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铜:泰景亨策(全集)

第6章 血洗凤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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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旸在五天之前说的话,兑现了。沙亭百姓不会死在凤郡的守军手下了。因为凤郡守军,现在已经战死过大半,剩下的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斗志,只是退守在凤郡城的女墙之内。而流民匪军已经攻占了整个凤郡,越来越多的匪军登上城墙,兵力向女墙集中。

匪军是在四天之前的夜晚丑时开始突袭凤郡,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击溃了凤郡守军。

这是干护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战争,看到军队与军队之间的搏杀。他看见凤郡不可一世的守军,在短短四天之内,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干护看到女墙上的匪军,用长弓有条不紊地将羽箭射向女墙之下,干护听见了连绵的哭嚎和悲怆的恳求。声音在慢慢地减弱,证明凤郡的守军,正在一个个地被射杀。

匪军没有留情,没有一个弓箭手因为凤郡守军的哭嚎和恳求而迟疑。渐渐地,凤郡守军的声音慢慢消失。当干护看到匪军将蒯茧和姜璇玑两人押上城头,他知道战役结束了。但是整个凤郡的熊熊烈火,还在继续燃烧,把黎明的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匪军没有攻击沙亭百姓。一股三百人左右的匪军,在四天前的丑时,悄无声息地将看守沙亭的两百名凤郡守军瞬间击溃。凤郡守军受到攻击,立即退向凤郡城池。匪军没有理会已经被惊呆的沙亭亭民,而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逃窜的凤郡守军。

看来他们在发起攻击之前,细作已经探明了沙亭百姓的处境。匪军很清楚,沙亭百姓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威胁。

这让干护有机会从头到尾目睹了匪军攻占凤郡的整个过程。

当看守沙亭的百人守军退到城门下的时候,天开始蒙蒙亮了,干护这才看到,攻击这百名守军的匪军只是一支冲锋队。真正的大军,正在从东、西、南三方的官道慢慢朝城下集结。干护在心中默默估算他们的人数。

“三千三百四十余人。”陈旸在一旁告诉干护,“比凤郡的守军多了一倍。”

“匪军为什么不攻击沙亭百姓?”

“他们要把所有的力量,用来攻陷城池。”陈旸说,“倒不是好心要放过我们。”

被击溃的百名凤郡守军现在跑到了城门边,凤郡的城门慢慢放下,这些守军立即疯狂奔入城内。随后城门缓缓升起。

干护叹息说:“匪军为什么不趁着城门放下,攻入城池?”

“只有一个原因,”陈旸说,“他们有攻破城门的办法。”

“什么办法?”干护看着固若金汤的城墙。

“我不知道。”陈旸说,“不过我们马上就能看见了。”

三千多匪军集结到了凤郡的城墙之下,干护站在土丘上看得很清楚,东门有五百人,西门也是,匪军的主力慢慢朝着南门集中。这个过程并不急迫,有条不紊。

而凤郡城内响起了鼓声,两炷香的时间之后,凤郡的城墙上,站满了凤郡的守军。这些守军手持弓箭,警惕地看着城下的匪军。

当南门之外的匪军列队行进到护城河之外十步的时候,一阵巨大的鼓声响起。城墙上的守军弓箭手纷纷射箭。匪军前列的士兵举起手中的盾牌,弓箭被盾牌格挡。随即第二轮弓箭射出,匪军前军陆续蹲下,任由箭矢如雨点一般射下来。

弓箭手轮换了两次之后,攻击停止。干护听见牛筋绷起的声响,然后十几块巨大的石头越过凤郡城墙,从天而降。匪军的盾牌无法抵挡。石头将匪军前军砸死了七八十人。

但是让干护惊诧的是,没有一个匪军退后,空缺出来的阵型,立即被后面上来的匪军填补。过了三刻之后,凤郡城内的巨石再次飞出来。而这次,匪军看准了石头落下的方向,闪出了空档。这一轮的巨石,只砸倒了不到三十个匪军。

趁着匪军的前军移动,城墙上的弓箭手再次放箭,还来不及举起盾牌的匪军,纷纷被射中。当匪军再次摆布好攻城阵型的时候,城内的巨石又凌空飞出来。这次巨石落下的方位与上一次有所偏离,匪军又被砸死了几十人。

