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地与玻璃无异的空气，紧绷于龙王院弘和红丸之间。那是一种一旦以手指触碰，便会在脆响中生出龟裂的紧张氛围。
在如此一触即发的氛围中，雪花自天际的黑暗无声飘落。
龙王院弘仍将双手插兜。
红丸的双手，也同样插在大衣口袋里。
照理说，双方都并非游刃有余。
这也许是避免双手因寒气而失去知觉的一种对策，但旁人无法通过任何一方的表情读出此举的真实意图。
也许是口袋里藏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想威胁对方——“我还留了后手”。
然而，旁人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两个男人在雪中对面而立的景象。
两人皆肤色白皙，容貌俊美。
说他们有几分相像，也并无不可。
忽然，龙王院弘动了。
只见他缓缓脱下夹克。
“尽管来吧。”
龙王院弘说道。
双方仍有距离。
红丸不在龙王院弘的攻击范围内。
然而，龙王院弘应该在红丸的攻击圈中。
因为红丸会用鬼劲。
红丸却按兵不动。
“不动手吗？”
龙王院弘展开皮夹克，将其挡在身前。
“哦，你想用那件夹克接下我的针啊——”
红丸微微一笑，如此说道。
缓缓抽出大衣口袋里的双手。
“问题是，你能躲过鬼劲吗？”
“不好说……”
龙王院弘说道。
“嚯……”
红丸嘟囔着，再次将双手插入大衣口袋。
两人怒目对视。
极度的紧张将他们笼罩。
细小的雪花接连飘落，填入两人之间。
四周几乎无风。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突然，有人采取了行动。
是龙王院弘。
不，动的是他的皮夹克。
只见那夹克飘向一旁。
正是鬼劲所致。
红丸在身形未动的状态下，使出了鬼劲。
然而，当这波鬼劲到达龙王院弘原本站立的位置时，他却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龙王院弘的夹克。
而鬼劲，不过是将夹克轻轻掀飞到一旁而已。
鬼劲只有在撞击生物体时才能造成伤害。
只对拥有气的活物有效。
对没有生命的死物，几乎无影响。
即便是威力足以将活人炸飞的一击，若是碰上轻巧的死物，充其量是让它稍微摇晃两下而已。
龙王院弘的夹克之所以会在鬼劲的作用下移动，皆因它以皮革缝制而成。皮革出自生命体。即便生命体本身已死，残存于其上的气仍远胜无机物。
所以夹克才会被掀飞。
然而夹克被掀飞时，龙王院弘已不在原处。
而是置身于红丸头顶那片飘着雪花的虚空。
龙王院弘舞上半空，宛若飞鸟。
“煞！”
空中的龙王院弘向红丸的头部猛踹一脚。
“蠢货！！！”
红丸撂下这两个字，朝浮空的龙王院弘掷出一根针。
浮空状态下的人找不到辅助自己移动的支点，与立足地面时相比，更不容易躲避向自己投掷的凶器。
那根针直刺向龙王院弘踢向红丸的脚，贯穿了龙王院弘左脚的鞋底。
刺穿了鞋中的脚。
但龙王院弘的另一只脚随即锁定了红丸的头。
“双龙脚”——龙王院弘在半空中向红丸使出了这招。
可惜踹得不重。
红丸大幅飞向一旁。
一脸的难以置信。
龙王院弘立于雪地上。
抓住穿出左脚的针头，将针拔了出来。
此时此刻，红丸也已重新站稳。
“你是如何预测鬼劲袭来的方向与时间的？”
红丸问道。
“呵呵……”
龙王院弘笑道。
“因为它们会动。”
他如此回答。
“动？”
“我刚才不是还夸这雪很应景吗？在你即将使出鬼劲的时候，落在你周围的雪会受其影响，稍稍移动。于是我便能据此判断出鬼劲袭来的方向与时间。”
“哦……”
红丸说道。
“鬼劲这招已经没法再用了。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龙王院弘勾起红唇，显得乐在其中。
“我不是只会鬼劲这一招。你却没法再用那只脚了——”
红丸也微微一笑。
“不试试，怎么知道它还能不能用呢？”
龙王院弘轻轻压低重心。
“咻……”
红丸微微噘嘴。
轻抬右脚，又“砰”的一声放下。
脚下骤然升起一股雪烟。
红丸的身影，消失在雪烟之中。
雪中有东西在闪。
是针。
可这一回，龙王院弘没有夹克可用。
他横跳闪避。
就在跳开的那一刻，不祥的预感自天灵盖贯穿背脊。
其实他早已料到。
红丸已跃到空中。
半空中的红丸，向龙王院弘射出针来。
“呜！”
龙王院弘倒地翻滚。
却有更多的针自头顶逼来，紧追不舍。
他竭尽全力，才勉强躲过那些针。
脚阵阵疼痛。
痛的正是先前被针刺穿的位置。
落地的红丸在雪地上疾驰，朝他追来。
“煞！”
龙王院弘将双手插入雪地，以左脚为支点，贴着地面横扫右腿。
“给我跳！”
他心想。
“跳上半空，躲开我的腿。”
红丸的反应，也确实如他所愿。
