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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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会议结束,吃过晚饭,已经快九点了。

杨鹏副省长和王局长、丁副部长、龚书记、李省长等人,一直相跟在一起。

会议上,几位领导大都简单讲了几句,最后是王育山局长传达了中

央领导的批示精神,做了个简单总结,布置了一些任务,讲了几点要求,当杨鹏宣布会议结束时,就七点多了。

程靳昆市长和徐帆书记都没有讲话,也没有让省长书记讲话。王局长和丁部长也没有再问他们什么问题。

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大概这时候才感觉出来,他们提交的报告,其实都是在自拉自唱,夸夸其谈。省委省政府决策果断,措施得力;杨鹏副省长对省委省政府的要求能够积极落实,及时安排,对市委市政府的抗洪和救援工作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临锦市四大班子成员和广大基层一线干部,齐心协力,沉着冷静,临危不惧,奋不顾身,避免了更大的群众伤亡和财产损失。现在看,他们的报告,整个都是在自卖自夸,自吹自擂,除此之外,全是套话,空话,假话,谎话。

他们两份基本相同的报告,等于挖了两个大坑,让自己陷进去了,再想跳出来,已经没有可能了。

晚上吃的还是盒饭,几位领导聚在一起,互相交谈的时候少,沉默的时候多。

吃完饭,王育山局长和丁项飞副部长把龚一丰书记和李铎省长叫了过去,在一起交谈了大约有一个小时。

王育山局长和丁项飞副部长一行,决定连夜回京汇报情况。随后他们还将随同分管安全的国务院副总理很快再来临锦。

此时此刻,五阳尾矿库溃坝事件已经成为全世界的重大新闻和聚焦点。

临走的时候,龚一丰书记把杨鹏副省长单独叫了过去。

乡政府一间很小的办公室。

两个人近距离地面对面。

龚一丰书记进来就说:“王局长刚才表扬你了,今天你的汇报实事求是,证据充分,敢于直面问题,一点儿也没掺假。”

“书记,我的责任确实很大,我请求组织对我进行严肃处理。”杨鹏直截了当地说。

“别想那么多,这两天你就盯在这里,所有的救援工作,由你全面

负责。”此时,龚一丰书记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好。”杨鹏点点头。

“刚才已经决定了,我们回到省里,马上采取措施,立刻对五阳铁矿矿长进行审查调查,鉴于他的失职渎职行为,以及他对溃坝死亡数字瞒报的恶劣行为,将会很快移交司法处理。”

“确实瞒报了?”

“你同他的谈话非常及时,在会上他也受到震撼和教育,会议结束后,就承认了,还递交了一份检讨书。”

“他当时死活不承认,说得十分坚决。”杨鹏对这个结果有些吃惊,“瞒报了多少?”

“二十一个。”龚一丰书记的脸色分外阴沉,“他说这些死者都是他的职工,他提前把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经查证,根本就是撒谎!”

“能做出这种事,不会是他一个人吧?”

“你说对了,还有市水利局代局长吴辰龙。”

“哦,胆子也太大了。”杨鹏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没想到,吴辰龙竟会如此胆大妄为。

“对临锦市的问题,省委下一步将会全面调查,严肃处理。”龚书记十分愤懑地说,“现在溃坝死亡人数已经升到一百一十三人了,事故特别重大,性质特别严重。”

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起来。

良久,龚书记抬起头来,又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夏雨菲的手术很成功,但危险还没有解除。”

“……我也听说了。”

“杨鹏,夏雨菲了不起,是个顶天立地的巾帼英雄!”说着,龚一丰书记站了起来,“这是王育山局长刚才说的,他回去后要认真给中央汇报。”

“书记,如果没有她,我们的损失将会极其惨重。”杨鹏也站了起来,“因为她的行为,我必须说实话,说真话。”

“说得对,这些为国为民舍生忘死、赤胆忠心的人,我们绝不能对不起他们。如果这样的人得不到社会的关注和尊重,却被一片谎话和假象所遮掩,那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书记,您说得太对了,如果我这次没有下来,没有遇到她,确实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不仅挽救了几千人的性命,也挽救了省委省政府的形象。有这样的一批人,才有可能不断提升党和国家的声望,不断提高人民对政府的信任和期待!”

