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黑了,娘儿俩亲亲热热地拉了一会儿家常,砖头觉得可以趟趟他娘的话了。
娘。
嗯。
那事,你是咋想的啊?
啥?哦,你是说王老实?
嗯。
有啥咋想不咋想啊?俺俩根本就没啥事!
砖头一到家他娘就是这样说的,那时候他只能听着,虽然那时候他知道他娘跟王老实的事儿,但是从他姐那儿听说的,而且他姐也说得含含糊糊的,让他弄不清到底咋回事。现在她娘还是这样说的,砖头却没法再像刚到家时那样只能听着了。他已经去了他大爷家听了他大爷说的话,也听了他三叔的话,再加上他姐的话,还有手里红彤彤的两万块钱,让他觉得他娘确实跟王老实不清白了。
真没啥事?
真没啥事。
真没啥事?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我是您娘啊!
我知道你是俺娘哩……
那你还问?
砖头心里就生起气来,你说哩?也不想想,要是一点毛影儿没有,我敢这样问吗?这是啥事啊?这是谁的事儿啊?这是谁在问谁啊?就算你把悔过书给王老实撕了,可我还是拿到证据了,你再死硬有用吗?我没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敢这样问你吗?不过,他娘不承认,砖头也不好硬说,不然把话说戗了,他娘万一再一口恼寻了短见,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这事也不是不可能,反倒是绝对有可能,甚至根本就没有可能不可能之说,而是绝对的,百分之百的!他娘不是已经吞过药片子了吗?退一步说,那时候如果他娘死了,算是他娘自己想不开,要是再追究下来,只能算是他姐逼的,跟他无关,他娘的娘家就是他姥娘家没法追究他什么;要是现在他娘死了,那就是他把他娘逼死的!事实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姐来商量事儿,他姐一直推三推四的不肯来,不能说是怕担责任,但不能排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担责任!小的不孝顺老的勉勉强强还算说得过去,毕竟不孝顺的人十里八乡哪村哪庄都有,没啥稀罕的,可要是说逼死自己老的的,那可就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前所未有的了。砖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了。
灵芝娘看看他,以为砖头没话说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砖头停了一下,说,那悔过书是咋回事啊?
灵芝娘一愣,停了一下明白砖头回来就没闲着,已经把她跟王老实之间的事重新滤了一遍子,有了他自己的看法。不过她不怕,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的,反正谁也改变不了,照实说就是了,有什么可怕的?于是,灵芝娘说,那是咱逼着王老实写的。
砖头原来以为他娘不会承认的。砖头原来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是他娘光说她跟王老实没啥事,不承认悔过书的话,那就是在跟他打马虎眼,装糊涂,想一退六二五,他也就见风使舵就坡下驴既往不咎了。这并不是说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他像他娘说的那样不年不节地突然回来本身就是对他娘的一个胁唬,也提醒他娘,以前的事情别管是黑是白都算过去了,以后注意点!儿子懂事给你留着面子,要是再犯就别怪小的对老的不客气了!
可他没想到她娘竟然大大咧咧地承认了。承认了,事儿就沉了,就没法再稀里糊涂的过去了。先是证明他大爷跟他三叔说的是真的。要不然谁会写那东西啊?再是他娘承认了又说是被逼的。这话咋说的?这事有不逼的吗?谁会比谁傻吗?逼着还不想承认呢,不逼就更不会承认了嘛!别管逼不逼反正有这事,他娘说逼就是站在姓王的那里说话。啥意思?向着姓王的呗!做了丢人败德的事在儿子面前不但不知羞耻还大言不惭地护着人家,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吧?
你咋能这样说哩?
那我咋说?都几十几的人了,我能说瞎话吗?
啥啊?砖头更吃惊了。
啥啥?他娘也瞪起了眼。
你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
实话,实话是这样说的吗?
那你说咋说?
实话实说!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要不是看在她是他娘的份上,砖头真想揍她!
谁搁你跟前翻瞎话了?他娘问。
谁也没翻瞎话。
那咋可能?
咋不能啥?
你初回来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是也说信我说的话吗?现在咋不信了?
那你说说,你都跟我说啥了?
跟你说我叫王老实帮我拾掇拾掇灯泡,拾掇好他就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还有哩。
外边就风言风语的说俺们俩咋的咋的了——俺俩啥事也没有,净是外边的人瞎嚼舌根子!
还有哩。
没有了。
没有了?
是啊,我还问你,信不信我说的话?要是不信,我就不说了,你说你信。现在不信了,不是有人搁你跟前翻瞎话是啥?
你别慌。我问你,这悔过书你咋没跟我说啊?
