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森林公路。
四个驱动轮激烈啃噬着新鲜的积雪。
柴油发动机爆发出沉重的轰鸣，气势汹汹。
在雪中行进的陆地巡洋舰轮廓粗犷，直叫人联想到年迈的巨兽。
车灯照亮了雪地，车辙清晰可辨。
红丸驾驶的那辆车刚刚经过，留下了那些车辙。
黑伏沿车辙一路飞奔。
它是寒月翁创造的式神。
乍看之下，它奔跑的姿态与普通的狗并无不同，却没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黑伏是一条巨大的黑狗。
眼眸射出蓝色的磷光。
乱奘驾驶着陆地巡洋舰紧随其后。
沙门蜷缩在乱奘的左肩，呼呼大睡。
副驾驶座上，坐着紧抿红唇，沉默不语的龙王院弘。
后排躺着寒月翁，露木圭子在一旁照看他。
陆地巡洋舰上只坐了他们四个人。
千绘留在了久我沼家。
乱奘本想把圭子也留下，圭子却死活不依，乱奘只得把她带上。
宅邸中可谓尸横遍野，而且个个死状惨烈。
圭子不想留下，也理所当然。
最终，乱奘决定把千绘留下，托久和听问照看她。
随着海拔的升高，积雪愈发深厚。
陆地巡洋舰开得绝不算快，但应该比先行一步的红丸的车略快一些。
毕竟对方的车是仅有后轮驱动的小车，陆地巡洋舰却是四轮驱动的车。在这般路况之下，后者更能大展神威。
而且，陆地巡洋舰的四个轮胎都装了防滑链。
“不过……”龙王院弘喃喃道，“前面就是大坝，再开一段路应该就到头了。”
他没有看乱奘，而是盯着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
乱奘没有回答。
所有人沉默不语。
“红丸这人如此厉害，就算一出门就迎面撞上了听问，也不至于特地逃上一条死路——”
“根据地图上的标志，对岸也有一条通往大坝的森林公路……”
乱奘嘟囔道。
“对岸？”
“似乎可以走到对岸。”
“怎么走？”
“从大坝顶上走。”
“可到了对岸以后呢？”
龙王院弘问道。
“换车……”
后排的寒月翁开了口。
“换车？”
“大坝两边……应该都随时备着车。”
声音依然干枯，好似细弱的风声。
“呵……”
“而且应该是这种类型的车——给管理大坝的人去更深处的森林公路时用的车。”
寒月翁的声音断断续续。
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清。
“他应该是打算走去对岸，再换那边的车逃跑。红丸这样的厉害角色，岂会被区区车钥匙难倒……”
“原来如此。”
乱奘低声回应。
——那就得奋起直追了。
许是乱奘的心思起了作用。
陆地巡洋舰进一步加速。
积雪愈发深厚。
仿佛整片天空都变成了落地的雪。
一路而来，溪流一直都在森林公路的左下方。就在这时，公路分成了左右两条。
右边那条公路沿大坝湖绕了半圈，左边那条公路则直接通往大坝。
两边都是死胡同。
车辙指向直通大坝的左路。
乱奘向左打方向盘。
再开一段路，应该就是位于大坝上方的停车场。
把车停在那里，便能走台阶下到大坝。
林中光秃秃的树枝已是银装素裹。
开了没多久，乱奘便感觉到身后的寒月翁起身了。
“停……”寒月翁说道，“停车——”
乱奘连忙踩刹车。
“那儿……那儿不是有一条往左去的下坡路吗？”
寒月翁伸手一指。
在他指着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往左去的缓坡。
“要去大坝……往左走应该会更快。”
寒月翁如此说道。
车辙却从左侧路口的前方穿过，往更前方去了。
“走左边这条路……就能赶在红丸之前抵达大坝——”
“那红丸为什么不走那条路？”
乱奘问道。
“因为有链条。”
寒月翁回答。
“链条？”
“半路上拉着链条，还上了锁。管理大坝的人要直接把车开上大坝，便会走那条路。”
“开上大坝？”
“嗯。能直接沿着大坝开去对岸。只是开不到对岸的森林公路罢了。”