“十六台投石机,”陈旸说,“七百名弓箭手。”

“已经射出了三千多支羽箭。”干奢站在干护的右手边,他跟沙亭的百姓一样,也在观望战斗的情形。

“姜璇玑的死期到了。”陈旸说,“匪军的头领看来已经对攻城非常的娴熟。”

太阳升起的时候,干护看清楚了所有的匪军,他们都是兵甲破烂的士兵,手上的武器也凌乱不堪。后军的匪军手上,有的还拿着犁锄和木棍,以及狩猎用的弓箭。而前军手里的盾牌,都是草草硝制的牛皮皮盾和渔网。

匪军并不急于攻城,继续在护城河外集结。不时有小股的军队在东门和西门之间奔驰,干护看不懂他们这样调动军队有什么目的。

干奢却兴奋地说:“真是好主意。”

干护看了看干奢,陈旸在一旁微笑,“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干奢说,“匪军会在晚上酉时进攻。”

“不。”陈旸说,“会提前一个时辰,申时就会攻城。”

干护没有听懂陈旸与干奢的对话。陈旸向干护解释,“姜璇玑不知道匪军会从哪个门破城。而匪军的头领正在用这种机动的调度,扰乱姜璇玑的判断。以姜璇玑的谨慎,现在正在内城不断地调动守军,往返于东门和西门之间。”

“匪军不停地用两三百人交替,”干奢说,“那么城内就要以两倍的军力去护防。匪军占了人多的便宜。一天下来,守军就累了。”

“你们干家留了兵书?”陈旸好奇地问干护。

干护摇头,“没有任何兵书留下来。”

“龙井里的壁画,”陈旸立即明白,“都是泰武帝征战西域的辉煌事迹,一般人看了也就看了。但是能看出兵法端倪的,就是你这位贤侄。”

“我父亲说给我听的。”干奢纠正陈旸。

现在城墙上下都暂时停止了交战。匪军同时发出了吼声:“杀姜璇玑!杀姜璇玑!”

三千人同时发出的吼声,声势壮大。凤郡城墙上的弓箭手被惊动,羽箭又一次纷纷而下,可是被支起来的三层巨大渔网全部挡住。弓箭手轮换三轮后,巨石再次飞出来,但是匪军已经摸清了巨石落下的方位,躲避得并不慌乱。

“只有十二台投石机了。”干奢说。

“坏了四台?”干护问。

“没有听见牛筋绷断的声音。”陈旸偏着耳朵,“东门。姜璇玑怕了,要派出守军去长安求援。”

陈旸刚说完,果然凤郡东门的城门放下,三块巨石从东门城头飞出,砸向东门外的五百名匪军,东门的五百名匪军被巨石冲乱,一时间恢复不了阵型,只能边后退,边整顿阵型。

一队百名的守军骑兵趁机冲出了东门,冲到匪军阵前二十步的时候,马匹纷纷跪地,被匪军设下的绊马索拖倒。

骑兵摔倒在地面,匪军立即一拥而上,干护看到匪军没有丝毫犹豫,用长矛将骑兵全部刺死。

“看来姜璇玑从来没有真正打过仗。”陈旸说,“凤郡守军毫无征战的经验。”

“我倒是好奇,”干奢说,“匪军用什么突破城门。”

“也许他们就是一股流窜的匪军而已,”干护说,“根本就没有攻城的具体计划。”

干奢和陈旸都笑起来。

“如没有必胜的把握,”干奢说。

陈旸接过话:“就不会有攻城的作战行动。”

干护愣住了,他觉得这句话的确是非常有道理。

“如果我是一个率领军队的将领,”干奢向叔叔解释,“这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

“不是人之常情。”陈旸看了看干奢,“是兵法。”

干护瞬间发现自己的侄子干奢,虽然年纪幼小,但是跟自己不同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惨烈的战争,表现出来的不是被血腥震慑的惊讶和慌乱,而是对战场上的局面非常清晰地分析。最让干护惊愕的是,干奢的脸一直在微笑,当匪军和守军相互厮杀的时候,干奢的嘴角在兴奋地抽搐。

不过干奢和陈旸对战局的判断还是失误了。申时到了,匪军没有攻城,酉时过了,匪军仍旧按兵不动。

陈旸和干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皱起眉头。

“为什么他们明知自己的补给不足,”干奢问陈旸,“却不趁着城内的守军疲惫攻城?”

