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城驰道从交趾出发,公输青一路向北,终于在两日后乘着金木轨车飞驰着掠过了函谷关,进入关中。在咸阳停留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被侍卫带到了骊山脚下。
“我不用换身衣裳?”公输青扯了扯身上满是泥浆藻印的短褐工装。前几天正是合浦人鱼渔场建设的关键日子,青铜自动俑不耐海水腐蚀,往往操弄一会儿渔网就朽坏了;南越王的余孽又时不时搞些反叛破坏,湮塞了灵渠的水路,物资南行一时不畅。公输青不得不亲自镇守渔场,解决工程问题。
“陛下要立刻见您。”侍卫戴着玄黑的高帽,帽侧的黑纱丝带在晚风中飘扬,“陛下特别嘱咐,他不介意公输先生是否整洁,一切皆凭先生本心舒畅。”
“那就无所谓了。”公输青昂着头走上理天殿的石阶。他才懒得换衣服搞清洁,那些虚伪做作的表面玩意只有稷下的老儒生们才爱折腾。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和墨门徒众在一起,实干才能建设美好大秦。
石阶两旁的甲戈侍卫早就见惯了公输青这般模样,皆双目前视,无视这个又脏又臭的中年男人走入帝国的核心宫殿。
“不知道始皇帝这次又有何事。”公输青捻了捻胡须,站在理天殿大门前。帝国现在能源吃紧,全国各地的工场都缺动力,抓紧建设人鱼渔场多生产人鱼膏才是头等大事。不然金木自动俑没了燃料动力,起码三晋故地就难以抗衡匈奴人的大军。
每次进入阿房宫(1),公输青看见的景象都不一样。三个月前,理天殿西南角还是一片工地,现在已经架起了青石高台,上置青铜浑仪一座,以测天象。
公输青记得浑仪还是他和阴阳家的邹衍老先生一同设计的,这个时候,邹老先生应该是回临淄休养去了。几个月前公输青和邹老先生喝酒时,邹老先生说过他喜爱临淄的“蔡姬红烧肉”,比咸阳馍夹肉美味千倍,因而不愿在(函谷)关西久留。据说蔡姬红烧肉漂在清汤上,肥肉摇曳晃**,看着特别像水面上**来**去的小船。
他只管喝酒,想着工程上的事情;至于邹老先生要观察什么荧惑的退行、黄道白道的**,他不在乎。
拖着又脏又臭又疲倦的身子走入大殿,公输青首先听见的是七国口音的争吵。叽里呱啦,像是在指责什么东西。“公输先生到—”侍卫们唱喝着。聒噪的七国口音一个接一个歇了,最后停下的是个鲁地口音,听着特别像曾子学派的人。
大殿尽头的高座上坐着帝国的统治者—始皇帝。高座前,左边站着一位矮小的黑衣男子,右边站着一堆身着华丽章服的老先生,他们都是百家派驻阿房宫的专家学者。从章服的纹饰色彩看,以阴阳家和墨家为多,剩下的还有些儒门与法家的先生。
而那名黑衣男子,公输青从未见过。黑衣男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戴竹笠,面蒙黑纱,袖外的手掌也缠着青白的绷带,一圈圈缠好,不露一点皮肤在别人的视线下。
“陛下。”公输青站定,朝高座一鞠躬。
“公输先生。”始皇帝站起身,走下高台,“这位—”他指了指那名黑衣男子,“是来自姑射山的鬼谷先生。”
“呃……”公输青一时不知道始皇帝把他从帝国的南溟岸侧召来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就是见这个鬼谷先生一面?公输青看着始皇帝的颜容,始皇帝的眼神在摇晃的九旒后温和而坚定,与往日并无不同。
“见过鬼谷先生。在下公输青,公输班之后,喜欢操弄些金木机工。”公输青朝鬼谷一作揖。
鬼谷只是点点头。
“好了,闲话少说。”始皇帝一挥衣袍,“公输先生,朕前些年曾和你提过,要造一台解决一切问题的‘天问之机’,那时我们一同探讨了七日七夜,未有结果。这次,这位鬼谷先生带来了天问机的设计方案。”
“什么?”公输青身子一震。天问机的目标是能解决一切向机器输入的问题,几年前公输青和墨、阴阳两家的高手一起合作研究过,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造不出来。这位鬼谷先生,真的能制造这种东西?
