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俩没啥事

12.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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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儿地里就热闹起来了。麦苗起身了,油菜开花了,兰花豆支奓起来了,豌豆也开始爬高了,拨浪鼓子、七七牙、灯笼棵、涩老秧、猫儿眼……全都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先恐后摩拳擦掌漫山遍野地涌来了。

王老实着筐到地里来了。搁在以往王老实胳臂上的肯定是条子筐,条子筐是用长在河沿的荆条编的,个头大,很能盛东西的。如果薅草条子筐最合适不过了,薅上满满一筐草够牛啊羊的牲畜吃一阵子的。前些年家家都养牲口,天天都要薅草的,这几年犁地、打场都有了机器,牲口就用不着了,自然也不需要养了,条子筐也就没人再出来了。

今天王老实?的就是竹筐。竹筐是用竹子编的,个头小了很多,是盛不了多少东西的,自然是不会盛粗糙的野草的,而会盛精细的东西的,比如走亲戚盛些作为礼物的吃食,赶集上店买些当用的东西什么的。

王老实上地里来是既不赶集上店,也不走亲戚的,他是来剜野菜的。

野菜年年都有人剜,年年又都会再长出来,是剜不绝铲不尽的。虽是这样,真的剜起野菜来却又不那么多了,往往剜一晌午也剜不了多少的。

王老实知道剜野菜很费事,不过不当紧,反正闲着没事,就当是个营意儿溜溜腿儿散散心儿撒撒欢儿。

让王老实没有想到的是今年地里的野菜格外地多,面条菜、荠荠菜、灰灰菜……你推我扛挤挤挨挨上蹿下跳,不一会儿他的竹筐里就满底了。这也难怪,以往来剜野菜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颇有几个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懒得搭理这些野菜了,不知道是野菜太难剜了,还是上街买菜太方便了。

王老实漫不经心地剜着野菜,一扭头,蓦然发现一个人影正向他急急地走过来。他以为是别的什么人就没搁在意上,不料那人越走越近,开始向他打起招呼来。他抬起手打了个凉棚使劲瞅了瞅,还是没认出来人是谁。

爷,你剜菜哩。来人道。

哦。谁啊?

我啊。

你是谁啊?

我,灵芝娘。

王老实这时候也看清了,来人确实是灵芝娘,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哎,哎,爷,你咋走了?

王老实还是一声不吭急急匆匆地走。

爷,爷!灵芝娘知道王老实心里有气,并不计较,反而追了过去。

王老实充耳不闻,只管走自己的路。

爷,爷!

你别跟着我。

我来就是找你的啊。

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咋了?

王老实又不吭声了。

两人这样走了一阵子,王老实头上冒出汗来。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觉得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女人急三火四地追赶一个男人不大合适,王老实终于停下来了。

你别撵着我了中不中啊?王老实喘了一口气说。

爷,我就是来找你的啊。

你找我干啥啊?你别找我。

有事啊。

有事你也别找我。

爷——灵芝娘往前走了几步。

你站住!王老实突然厉声道。

咋了?灵芝娘站下来。

我已经写了保证书了,不再挨鲍家的女人了。

爷,你看你说的这是啥话嘛?

实话。真的,我真写保证书了,呆鲍家林家里放着哩。

我给你拿来了。

啊?

我上您家了,没找着你,听说你着筐下地了,就来了。灵芝娘边说边把悔过书从褡褡里掏出来递了过来,给!

别,你站住。

灵芝娘只好又站住了。

咋回事啊?

原来他几个叫你弄起来我不知道,前儿个才听说了,就跟俺大哥给你要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你站住,你站住。

咋了?

多会儿我就说过了,我白纸黑字的都保证过了,不再挨别的女人了。

爷,你看你这话说的,是不是?灵芝娘不好意思起来。

王老实这才回过意来,他的话说得太直了,很容易让外人想歪了,幸好这里就他俩,没有外人。王老实赶紧抱歉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多了。我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灵芝娘打断他道。

那你还来?

我来是给你送悔过书的。要不,你太冤了,我也太冤了……

老天爷,终于有人承认我冤了!王老实怔住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来话。

爷,爷,爷!灵芝娘一迭连声地叫道。

哦。

你咋了?

没咋,没事。

那就好。你看看,这是你写的悔过书不是?灵芝娘说着话,把悔过书打开了。

王老实是在灯光下按的指押,哪里会记得清保证书是什么样子的?但看到鲜红的指押还是确信了。他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来,你说啥?

灵芝娘以为王老实没听清,就说,我说,你看看这是你写的悔过书不是?

啥?王老实还是问,只是这次看她的眼睛有点直。

我说,你看看这是你写的悔过书不是?

悔过书?王老实直着脖子问。

嗯。

啥悔过书?

你写的悔过书啊。

你弄错了吧?我写的是保证书,不是悔过书。

灵芝娘听王老实这样一说也愣了,嗯?会弄错?我从俺大哥家要回来的就是这张啊!应该错不了啊,还能有几张啊?