灵芝娘被她儿子砖头冷不丁一说,一下子接不上来话了,看他儿子砖头看着她冷笑,蓦然说,你没问啊?
是啊,我没问。砖头慢慢地说,说到这儿突然喝道,我都不知道我咋问啊?
那你现在咋知道了?
我听说了!
还不是有人搁你跟前翻瞎话了?
那是翻瞎话吗?
我也没说瞎话啊?
你没说瞎话?
没有!
那悔过书你咋不说啊?
不是已经撕了吗?
你为啥要撕了啊?
为啥不撕啊?人家帮我个忙,咋该写啊?
咋不该写啊?
咋该写啊?帮我忙还帮错了?
那是帮忙吗?
那不是帮忙是啥?你说,那不是帮忙是啥?我都摸瞎好几天了,没一个人给我拾掇,要不我会叫他帮我拾掇吗?恁大年纪了,爬高上低的,万一栽住了呢?我不是没办法了才叫他的吗?
那要是照你说的,他会写吗?
他当然不写,不是您大爷跟您三叔几个人叫王老实弄起来了吗?不写,会放他走吗?
那要没事没错的打死他他也不会写啊?
你以为没打他啊?狗都动手了,叫他打趴地上了!
该!
咋恁该啊?帮咱的忙,还挨咱的打,冤不冤啊?
那你撕了就没有了?
撕了哪还会有啊?
咦!——你还有啥瞒着我没说你说吧!砖头气得跺着脚摇着头,简直要气疯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
都说了?
都说了。
那两万块钱是咋回事?
两万块钱?哦,我听说了,是您大爷逼着王老实拿的,我跟您大爷要,他推故狼烟的不给我,到现在我也没见着钱。
钱他娘说的倒是实情,砖头的心里好过了一点。停了停,砖头问,那要是俺大爷叫钱给你了,你准备咋弄啊?
啥咋弄?
钱,给了你,你咋弄?
还能咋弄?叫钱还给王老实,听说是他兄弟王结实排道儿借的。
砖头一听,心里快要熄灭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起来了,马上把红彤彤的两万块钱摔在桌子上,给,还去吧!
灵芝娘听见啪的一声,一扭头就看见钱,愣了,再看看砖头,再看看钱,很是疑惑不解。
俺大爷给我的,姓王的的钱,还去吧!
灵芝娘没说话却径直扑了过来。砖头一看他娘居然真的要拿去,手疾眼快赶紧一把把钱抢了过去。
给我!
你弄啥?
还给王老实!
凭啥啊?
那是他的钱,凭啥不还人家啊?
唉,娘——你就不能平和平和吗?砖头又伤心又无奈,看着他娘乞求道。
那得叫钱还给人家。
要是不还哩?
那不中。
你为啥要还姓王的的钱哩?
那是他的钱,为啥不还给人家啊?
事实上,要是他娘不说把钱还给王老实,砖头也不想再追究了,就此不了了之。他不是稀罕这两万块钱——他鲍砖头在外做买卖即使生意不大,但做了多年手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积蓄的——而是有这两万块钱对他大爷他三叔是一个交代,也给王老实一个教训,主要的是能保住他娘的脸面。他知道事情已经传开了,外人传归传,但是不会清楚里头的曲曲弯弯旮旮旯旯枝枝节节的,要是有这两万块钱显然会对鲍家有利的。他知道但凡有这种男女不清不白的事情,人们普遍的看法就是母狗不掉腚,牙狗不上身。说到底,他不想让人家觉得是他娘贱,而是反过来的,他娘是被姓王的欺负的,是属于受害者,证据就是姓王的赔偿的两万块钱。可他娘说死说活非要把钱还给姓王的,那怎么能行呢?
你叫钱还给姓王的就说不清了啊!娘——
胡说!你不叫钱还给人家才说不清了哩!
你咋这样说啊?
我当然这样说了!
娘,你咋恁不明白哩?
是你不明白!俺俩没啥事,凭啥叫人家赔咱钱啊?要是人家不赔咱钱,俺俩就是没啥事;要是人家赔了咱钱,就变成俺俩真有啥事了啊!要不然,人家凭啥赔咱钱啊?
是啊,按他娘的说法,是应该把钱还回去的,也是必须把钱还回去的,这钱哪里能要啊?简直是引火烧身啊!可是能按他娘的说法吗?事实明明是他娘跟姓王的扯拉了,动了真情,心疼人家了——这样传出去该多么丢人啊!——所以,只能说他娘被姓王的欺负了,那就得给姓王的一个教训了。不过,看样子再怎么说,他娘都不会同意他的说法的,而且深更半夜的再僵持下去说也说不服谁。于是,砖头说,娘,这事儿明儿再说,中吧?
他娘没吭声,转身到自己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