“或许他们不缺军粮。”陈旸推测。

“不,”干奢说,“他们就是奔着凤郡的粮食和财富来的。他们缺粮。”

“是的,他们没有粮食。”陈旸说,“莫非他们可以不吃不喝?”

“他们架起篝火了。”干护提醒。

匪军在城墙护城河外一百二十步的地方架起了几十个火堆。每个火堆并不大。与城墙的距离,刚好超过重弓的射程。

“他们要干什么?”干奢问,“夜间驻营生火,岂不是暴露自己的目标。”

“我已经猜到了。”陈旸说,“毕竟是山匪流民。”

“我也猜到了。”干奢回答,“可是他们的办法有用。”

干护立即也知道了,为什么匪军在粮草匮乏的时候,并不急于进攻,因为他们还要进一步击溃凤郡守军的精神。

匪军将白日里突围的骑兵衣物褪尽,穿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在几十个火堆上,开始烤炙凤郡骑兵的尸体。这一百名骑兵,足够匪军三千人一天的军粮。

干护喃喃说:“左右都是吃人,吃自己的兄弟妻儿,还不如吃欺凌自己的官军。”

凤郡城墙上的守军开始发出了哭声,守将的呵斥声也夹杂在哭声里,但是哭声蔓延得很快,守将也无法制止。有守军呕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城墙上一片混乱。混乱之后,凌乱的弓箭毫无目的地射向匪军火堆。城内的投石机也在没有统一的指挥下,胡乱地投出巨石。

这些毫无意义的攻击,对匪军没有任何的影响。凤郡城墙上的守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或者是亲属,被匪军当作牲畜吃光。

匪军吃完尸体之后,铲灭火堆。城内已经宵禁,没有灯火。城外也是一片漆黑寂静。

这一夜,攻防两方再没有任何的举动。

第二日白天,重复了第一天的情形。申时时分,干护和陈旸、干奢看到匪军全部集结到了南门。可是凤郡的守军也没有胆量从东、西两门突围了。姜璇玑受了一次埋伏,不敢再调遣士兵突围。

“开始了。”干奢和陈旸说,“攻城的时候到了。”

干护的鼻翼**两下,风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恶臭。这种恶臭他十分的熟悉。当干护突然想起是在香泉台闻到过的时候,两声尖锐的猿啼在凤郡的南门外响起。

山魈!

随着清脆的锁链声,干护看见两头巨大的山魈——与香泉台的那一头一模一样,只是身上多了好几条锁链,正在匪军几十个大力士的拖动下,摇摇晃晃地走向凤郡南门。

“这就是他们破城的方法。”干奢兴奋得要跳起来,“果然有致胜的秘术。”

“可是山魈是尸骸的怨灵集聚,只有对人的愤恨。”干护还是没有想明白。

“匪军里有我的同行。”陈旸终于又吐露了一个秘密,“终于有术士按捺不住,开始抢夺先机了。”

山魈拖着巨大的锁链,蹒跚走向南门下。城墙上的守军纷纷放箭,可是这些羽箭对山魈毫无用处,山魈的身上插满了几百支羽箭,仍然一步步走向城门。城墙上的弓箭手转而把目标对向控制山魈的几十名大力士,但是大力士都十分的勇猛,宁愿受箭,也不肯放下手中锁链。

投石机再次发出绷绷的响声,巨石飞来,只有一块击中了山魈的肩膀,尸骨飞散,这头山魈的右胳膊顿时掉落下来。两头山魈再次发出巨大的猿啼。拖着锁链末端的力士,跨过护城河,狂奔到南门的城门。

投石机需要两炷香的时间上弦,匪军已经计算好了,这个空档就是山魈攻城的时机。

没有受伤的山魈,突然跳跃起来,手臂抓到了城墙的墙垛,守军立即用长刀和斧头击砍山魈的手掌,山魈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控制山魈的力士几乎每个人身上都中了几支羽箭,但是他们都奋力呼喝,指挥山魈攻击城门。