以跳跃躲过他的攻击。
机会来了。
“呼喀！”
龙王院弘立刻调整支点，换成右脚，抬起之前用作支点的左脚，自正下方踹向红丸的下巴。
龙王院弘的身体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左脚踹开雪花，垂直升天。
“逆升龙”——
这便是这一招的名字。
疼痛在支撑体重的右脚炸裂。
所幸成功命中红丸。
他的脚跟，击中了红丸的下巴。
欢喜横扫龙王院弘全身。
受右脚疼痛的影响，这一击应该没有造成足够大的伤害。
再来——
他又抬起了原本用于支撑身体的右脚。
“逆双龙”。
龙王院弘的右脚跟，本该扎入红丸的**。
却只划破了空气。
被他躲开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有恐惧贯穿全身。
对方躲过了龙王院弘的必杀技，而龙王院弘则以几乎倒立的姿势，将毫无防备的腹部和**要害暴露在对方面前。
由于龙王院弘第一波使出的“逆升龙”命中红丸了，对方应该来不及攻击他**。红丸的目标，应该是他的腹部。
红丸的脚，应该会直冲他的腹部而来。
龙王院弘扭动身体，以左膝护住腹部。
来了。
强劲的一击，正中龙王院弘防御腹部的左膝。
他不以为意，反而借了这一脚的势头。
翻身站起。
起身时，红丸的脚尖直冲他的面部攻来。
快得惊人。
龙王院弘低头闪避。
背后有什么东西。
触感坚硬。
是什么来着？
龙王院弘一边逃跑，一边回想。
是刀。
是寒月翁给他的那把刀。
双方再次对面而立。
撇开操控气的技术不谈，红丸在体术方面也有非凡的造诣。
红丸看着龙王院弘，脸上的微笑甚至能用“温柔”二字。
形容。
唇角勾得更高了。
“我来了。”
那双红唇说道。
话虽如此，红丸却原地不动。
他就这么打量着龙王院弘，神情享受。
不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红丸体内徐徐上涨。
身体未动，却暗潮涌动。
红丸体内显然有什么东西在动，大有填满其肉体的势头。
嗯？！
龙王院弘想动。
却动不了。
无论前后左右。
因为他不知道红丸有何企图。
在红丸体内升起的东西逐渐涨大。
“糟糕……”
他心想。
他必须在那个东西填满红丸身体之前发动攻击。问题是，他应该发动怎样的攻击？
在那个东西逐渐填满红丸身体的同时，龙王院弘的身体也被某种情绪渐渐塞满。
正是恐惧。
不可抗拒的恐惧。
仿佛有一根细针自其肛门插入，徐徐深入至脊柱——
“必须行动起来。”
他如此告诉自己。
可他又觉得，自己行动后也许会逃之夭夭。
也许会爆发恐惧的尖叫。
不过他虽然害怕，却也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欲求——想看看正要填满红丸身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龙王院弘想到了死。
不能逃——对他而言，逃与死并无分别。在逃跑的那一刻，他仅存的自尊与骄傲都会连根消失。
逃了，又能去哪儿？
无处可去。
一旦逃跑，从逃跑那一刻起，你就踏上了终生的逃亡之旅。
与死何异？
一样要死，那么希求葬身于此处，便是成全自我的唯一途径。
为自己的骄傲殉道——这条路，他还是能走的。
即便它通往死亡。
龙王院弘如此想道。
话虽如此，身体仍不住地颤抖。
其实，他也许只是被恐惧定住了手脚。又好像在忍受一种即将袭来的滔天快感。
颤抖又何妨？
他虽在颤抖，却仍立于此地，直面红丸。
龙王院弘咬牙忍耐。
忍耐在自己内心不断壮大的恐惧。
在忍耐的作用下，恐惧的压力似乎不断增长，在他体内蓄势待发。
随着压力的升高，它似乎正要转化成恐惧之外的另一种东西。
至于那个东西具体是什么，龙王院弘不得而知。
在红丸体内逐渐升起的东西——他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红丸究竟想做什么。而这种欲望，似乎正在把恐惧的压力转化为另一种东西。
当压力升至极限时，自己的肉体会不会炸得四分五裂？
这种预感，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那种压力所致，龙王院弘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不，感觉不到寒冷，搞不好是因为寒冷麻痹了他的感官。
龙王院弘咬牙忍耐。
耐心等待。
确认插在背后腰带处的短刀带来的触感。
片刻后——
红丸动了。
横向移动。
朝着龙王院弘的右方。
在横向移动的同时，围着龙王院弘打转。
动作很是诡异。
好似舞蹈。
时而抬脚，时而撂下。
撂脚时，还要微微一扭。
右。
左。
右。
节奏逐渐加快。
每每撂脚，都有形似白烟的东西自红丸脚边升起。