杨鹏不禁被书记的话震撼了,是的,如果自己这次没有下来,仍然还像过去那样浮在上面,像夏雨菲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不凡与无私。大灾过去了,一切仍旧和过去一样,表面上光鲜亮丽,其实内里和尾矿坝一样已经濒于垮塌了。

“我和省长今晚也连夜赶回去,有什么情况,我们和你随时保持联系。”

“书记放心,清理完毕以前,我会一直盯在这里。”

“有时间去医院看看夏雨菲。”

“好的。”

“我已经给省市医院都打过招呼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市里不行去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

“做手术的就是北京的大夫。”杨鹏轻轻说了一声。

“关键是医疗设备和设施。”

“明白,我争取明天就去看她。”

“我过两天再来时,也会去看她。”

送走王育山局长和丁项飞副部长一行,再送走书记省长,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也回了临锦。明天一早他们要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专门传达今天的会议精神。

二人与杨鹏告别的时候,态度都显得十分谦恭紧张,不断地说一定要认真反思,认真总结,等有时间了一定认真汇报和检讨。

溃坝现场仍然有八千多人在清理救援,各种问题接踵而至。等到杨鹏把问题处理完毕,再在现场查看了一番,回到乡政府准备的住宿房间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算算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但此时此刻没有丝毫困意,脑子里全是今天会场上的严肃情景和溃坝现场的机械轰鸣。

看了一下时间,才发现已好久没有看手机了。

一条微信十分醒目刺眼。

任月芬的微信!

杨鹏,知道你在忙,一直没有与你联系。不管多晚,看到微信后,立刻给我回个电话。

杨鹏再次看了一下时间,快凌晨两点了,任月芬还在等着?

杨鹏小心翼翼地拨了过去,任月芬马上接通了电话。

“杨鹏,你还在五阳吗?”

“是。”

“手头紧急的事情都忙完了?”

“刚刚从现场回来。”

“现在有时间了?”

“秘书长什么事?”杨鹏感到任月芬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今天夏雨菲的手术很成功,但到现在仍然处在昏迷之中。”“我听说了。龚书记、李省长和王局长他们都十分关心。”

“医生给我说了,夏雨菲的脑部手术下午两点就完成了,因为是大面积颅内出血,脑部充血也很严重,手术完毕后,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清醒不过来,有可能陷入不可逆昏迷状态。”

“什么是不可逆昏迷状态?”杨鹏一惊,“就是醒不过来了吗?”“是。”

“那怎么办?”杨鹏愣住了。

“医生说,夏雨菲很年轻,要是有一些良性刺激,可以促进脑部组织的记忆唤醒和功能恢复。”

“良性刺激?”

“就是亲情疗法,夏雨菲的亲人、恋人或者一直思念的人,与她说说话,聊聊天……”

“我吗?”

“杨鹏,是你,我知道你们的事。今天下午手术结束后,夏雨菲的妈妈和姥姥姥爷都一直在病房里,据说有效果。”

“你说我现在就过去吗?”

“手术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二十四小时黄金期。”

“好,我听你的。”

“我听他们说了,今天下午你在汇报会上放了夏雨菲的语音,我感觉她心里一直有你,她在尽所有的力量维护你、保护你。”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杨鹏嗫嚅了一声。

“但是你配吗!”任月芬的话突然像石头一样,恶狠狠地砸了过来。

“……月芬,你说得对……”杨鹏突然想大哭一场。

杨鹏赶到市医院时,将近清晨五点。

医院里很静。

夏雨菲是在住院部最高一层的重症监护室。

小丁眯了一路,但一到临锦市医院立刻就恢复了精神。

杨鹏根本没有动嘴,就很顺利地来到了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有两个护士在值班,夏雨菲的母亲和姥姥姥爷都在监护室一旁的临时休息室休息了。

小丁对一个护士说:“北京的医生耿主任说了,让我们领导现在来这里见见夏雨菲。”

“你们领导?”护士可能是临时换班过来的,瞅了一眼胡子拉碴的杨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探视的时候,领导也不行。耿主任刚刚休息了,等耿主任起来再请示吧。”

“说好了的,就是现在。”小丁强调了一声。

“给谁说好了?不行。”

小丁正要再争辩,重症监护室门口突然跑过来一个人。

雨润公司的部门经理刘燕楠!

“省长您好!”

“你好燕楠。”

“是任月芬大姐让您过来的?”

“对。”

“我知道了。”这时刘燕楠转过身,一把拉过护士,悄悄说道,“这是耿主任特意安排的。知道这个杨省长是谁吗?”

也许是医院太安静了,刘燕楠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杨鹏却听得清清楚楚。

“谁?”护士诧异地问道。

“他是夏董的校友,初恋。”

“啊?是吗?”

