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顿时困意全无,死死地盯着夏雨菲的信息,久久地一动不动。说实话,这个短信让他震惊无比。
就在昨天晚上,水库管理站的李皓哲还与他聊了很久。这位年轻的站长思维清晰,头脑冷静,成熟理性,情绪平和,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和举止。他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现在必须提前抗洪放水,哪怕是先泄一部分,也是有必要的。
然而今天竟然被拘留了!
因为什么?
应该还是与水库提前放水有关系,但即使有不同意见,即使有矛盾冲突,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发展到了拘留的地步!
他现在该怎么办?
市长书记正在开会,那应该找谁问问?
刚才分管安全的副市长来找自己,被自己一口拒绝了。
刚才水利局代理局长吴辰龙也来找自己,也被自己一口拒绝了。
看来他们真的有事,很可能就与这件事情有关。
现在还能找谁呢?
问问夏雨菲?
看看信息的时间,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
半个小时前发来了短信,说明夏雨菲也是刚得到消息不久。
你回头再问夏雨菲,岂不是让自己落到一个万分尴尬的境地?
你一个分管安全的副省长,就在今天刚刚召开抗洪防汛会议,书记市长都参加了,然而一个与抗洪防汛工作密切相关的拘捕事件发生了,你居然毫不知情,还要回头再问提供消息的人,岂不是大大的失职和笑话!
岂止是失职!你的下属,你所主管领域的领导干部,不仅没有任何人露一句口风,更没有任何人请示,反而都上下左右,齐心协力地隐瞒了你!
如果不是夏雨菲的短信,他这个副省长现在还是一个瞎子、聋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被蒙在鼓里!
还能问谁呢?
一时间,杨鹏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每天前呼后拥,看上去有这么多人围着转,可到关键时刻,居然连一个能说实情的人也找不到!
简直就是一个超级怪圈,自己始终被死死地排除在这个怪圈之外!
此时杨鹏突然意识到,会不会这正是一些人想达到的目的,就是不能让你信任的人留在他们的身边,或者他们主管的这些重要部门的负责人不能是你信任的人!
是这样吗?
不管是不是,反正现在的效果就是这样。
此时杨鹏再次意识到,事实证明,昨天晚上来房间谈话的人,市长都会知道,市委书记肯定也知道。
他再次想到了跟着自己的越野车猛追的那个宾馆经理。自己刚一出门,他立刻就追来了。
凡是来这里找杨鹏谈话的市里干部,都会让市委书记、市长立刻知道并高度警惕。
这些人为什么要越过市委、市政府来找杨副省长?
越级找领导,这是当领导干部的最大忌讳。所以一般的干部,凡是上面的领导能不找就不找,除非顶头上司直接让你去找。只要你不打招呼去找上级领导,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一经发现,不管如何解释,都会成为你的重大疑点和不轨行为。
现在该怎么办?
李皓哲被拘留的事,还能找谁?又能找到谁?
除了市长书记,好像找谁也不合适,找谁也不符合你的身份。
所有的人你都不能找,就只能找市长书记。
所有的人好像都被隔离了,事实上你谁也找不到。
向下的通道全被堵死,不管了解任何情况,都只能通过他们,否则你就是瞎子、聋子。
考察调研,深入基层,也许在这里只是一个概念,凡是你看到的,都可能只是一种假象,真相是什么,事实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再想想,还能找到谁?
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临锦市,此时此刻,还确实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让杨鹏吃了一惊。
他想也没想一下子就接了,老同学,国务院副秘书长任月芬。
“上车有二十分钟了吧,是不是想打个盹?”任月芬的口气还是那样居高临下。
“反正我干啥你都知道,哪有时间打盹。”杨鹏倒是实话实说,他也佩服了任月芬工作的细致,一旦打电话,都是你有时间的时候。那么,她打电话前都是与谁联系?与自己的秘书小丁?不像。小丁就在车上,没见他接电话或发短信。如果不是小丁,哪会是谁?
“没时间就对了,这几天能掉几斤肉,也许是你的福气。”听任月芬的口气好像有什么急事。
“谢谢你今天发给我的信息,这个信息来得非常及时,非常重要,不早不晚,正是时候。”杨鹏说得十分中肯。
“你今天讲话的录音稿我看到了,很好!”任月芬很实在地说了一句。
杨鹏有些吃惊,这么多年来,这是听到的任月芬对他的最高评价和最直接赞扬:“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多多少少总算有些着落了。你看到的是未经整理的录音吗?”