那不对,我写的是保证书,不是悔过书。

哦。那你看看,这是啥?灵芝娘也疑惑起来。

我不认识字啊。

我也不认识字。

那咋办?

你按的指押你总认识吧?灵芝娘提醒说。

唔。王老实点了一下头慢慢走了过来,使劲瞅了瞅那个鲜红的指印。

是不是啊?

不是。

哎,我还真拿错了。不中,我得回去找他去!

找谁啊?

俺大哥,鲍家林。灵芝娘说着转身就走。

哎,你别慌,我再看看着哩。

还看啥?不是不是你写的嘛。

再看看。

王老实把写满字的纸从灵芝娘手里接过来,看了看,说,像。

灵芝娘被他说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啊?

王老实又仔细看了看,说,是的,是的,就是它。

那你多会儿咋说不是啊?

多会儿你拿倒了嘛。

灵芝娘听了一下没忍住吞儿一声笑了。

你笑啥?

笑咱俩。

咱俩咋了?

咱俩一对子文盲。

呵呵呵。几天来王老实第一次笑了。

呵呵呵。灵芝娘松了一口气,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王老实看着看着,慢慢地说,这还有啥用啊?

没啥用了。

那撕了吧?

撕了呗。

王老实刚要刚要撕的时候忽然停下了。

咋了?灵芝娘不解道。

王老实问,你说这是啥?

悔过书啊。

不对啊,我写的是保证书啊。

灵芝娘迟疑了一下,说,是不是你记错了?

听灵芝娘这么一说,王老实也弄不清他写的到底是悔过书还是保证书了。他愣了愣,又看了看手里的纸,还是弄不清这到底是悔过书还是保证书,不由叹道,唉,不识字真难啊!

灵芝娘停了一下说,你看看写的是啥啊。

王老实苦笑道,不是说了吗,我不识字。你叫我看啥嘛。

灵芝娘说,我知道你不识字啊……

王老实打断说,那你还叫我看?不是出我的洋相嘛。

灵芝娘说,不是,我是说那保证书跟悔过书是不一样的。

王老实说,一样不一样咱也看不出来啊。

灵芝娘说,那字不一样嘛。

王老实听了一愣,看了看灵芝娘,再看了看纸上的字,突然说,悔过书跟保证书都是仨字,咋能看得出来啊?

灵芝娘怔了怔,也明白过来了,不禁哑然失笑,那咋办?

王老实说,别管啥,都是我写的,撕了就没有了。

灵芝娘说,对!撕了!

王老实犹豫了地看了灵芝娘一眼。

灵芝娘鼓励地说,撕吧。

王老实这才嚓嚓地撕了,往地上一扔,长出了一口气。

灵芝娘说,钱俺大哥跟老三取去了,歇晌就能拿回来。等他俩叫钱拿回来,我就给你送去。

王老实愣了,钱?啥钱?

灵芝娘说,就是你赔的钱啊。

王老实说,我没赔钱啊,我光写了保证书啊。

灵芝娘说,我都听说了,赔了两万哩!

王老实吃了一惊,两万?

灵芝娘说,嗯。

王老实自语道,恁些!

灵芝娘说,是不少。

王老实停了停还是说,我没赔钱,我光写了保证书。

灵芝娘说,你就别瞒我了,俺大哥都承认了。

王老实听灵芝娘说得仔细,不由认了真,真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那悔过书咋写的啊?

我没写,我按的手印啊。

那钱谁赔的啊?

我哪知道啊?

你赔的你会不知道?

我没赔!

灵芝娘见王老实怎么都不承认赔钱,就启发说,那,那时候都是谁在跟前啊?

您那边是鲍家林、鲍家福、鲍昌海、鲍盛德,俺这边是我,还有俺兄弟。王老实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着,数一个人就把一个手指头掰下去。

灵芝娘听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嗯一声,末了,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王老实还沉浸在数人和当时的场面里,被灵芝娘冷不丁地一喊,吓了一跳,不由抬头看着她。

灵芝娘说,这钱肯定是您兄弟替你垫的。

王老实想了想断然地说,不会!

咋不会?他是您兄弟啊!

王老实说,我知道他是俺兄弟,可是他哪来恁些钱啊?根本不可能。

那谁能说得透啊!您兄弟说不定有钱都藏着呢。

不会。

说不定呢。

不会。

那就是借的。

恁些钱,又是急抓,他上哪儿借啊?

别说那,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那我得问问俺兄弟去。

别问了,歇晌俺大哥跟老三叫钱取出来我就还你了。

不中,万一不是俺的钱哩?俺能要吗?

咋可能不是您的钱啊?俺大哥都承认了嘛。

哦,真的啊?

那还有假?

这……

别这那的了,我还你,你再还您兄弟嘛。

那不中,这得问清楚。钱的事儿,不能胡嘻,不是俺的钱俺咋管要啊?

那中,你晌午回去就问,我歇晌就叫钱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