正是飞扬的雪花。
飞扬的雪花数量逐渐增加。
嗯？
龙王院弘起疑心时，红丸的身体已开始隐入雪烟。
不知不觉中，龙王院弘已被雪烟笼罩。
鬼劲？
还是针？
搞不好是一起来。
如果同时遭遇这两种攻击——
焦虑涌动。
仿佛脊柱被压力上下夹击。
然而，龙王院弘仍然无法动弹。
“阿弘……”
不知为何，多代的面容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临死时，她唤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来。
嘴唇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说。
她当时想说什么？
她的眼眸凝视着他，盛满深深的哀伤。
就在这时——
攻击不期而至。
笼罩他的雪烟，忽地向内压缩。
幅度微小。
但龙王院弘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鬼劲。
高压的鬼劲自各个方向同时攻向龙王院弘。
唯一的生路在上方。
当鬼劲攻向位于中心的龙王院弘时，龙王院弘用尽全力，向上跃起。
脚刚离地，便有一股凛冽的寒气席卷他的背脊。
中计了。
红丸就是为了引他往上跳，才发动了那样的攻击。
想到这一层时，龙王院弘已跃向空中。
“炸裂了——”
他心想。
他的肉体终于炸裂。
在他浮上半空的那一刻，高速贯穿其肉体的东西的压力，终于超过了他肉体的极限。
他在半空中，拔出了背后的短刀。
悬空的龙王院弘看到了眼前的红丸。对方与他升上了同样的高度。
原来，红丸也在使出鬼劲的刹那一跃而起。
胜券在握的笑容，浮上红丸的嘴唇。
红丸的右手已然动作起来。
他用右手握着一根金属制成的长针。
尖利的针尖，正要高速飞向龙王院弘的左太阳穴。恐惧，席卷全身。
刹那间，龙王院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炸裂。
仿佛自己的肉体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渣也不剩。
长久以来，封在体内的种种念想——饥渴、愤怒、恐惧、仇恨……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肉体四散消亡了。
多代的容颜消散了。
多代哀伤的眼眸亦然。
血肉与骨骼，乃至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我消失。
只剩下与雪一起飘浮在空中的东西。
那已不再是肉体。
亦非意识。
而是狂喜。
如结晶一般熠熠生辉。
狂喜滑出喉咙。
号叫爆发。
龙王院弘竭尽全力，对准红丸的笑脸，横扫用右手拔出的刀。
随即跌落在地。
肩膀着地。
左肩摔在雪地上。他顺势打了个滚，抵消下坠的速度，以四肢撑在积雪的地面。
右手仍握着那把刀。
左手已然麻木。
只见一根针，深深扎入他的手肘的上部。
因为他刚才情急之下，举起了左手挡针。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红丸呢？！
红丸就在不远处。
红丸站在他前方三米开外的位置，用左手捂着嘴。
鲜血自红丸左手的指缝溢出，在车灯照耀下的白雪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
平局。
红丸的眼眸中，燃起沸腾的仇恨之火。
他放下左手。
狰狞的笑，浮上他的唇角。
这是何等令人作呕的笑容。
只有一侧唇角在“微笑”。
那是龙王院弘一手“打造”的“笑容”。
红丸的嘴，几乎被放大了一倍。
龙王院弘笑了。
活该！
他一边起身，一边勾唇。
一看到龙王院弘的表情，红丸的神色便愈发诡异起来。
怎么了？
“呵呵呵……”
红丸笑了。
每笑一声，都有鲜血自嘴边滴落。
“哦，原来你也是啊——”
红丸说道。
由于嘴唇受伤，他有些吐字不清，但旁人不至于听不懂。
“你也是”？
他指什么？
龙王院弘琢磨起来。
“你可知，你此刻顶着一张怎样的面孔？”红丸喷着血沫说道，“左半边脸，已然变成了中年人的模样——”
这番话宛若利刃，扎进龙王院弘的胸膛。
龙王院弘脸上确实呈现出了红丸所说的变化。
右半边脸原样未变，左半边脸却与三十多岁的男人无异。少年与成人的面容，竟同时存在于他的脸上，各占半壁江山。
“原来……你也有伯爵病……”
红丸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千……绘……”
远处有声音传来。
分明是羊太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