公输青带着迷茫望向站在右侧的诸生,他们中有些是那时和公输青一同研究天问机的故友。目光一一相接,故友们都向他点头,表示这是真的。“公输老友,”有个墨者扯着嗓门喊起来,“天问机确实能造,但我们反对。”
“我支持。”公输青往鬼谷身边挪了挪,站在诸生对面。鬼谷却侧侧头,斜走一小步,离公输青又远了些。
公输青不会反对天问机的建造。一想到能建设这么空前绝后的超级机械,他的身子已经颤动起来,心跳加速,某种澎湃的潮流卷过四肢,让他思维无比清晰。上次和大将军王翦一起在长城驰道上吃饭,王翦就说他钻研机械时认真的样子堪比绝境杀敌的死士。
微弱的风流在理天殿内回绕着,人鱼膏灯明灭燃烧,照亮了周围。几个青铜自动俑正在收拾地面上散落的竹简—始皇帝大概昨晚又在殿上算东西了。
“呸,我就知道你会支持。”墨者捋起玄黑下裳,扣了扣小腿上黑黢黢的伤疤,哼哼几声,“老友,你知道天问机的输入功率有多大吗?”
公输青摇摇头。
“你问他。”墨者一指鬼谷。
公输青侧头望着鬼谷先生。鬼谷有些迟疑,最后说:“开机一次可以运行半个时辰,需要消耗两千斤人鱼膏,可以计算……最多一个问题。”
鬼谷的嗓子沙哑平静,像是好几天没喝水。
“什么?”公输青额头上冷汗直冒。如果鬼谷说的是真的,这个天问机的功耗远超他的想象—一斤人鱼膏能燃烧整整十年,整个关中渭河工业区的总能量消耗也不过一年两千斤人鱼膏(其中大部分还是伐薪取木以为柴火,或是烧菜油),而公输青现在正在负责建造的人鱼渔场,一年能产出的人鱼膏,不过百斤之量。
能源就是这个帝国的命脉。各地的工厂、城市、自动俑,都需要能量驱动。整个帝国的能量缺口越来越大,公输青估计哪怕扩大人鱼膏的产量也很难弥补未来十几年的能量缺口。
帝国承担不起天问机的能量需求。要想建造天问机,需要额外去寻找新的能源。
公输青一下子不知该不该支持天问机的建造了。巨大的能耗注定这台机器无法开动,但制造这种超级机器的快感在驱使他接受这个任务—哪怕是造出一台无法开动的机器。
除了能量的问题,帝国内的动乱苗头也不能忽视。六国故旧豪强被革掉了工场主的位子,无法剥削民众后,一直在不停起兵反叛。民心虽向着始皇帝,但各地工厂的水银污染问题让民众颇有微词—一旦投入巨量的能量到天问机上,军事上的能力多少会有损减,民意又摇摆不定,六国豪强反叛,匈奴再次入侵……形势不容乐观。
“陛下……”公输青朝始皇帝一鞠躬,却一下说不出什么。
“好了,朕知道你的想法。”始皇帝说,“你想建造。朕抓你回来,不是问你支不支持;朕已经决定了,要造天问机。”
公输青皱起眉,“可是,陛下—”
“朕把你从合浦拉回来,就是要你和鬼谷一起,解决能量的问题。朕想造这台机器,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始皇帝走回高座,缓缓坐下,再居高临下盯着公输青,“诸侯侵伐,黎元蒙难,天下万世之太平,究竟要如何而治?”
万世太平……公输青一时哽住,热血冲上头颅。他唯有躬身到底,咬牙说:“苍生在上,公输青愿意制造天问机,解决能耗问题,为万世太平立毫末之基业!”
理天殿上,一时沉寂。
“好。”始皇帝轻声说,“好!”他加重语气,“今日议事暂且如此。诸位先生请回。公输和鬼谷两位先生暂留。朕要去殿后明堂祷祝于天,稍后与二位商讨工程细节。”
始皇帝离开后,理天殿上一时只剩下公输青和鬼谷。公输青缓步走到鬼谷面前,问:“先生是怎么—”
“你离我远点。”鬼谷往后退了两步。
“啊?”
“你身上也太臭了,鱼腥味?”
“我刚从合浦回来。”公输青摸摸头,他的头发也几日未曾清洁,上面可能还沾着海水的盐渍。他看了看鬼谷,鬼谷身上虽说全黑,却纤尘不然,干净得恍如织机坊新造的布匹。“呃……”他木讷地又挠挠头,只能往后退几步,离鬼谷远些。
两人沉默下去。
片刻后,侍卫们拱卫着始皇帝回到殿上。始皇帝坐回高座,穆然望着前方,却不说话。
“陛下,你真的要造天问机?”公输青小声询问。
“刚才在明堂,”始皇帝忽然说,“天帝下诏了。”
“啊?”公输青只知道明堂是祭祀祖先与上天(天帝)之地,原来天帝还会直接下诏?
“天帝告诉朕,天问机不能造,”始皇帝说,“天帝要求朕多供奉能量到明堂,给它使用。”
公输青一时有点懵。暂且不管天帝为什么突然宣示存在,又索要能量;天帝这么一折腾,天问机还能造吗?
“朕想了很久。”始皇帝语速逐渐变慢,“不管天下太平之道要如何取得,这个天帝,时时刻刻食古不化,隔空指导人事,它就是天下太平的阻碍。朕……”
始皇帝站起身,忽然拔出腰旁铜剑,直刺上方,“要灭杀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