“让他与我们夏董说说话吧,她肯定能听得见。”刘燕楠突然抽泣起来。

……

重症监护室并不宽敞。

夏雨菲静静地躺在一张布满了各种管子很大很宽的医疗**。除了两旁的过道,整个房间几乎被各种仪器占满了。

夏雨菲全身被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头上也被纱布缠绕得只露出一张脸。

夏雨菲静静地躺着,除了微微的呼吸,听不到其他动静。在病床旁的一把简易椅子上,杨鹏静静地坐了下来。

护士没再说什么,检查了一下仪器,然后轻轻地离开,又轻轻地关上监护室的房门。

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么多年,杨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着夏雨菲。

脸上的瘀青十分明显,整个脸部都微微肿胀着。

即使如此,依然是一张十分生动的面庞。

与他记忆中的夏雨菲并没有太大变化,与他想象中的夏雨菲也没有什么变化。

清丽,洁净,含蓄,委婉。

这是曾让他陶醉而又日夜思念的那张脸。

历历在目,夏雨菲第一次与他对视的样子,细柳如画,碧水含春,他一下子就沦陷了。

言犹在耳,夏雨菲第一次同他说话的口吻,静语似水,脉脉如丝,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他耳畔萦绕。

他无法想象母亲去世时,夏雨菲和她母亲,还有姥姥姥爷一起来到老家吊唁看望,并给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救急挽金。

那一笔钱,让他还清了母亲看病的债务,并让母亲有了一个体面的葬礼。

为什么就不联系了呢?

杨鹏眼前突然显现出夏雨菲在木船上那满是泪水的脸: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还有让他几天来一直无法忘怀,振聋发聩的那一句:

……杨鹏,你都已经是副省长了,就算你当了更大的官,老百姓不认可你,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那种倾心的鼓励:

……杨鹏,你是一个农家的孩子,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想想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几千万人口大省的副省长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可迁就的?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很高大,很勇敢。

我现在想看到的是一个更强,更帅气,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你。

……

还有尾矿库垮塌前那撕心裂肺的喊声:

……杨鹏,你还没有睡醒吗?作为一个副省长,你不知道着急吗!尾矿库下面有几千人哪!这么大的事,难道我疯了!你醒醒吧……

即使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还在不顾一切地安抚他:

……

这里的几十个学生全部都找齐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尾矿坝已经开裂了,估计还有几分钟的时间!

……

想到这里,杨鹏止不住泪如泉涌。

紧接着,他终于忍不住地呜咽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又能说点儿什么。

任月芬那句像石头一样的话,又直直地砸了过来:“……你配吗!”

“……雨菲,任月芬骂得对,我不配,我确实不配……”杨鹏止不住地抽泣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对不起,雨菲,真的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我不值得你等。雨菲……这些天,我每天……都自责……我就是个小人,是个伪君子,我……太卑劣了,其实,我本可以等你……只要去找,就一定找得到你。……见到了副部长,说到了他的女儿……我不好拒绝,……就同意了,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初爱……我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任月芬骂得对……没主见,没魄力,窝里窝囊,害人害己……还害了你,还有李皓哲,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好小伙子……我没有保护好他,本来是能保护的……是我太自私,太无能,真的是害人害己……雨菲……对不起,这次大灾,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一错再错,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到……真的对不起,雨菲……你千万要好起来……雨菲,你一定要好起来……”

……

杨鹏抱着脑袋,吭哧吭哧地哭得悲恸欲绝,泣不成声。这些天的压抑和悲愤,一瞬间全都发泄了出来。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氛围里,在这样的恣情纵意之中,他才找到了真正可以倾诉的对象。

身旁的手机一直在振动,等稍稍平静下来,杨鹏打开了手机。妻子的好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她的一个信息:

杨鹏,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手机?等了你一晚上也没有等到你的电话,我好害怕。今晚所有的电视都能看到你,新闻频道一遍又一遍播报着溃坝的消息。杨鹏,一家人都在担心你,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掉眼泪。妈妈这两天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孩子也整天盼着你回来。杨鹏,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如果有了什么问题,就回家吧。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看这几天的新闻,你的压力太大了。我突然觉得好难过,这些年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真正关心过你……还有那个夏雨菲,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传颂着她的事迹,她太了不起了,多少人都被她感动得哭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她被紧急送到医院做了手术,一直没有醒来,她还能好起来吗?杨鹏,你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活她。现在省内省外无数人都在等着她的消息,老百姓都在为她祈愿祝福……

……

看到这里,杨鹏的眼泪止不住再次汹涌而出。

心如刀割,痛心入骨。

也不知哭了多久,杨鹏慢慢抬起头来,再次看到夏雨菲时,突然止住了哭泣。

杨鹏看到夏雨菲的眼角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渐渐地越聚越大,而后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