两个山魈狂怒之下,用肩膀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城门。

城门垮了。山魈冲进城内。匪军却并不急切,只有前军飞快地跟着山魈入城。城墙上的守军开始倾倒火油和木桩。前军有几十人瞬间被烈火卷入。

这时候,干护看见匪军的弓箭手排布好了阵型,站在距离城墙六十步的位置,每一个弓箭都点燃了箭头,第一批火羽箭飞出,凤郡城墙上的守军纷纷中箭。片刻之后,城墙上冒出了一团剧烈的火球,火球滚动,连续引燃了城墙上堆积的火油,木桩也被引燃,凤郡在城墙上的几百名士兵瞬间陷入火海。几十个士兵带着身上的火焰胡乱奔跑,从城墙上掉下来。

匪军的第一轮弓箭手站立不动,抽出羽箭。第二轮弓箭手从后方前进二十步,走到了距离城墙四十步的位置,朝着凤郡的城内放箭。又是漫天的火羽箭掠过傍晚的夜空,射进了凤郡城内。

凤郡的南门,全部陷入一片大火之中。

匪军第一轮弓箭手向前四十步,到了城墙前二十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的守军在城墙上阻拦他们。而这一次的火羽箭,射入凤郡城内的距离更深。

所有的匪军停顿了一下,列队变成了雁阵,形成了总攻的阵型。

“杀姜璇玑!”

“杀姜璇玑!”

……

匪军再次同时呼喊,这是冲锋入城前的号令。

一声巨大的牛角声刺穿了天际。

匪军开始攻城。

接下来的两天,战斗的过程,在凤郡守军的溃败之下,乏善可陈。

干护叔侄看到匪军的后军准备了两台云梯,并没有用上。因为南城门被击破之后,凤郡的守军就开始溃散到郡城之内。

相比官军,冲入城内的匪军反而更加具备正规军队的素质。匪军在大胜之际,并没有纵兵抢掠,而是分兵为十几支队伍,在城内搜寻躲藏和抵抗的零星凤郡守军残余,并且留下了内城通往女墙的道路。

一天两夜之后,残余的凤郡守军以及郡守姜璇玑、郡簿蒯茧都陆续被逼迫到女墙之内。

女墙是外城墙内部又砌了一个凹口的城墙,本来是守城军队抵抗攻城匪军的第二道防线。可是看来姜璇玑根本就没有在女墙抵抗,当南城的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姜璇玑和凤郡的守军就放弃了这一场生死战斗。

凤郡城池的大火仍旧在熊熊燃烧。郡守姜璇玑、郡簿蒯茧,还有一些没有死在战乱中的凤郡官员,都被匪军押上了城墙。

大获全胜的匪军开始劫掠城池。作战的匪军军队,现在转变成了运输部队,把凤郡内的粮草和库银,一车一车的拉出城外,堆积在护城河边。

城池里传来了百姓的哭嚎声,已经有**着身体的妇女从城门跑出来,投入护城河中,随即溺死。

干护看了暗自心惊。

过了一夜之后,匪军停止了劫掠和**的恶行。重新回到城墙上下,队形齐整。

城内的富户,男人和妇女分作两列,依次从南城破败的城门通过,在匪军士的逼迫之下,走到城外。

天色已经大亮,战役结束了,可是杀戮并没有停止。干护意识到了危险,想带着亭民离开。不过他已经错失了机会,一个匪军的军士策马奔跑到沙亭亭民所在的山丘上,高声说:“灭西将军要见你们头领。”

干护走上前,表明身份。

军士不再啰嗦,让干护上马跟随他进入凤郡。干护只能听从,回头看了看陈旸,示意如果有变,让陈旸带着沙亭百姓逃跑。陈旸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这个可能。

干护叹口气,沙亭三百多人的性命,仍旧在他人的手掌之中,只是从凤郡姜璇玑的手里,转到了匪军的那个灭西将军手上。

干护到了残破的南城门内,看见女墙内外遍地都是凤郡守军的尸体,身上都插满了羽箭,这些本是他们最初射向匪军的羽箭,现在都回到了他们的身上。干护下马,在传令官的带领下,走向内城的城墙阶梯。在城门之上,他看见了灭西将军。

他本来以为灭西将军会是一个勇猛凶恶的大汉,可是见到的却是一个脸色惨白的书生,书生的面孔很奇怪,原因是鼻梁是焦黄色,与面皮十分不符。

干护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有比这个书生地位更高的人物,知道他就是这支匪军的头领灭西将军。