“可路上有链条拦着，不就开不过去了吗？”
“这辆车应该可以。从链条旁边的林子里绕过去就行。”
寒月翁说道。
虽说双方的差距已有所拉近，但红丸应该还有三分钟左右的领先优势。
若无法进一步缩小差距，就意味着红丸将比他们早三分钟到达大坝的对岸。而红丸足以利用这三分钟发动停放在那里的车辆。
“好。”
乱奘一锤定音。
即使这条路比红丸选的那条路更近，若乱奘在此处犹豫不决，那结果又有何不同。
“我先下车了。”
龙王院弘说道。
话出口时，他已推开车门。
“你干什么去？”
“我沿着车辙追过去。你们抄近路先去，我从后方追击。如此一来，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红丸都无路可退。”
龙王院弘下了车。
“行。”
乱奘回话时，车门已然被关上。
车外的龙王院弘抬头看着驾驶座上的乱奘，将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
一眨眼的工夫，片片白雪便落上了他的发丝。
片刻的四目相对。
乱奘默默换挡，发动座驾。
陆地巡洋舰如棕熊一般，潜入左侧的小路。
行经平缓的下坡路，在林中穿行。
树木自道路两旁逼来。
陆地巡洋舰的车顶，时不时弹开低矮的树枝。
开了一段路之后，乱奘停了车。
前方的链条映入眼帘。
链条上也积了雪。
将陆地巡洋舰开进左侧的树林，就能绕过拴着链条的金属杆。
问题是，杆子边上有一棵榉树。
要是这么开过去，陆地巡洋舰的左侧保险杠怕是要撞上树干。
“怎么了……”
寒月翁问道。
“照走不误。”
乱奘低声说道。
他发动了陆地巡洋舰。
径直冲向拦路的链条。
速度丝毫不减。
他将油门踩到底。
保险杠最先撞上链条。
金属声瞬间炸裂。
某处的金属被陆地巡洋舰造成的冲击硬生生扯断了。不是链条，就是锁的一部分。
乱奘踩着油门不放。
“哦……”
寒月翁发声时，车已驶出树林。
巨大的空间展现于眼前。
车灯的光芒，贯穿黑暗。
千万、千亿片雪花，将那巨大的暗黑空间填满。
大坝就在眼前。
然而，无论红丸身处何处，他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察觉到有人追了上来，或是正要挡住他的去路。
如果红丸正要穿越大坝前往对岸，凭陆地巡洋舰的行驶速度也足以追上他。
前面就是大坝与此岸相接的地方。
陆地巡洋舰开到那里时，乱奘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龟裂的玻璃。
咔嚓。
挡风玻璃应声裂开。
细长的金属穿过裂缝，飞向乱奘的额头。
乱奘摆头避开。
只听见“扑哧”一声，针扎入乱奘的后脑勺片刻前挨着的靠垫。
乱奘向左猛打方向盘。
车已被开上大坝。
一上大坝，他便猛踩油门提速，然后打方向盘，踩刹车。
来了个飘移掉头。
陆地巡洋舰干净利落地转了半圈，车头灯的朝向掉转一百八十度。
乱奘将车停在了那个位置。
却没熄火。
车头灯仍然亮着。
乱奘用拳头捶打视野中龟裂的玻璃。
破碎的挡风玻璃落在积雪的引擎盖上，哗哗作响。
犀利的外界景象，随着寒气冲入乱奘的视野。
只见红丸抱着小茂，站在那里。
红丸的大衣与长发，都沾上了密密麻麻的雪花。
红丸勾起红唇，微微一笑。
他明明直面着车灯的光芒，却连眼睛都没眯一下。
乱奘翻起夹克的衣领，下车随意一站。
“哟。”
他跟红丸打了声招呼。
“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
红丸说道。
“呵呵。”
微笑浮上乱奘的厚唇。
蜷着身子睡在他左肩上的沙门，也在此刻微微睁开眼睛。
雪花也落在了沙门的体毛上。
沙门盯着从天而降的雪，神情好似被人强行拽出欢快梦境的孩子。
“这回是寒月翁雇了你？”
红丸问道。
“不，”乱奘说道，“我是以私人身份来的。”