“对。连错别字、病句都没有改的现场实录。”任月芬毫不掩饰。
“这是谁呀,这么不讲规矩,不经本人审阅就发出去了,还是直接发给了这么大的领导。”杨鹏非常纳闷,说实话,今天的录音稿自己还没有看到,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任月芬竟然已经看到了,“不过真的非常感谢领导的关心和支持。”
“本来还可以讲得更有力一些,有些问题还是含糊了。”任月芬似乎看得非常仔细,“你的性格我知道,一旦到了关键时刻,总是不想伤害别人,所以有些话讲得还是太含蓄了一些。”
一针见血!杨鹏不禁感慨万分,还是老同学了解自己,也更清楚自己的性格弱点:“你说得太对了,我现在正在反思,现在看,今天会上的好多话,根本就是在抹稀泥,不敢触动问题的实质。”
“同意。”任月芬的口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深有同感,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全都掩饰过去了,这对你的下一步工作,可以说是有点作茧自缚。有些问题你不讲,别人就会钻空子。一个针眼斗大的风,说的就是
这个道理。”
杨鹏立刻意识到,这已经是在批评了。刚才的认可和好评,也许只代表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是的秘书长,我在车上的这二十分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一些问题上你稍稍这么一委婉,一回缩,对方立刻就齐头并进,碾压了过来。如此确实让自己十分被动,而且这种被动完全是自己造成的。”
“很好,知错改错,为时不晚。一切才刚刚开始,纠正偏差还完全来得及。”任月芬直抒胸臆,毫不客气,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也累了,我就几句话,说完了,你抓紧时间休息。现在是关键的时刻,一定不能让身体垮了。”
“明白。”
“在今天的会上你讲得很好,但关键的举措没有,像省政府副省长一级的会议,大凡开会,都不能是空的,都应该是有重大举措跟进的。你不能只是空头指示和命令,这样的会议你就是讲得再好,也是形式大于内容,整个会议都是空洞的、程序化的。你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我不清楚你以前的会议是怎么开的,但你这个副省长级别的会议我确实没有看到有什么需要认真落实的举措,大家就是空喊了一堆口号。像红旗水库的问题、五阳铁矿尾矿库的问题、学校安全问题,究竟责任人是谁,由谁主要负责,几乎什么也没有触及。好在你最后的讲话还讲了一些真话,限期尽快解决这些问题。否则这个会议真的就是在走过程,刷程序,晒存在感。还有,你开这个会议,给下面必要的支持,不管是项目还是资金,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个也是有问题的。政府开会和党委开会是不一样的,党委的会议有时候可以务虚,但政府开会绝对不能务虚。这个我一说你就明白,你看看国务院的会议,还有省政府的会议,特别是在关键时期,有务虚的吗?好了,这个我就不再说了,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看汛情到来之前还有没有补救的可能。”
起初杨鹏愣愣地听着,紧接着又有些惭愧,任月芬真的一针见血,几句话就把问题讲透了。当然自己也有借口,临时安排的一个紧急会议,太匆忙,所以没能及时安排,也不可能安排得过来,能开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补救的办法当然想过了,今天也跟副秘书长赵忠泽讲了,会
议上讨论的一些问题,属于需要省政府解决的,一定会尽快解决。比如一些必要的资金,比如那些紧缺的应急物资等等,这些也已经给大家讲了,省政府近期力争尽快解决。但像任月芬这样的认识,自己做的确实差得很远。听到这里,杨鹏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解决这些问题。我今晚连夜赶回去,就是想见省长和书记,力争让他们对这些问题尽快给予支持。”
“你今天在会上讲了很多人事问题,特别是换届之前一些干部的思想动态,这讲得非常好。人事问题不仅仅是党委口需要讲的问题,在即将到来的汛情面前,大战在即,不讲人事问题,那等于什么都是空的,什么事情也干不好、干不成。现在的基层干部,倾向性很明显,一类算是主动型,整天揣摩领导的好恶。领导想干什么,就绞尽脑汁说什么好;领导不想干什么,就挖空心思说什么问题严重。再一类也差不多,领导说啥就干啥,领导不说就不干,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与我没关系。还有一类,就是领导说一我干二,变本加厉,层层加码。上面一句话,下面一座山;领导动动嘴,下面跑断腿;首长微微一笑,基层鸡飞狗跳;干部发句牢骚,百姓地动山摇。对这些现象,中央很着急,看上去都像是一心一意服从领导听指挥,其实都是不负责任没有担当。所以你的这次防汛抗洪,就是一次大的演练,通过这次抗洪防汛,通过真刀真枪地实战,一定要发现一批好干部,提拔一批好干部,这样才能把下面的这些不良风气一扫而空。你回到省里,一定把这些情况给省长书记讲讲,这些问题决不能再这么蔓延下去了。”
“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正有这个想法,我现在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看上去你说啥他们就干啥,其实啥也没干,啥也不干。简直就是在蒙你哄你,有些人整个一堆烂泥,抬不动,也扶不起,对他们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还有,你这次下去,确实发现了一些普遍性问题,但这种发现还是太少。你还得下功夫再下去深入调研考察,为我们国家的下一步发展,真正找到一些规律性的问题,提供一些有益的高价值标的。杨鹏,你知道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你以为我是在鼓励安慰你吗?”
杨鹏再次感到吃惊,每次任月芬来电话,都有重要的信息,那么这
次,又有什么新的情况?“我在听,秘书长,我知道这么晚了你打电话一定有话要讲。”
“今天副总理向总书记汇报了有关情况,副总理回来说了,如果这次汛情严重,总书记会亲自下来。”
杨鹏吃了一惊:“总书记!真的?”
“是的。”任月芬声音不大,但语气很重地说,“杨鹏,这是天大的事,对你们省,对临锦,对山区老区的教育发展和基础建设,对省委市委,包括对你个人,都将是一次重大考验。你要力保汛情不能变成灾情,尤其是不能让临锦市成了灾区,以至让总书记下去察看灾情,看望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