个药瓶,看罢,大吃一惊!针水瓶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字:“注射用蒸馏水。”来卫生所后,我恨不能立刻将两位大夫的所有医术都学到手,好回连队一显身手,所以,平日里对两位大夫的一举一动一问一答开处方作诊断都观察得格外细心,可这次却又是什么医术?我放心不下。晚间,借故去宿舍玩,背上药包溜出了卫生所。
宿舍里大部分知青仍然没睡,嬉笑打闹的,看书看报的,还有在扯脖子唱样板戏的,满屋子闹哄哄的,烟味汗味直呛鼻子。我走进门来,屋子里的声音顿时缓和下来。几个青年走到我面前,满热情地招呼我:
“行,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位哥们儿病得不轻。”
“看样子,这小哥们儿心眼不错,来,点支烟。”
我心中热乎乎的,边拒烟边说:“我就是来看他的。”
说罢,几个人来到病号面前。
屋子里的人围了上来。有人喊着:“唉,哥们儿,大夫给你看病来了!”
也有人怀疑,细声道:“就不知这小伙子手艺行不行?”
我不搭理他们,看了病号,心中就知道是重感冒。“没事儿,哥们儿,打一针就好。”
“白天刘大夫给打了一针,不知啥药,不见好……”病号有气无力道,眼光中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我微笑着摇摇头,不吭声,手中却忙着做打针的准备。我可不敢将白天的事情告诉这帮子哥们儿,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事情的本末虎脾气上来,非得去揍刘畅一顿不可!我不愿意让他们犯纪律。
兵团刚刚组建不久,纪律很严,动辄就处分人,严重的甚至还要批斗呢!
我轻轻地给病号打了一针退烧针,又留下几片药片,待他沉沉睡去之后,又和别的青年们胡吹了一通,这才告辞出来。
月清夜寒。我踏着积雪,慢慢地走回卫生所。大宿舍里热闹得暖人,小小卫生所里却冷清肃静,我真不愿意回来。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刘畅给我们几个青年讲完课,余下的时间里,他便东拉西扯地吹起了自己的精神疗法。
“精神疗法是医生治疗病人的重要的手段之一,往往以精神力量分散病人心中的自我压抑感,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比如,那天九连来的那个病号吧,牛高马大的,有什么病?愁眉苦脸的,一脸病容,可实际上呢,不就是怕冷怕苦不想上班干活嘛!对这种人就可以实施精神疗法了。一支蒸馏水打进去,还要告诉他打的是好针水,病人心中一轻松,病就好了。看看,第二天不来了吧?”
我听罢,心中很气,什么精神疗法?那病号是我过后又去给打了几针才疗好的!心中一气,口中便爽:“他真的是病了,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半呢!”
“……”
刘畅愕然一愣,但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当然,当然,例外也可能是有的嘛!”他有意加重了语气,“不过,精神疗法仍然是医生治疗病人的重要的手段之一!”
谁料我并不知趣:“那么,精神疗法不就是骗人的么?”
几个青年哄的一声,全笑了起来。
刘畅这回可来气了,“你懂什么?!”
“我认为,医生最主要的是要诚实,要负责任,要有医德,要时时为病人着想!”
“谁不负责任啦?谁不为病人着想啦?你给我说清楚!”
我还想说什么,立刻被几个青年劝开:
“得啦,得啦,还是多听听刘大夫的。”
“人家刘大夫是大学毕业生,比咱懂啊!”
“小刘,别争了,刘大夫讲了嘛,例外总是有的嘛!”
“小刘,消消气,别影响团结。”
我不再说话,气哼哼地望着窗外。
刘畅又神奇般地挤出了笑容:“好,好,这个问题咱们不争啦,留待以后再商榷吧,小刘的这种好争论的精神也是好的嘛!嗯,也快吃饭了,大家自由活动一会儿吧!”
几个人闷闷散去。
我临出门时,突然发觉刘畅向我射来一束凶狠的目光,我心头不由一紧!
晚饭后,小王告诉我,刘畅去了营部,“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他说。我说,“我没犯啥事儿,怕啥?”小王摇摇头,“唉,你真年轻。哥们儿,实话告诉你吧,他把你那天私下去给人看病的事汇报上去了。”我愕然无语。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一听教导员找我,心中便立刻紧张起来,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来到营部,极力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教导员,为什么让我回去?我犯了错误啦?我哪些地方表现不好啦?教导员,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眼中噙着泪水,但我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让它流下来。
“这是组织决定,你……服从吧。”教导员冷冷地说完,又抽起了他的闷烟。
我终于觉得没了希望,我也不再想分辩。我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营部……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我坐在了十连的公路边,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孤独,悲伤,没人理睬……我不想回来啊!
一个梦就这样破灭了,简单而又无情。
英志站不起来,他也无力迈动脚步,他更觉得没脸再站到庄明甫面前。他在他面前说什么?他在全连的青年们面前说什么?他们会嘲笑你当初学习走的时候那股子得意劲头,他们会斥责你辜负了他们的希望!这叫英志今后怎样在他们面前生活下去?
英志的心碎了,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泪水在寒风中很快地在他身上结成了冰滴。
远处连队中,宿舍的大门打开了,几十个青年走了出来,接着站队,点名。远远地,看不清是谁在队列前给他们讲话。然后,队伍就向宿舍南边走去。很快,他们在一块空地上分散开去,抡镐挥锹,在雪地上挖掘起来。
英志不知在公路边坐了多久,眼泪早已哭干,双脚已经麻木,身心俱已冰凉,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眼前,小小明多屯东西不过百十来米长短,中间一条土路将屯子南北分开,屯北多是柈矮的小马架子,屯南多是柈和泥的茅草房子,稍像点样子的便是那两栋新盖的泥墙瓦顶的知青宿舍。屯中的那口凸出地面的水井便是屯子的中心,井边是一栋四面透风的仓库和小小的知青食堂,两台拖拉机停在仓库前面的空地上。再往东一点,便是紧靠公路边的马号、牛号……举目望去,白雪覆盖的明多屯里冷冷清清,荒凉凄苦。此后岁月,悠悠长久,难道就在这里度过一生?理想豪情与生活现实相距何止天壤?英志心中无比凄苦,孤独寂寥,仿佛茫茫天地就剩下他这一丝气息。
一个身影从连中拐上公路,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快步向英志这边走来。
走近了,英志才看清楚这个步履快捷的青年,就是两个月前在东丰小镇上认识的于文革。
于文革径直走到了英志的身边,神情颇为严肃地望了望英志,道:“你回来了?”
他那不屑一顾的目光深深刺痛了英志。英志喃喃道:“我……服从了组织分配。”
“哼……”于文革淡然地笑笑,说,“早上营部就打来了电话,副连长让我注意接你。走,回宿舍去吧。”
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英志背上行李,木然地跟着于文革走下了公路。
连队中的土路上,几个女青年嘻嘻哈哈地走过,边向英志瞥来异样的目光。英志心中一阵寒凉。
宿舍里冷清清的,青年们都到外边干活儿去了。于文革指定了英志的睡处后,便又快步地走了出去。
英志仍然睡在老位置,炕梢。他没有打开行李就躺在了炕上。他呆呆地望着屋中两排大炕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叠得整齐的被褥,心中默默地想,他们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当天晚上,英志就病倒了。
一九六八年没几天了,大炕上又回来了一位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