就在乱奘以厚唇微笑时，寒月翁走下了陆地巡洋舰。他扶着圭子的肩膀，站在乱奘身边。
黑伏则站在寒月翁脚下。
“哎呀，人都到齐了。”
红丸说道。
脚轻轻向后收。
“咦，原来还有一个——”
他如此嘀咕着，向后瞥了一眼。
只见一道人影现身于车灯的亮光融入黑暗之处，那人自红丸后方踏着雪缓步而来。
那人将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默默走来，停在不远处。
正是龙王院弘。
“我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怕是得重复一遍了。”
红丸看向乱奘。
“哪句？”
“人都到齐了。”
红丸低语道。
“你要跟在场的所有人动手？”
“不，不是‘所有人’。我只需要对付你，外加我身后那位——”
“真要跟我们动手？”
“如果你们不让路的话，那我就只能动手了。”
“呵呵。”
“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夺了小茂的性命。”
“……”
“不想害死他，就给我让开。”
“但杀无妨……”
寒月翁发话了。
声音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风声。
只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呵……”
红丸将目光投向寒月翁。
“就算小茂能活下来，我也不觉得他会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无论生死，都听天由命吧——”
寒月翁松开圭子的肩膀，立于雪地。
“抱歉，可否请几位不要插手？这本就是我与红丸之间的恩怨。必须让我们二人做个了断……”
他踉跄着迈步前行。
带着那根插在喉咙上的针。
“且慢。”
开口的是龙王院弘。
语气温和，恰似耳语。
“你有你的恩怨要了结，我也一样。”
龙王院弘轻轻呼出一口气。
语气越是温和，某种东西就越是在体内高涨。
“嚯……”
“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企图夺我性命的人。从个人角度出发，我想先跟他算算之前没结清的那笔账。”
红丸将视线投向龙王院弘，微微一笑。
“谁先来？”
红丸转而望向乱奘。
此时此刻，红丸心中定是酝酿着难以名状的紧张，他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我的账就排到最后吧。”
乱奘说道。
“那就从——”
红丸仍抱着小茂，缓缓移动目光。
“从我开始。”
在寒月翁回答的那一刹那，红丸抛出了怀中的小茂。
眼看着小茂在空中飞向寒月翁。
寒月翁接住了他，将他抱在胸前。
然后维持着抱小茂的姿势，仰面倒在了雪地上。
他的额头上，生出了一根纤细的金属。
正是红丸在抛出小茂的同时发射的针。
针在车头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搞定一个……”
红丸细声低语。
乱奘与圭子走向寒月翁。
圭子从他怀中抱出仍在昏睡的小茂。
倒地的寒月翁闭上了眼睛。
从天而降的雪花，落上他的眼睑。
“寒月翁……”
乱奘喃喃道。
就在这时，寒月翁闭合的眼睑微微颤动，缓缓睁开。
“哦……”
乱奘低声惊呼。
龙王院弘却只是扫了一眼倒地的寒月翁，以及围着寒月翁的乱奘与圭子。
“看来轮到我了。”
他如此说道。
他缓缓踏着雪，绕去红丸的侧面。
在雪中与红丸面对面，停了下来。
龙王院弘背对着湖。
红丸背后，则是大坝的混凝土弧面。直降百余米后，便是地狱的深渊。
“多应景的雪啊。”
龙王院弘微笑道。
“是啊。”
红丸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