而不可一世的姜璇玑和蒯茧,已经被绑缚在干护身前不远的地方,跪在地上。姜璇玑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干护看见他的眼神茫然,不知道临死之前,在想些什么。

干护镇定心神,向这个灭西将军鞠了一躬,“定威郡沙亭百姓,举亭迁徙到南方巫郡,望将军放行。”

“你走不到巫郡,”灭西将军说,“路途遥远,路上不太平。”

干护低头,心里不屑。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匪军四天来攻打凤郡城池的凶悍,还真的以为他在好意提醒沙亭百姓的安危。

“黄化吉,”姜璇玑虽然跪着,语气还算镇定,“长安和定威郡马上就会得到军情急报,援军十天内必将到达凤郡,你现在投降,我还能替你求情。”

干护看了看姜璇玑,觉得这个郡守骨气是有的,只是分辨不清自己的处境。这个叫黄化吉的匪首,已经造反杀了凤郡的守军,这种罪行,怎么可能由他来求情豁免?更何况,匪军这伙亡命之徒,根本就没有留守凤郡的意图。不过,姜璇玑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呢。

黄化吉没有理会姜璇玑,而是问干护:“你去巫郡,一路上都是这种欺凌百姓和流民的郡守官员,如果不是我击败凤郡守军,你和沙亭百姓,能逃过姜璇玑的毒手吗?”

看来黄化吉在攻城之前,早就对沙亭和凤郡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干护只是想不出,黄化吉派出了什么细作,接近了沙亭亭民和凤郡守军。

“不能。”干护诚实地回答。

“不如沙亭百姓归顺我们义军,一起攻城拔寨,占领雍州。”黄化吉说,“前朝北护军的后代,该恢复到当年的军户身份了。”

“沙亭百姓只想平安耕作,”干护拒绝了黄化吉,“亭民都是农夫。”

“我手下军士,”黄化吉的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哪一个不是农夫?只是被雍州的各郡官员欺压得狠了,才开始反抗。”

干护无法辩驳,也没有答应。

黄化吉不再劝说,而是走到姜璇玑面前,一个匪军随从递给黄化吉一柄短刀。黄化吉说:“郡守两年前对我的恩惠,我现在还给你了。”说完左手捏住姜璇玑的鼻子,右手用短刀,慢慢地切割姜璇玑的鼻梁。黄化吉故意延长姜璇玑的痛苦,短刀割得十分缓慢。姜璇玑发出嚎叫,头部晃动。黄化吉手臂展开,把手里姜璇玑的鼻梁示意给城墙下所有的匪军观看。

匪军都发出欢呼。

黄化吉一直看着姜璇玑的声音沙哑嚎叫,身体抽搐,不停地大骂:“妖人,妖人,祸乱的妖人……”

姜璇玑的痛苦,给了黄化吉莫大的喜悦。直到姜璇玑不再发出声音后,黄化吉点点头,两个匪军刽子手,将姜璇玑摁在墙头,用鬼头刀砍下了头颅。而蒯茧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身体抽搐。

黄化吉看见姜璇玑已经受诛,转头问干护:“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这么折辱凤郡郡守?”

“杀就杀了,”干护说,“姜大人贵为郡守,你为什么还要在他死前劓刑?”

黄化吉冷笑一声,用沾满鲜血的手捏住自己的鼻梁,焦黄的鼻梁被他从脸庞上拉扯下来,干护才看见,黄化吉的脸部正中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鼻孔,手里拿着的是檀木制造的假鼻梁而已。

干护不知道黄化吉与姜璇玑之间的具体恩怨,但是很明显,黄化吉一定是受了姜璇玑的劓刑,割掉了鼻梁。

劓刑是大景十分残忍的肉刑,本应该处罚在有罪责的贱民身上。可是干护知道,在雍州暗无天日的治下,这个黄化吉当年一定是受了冤屈。

接下来,黄化吉命令刽子手把姜璇玑的尸体拖到跟前,黄化吉亲手用短刀将姜璇玑的腹部划开,姜璇玑的内脏显露。干护的身体一阵战栗。这个所谓的灭西将军,连尸体都不肯放过,极尽折辱,早已是一个疯狂的杀人恶魔。

黄化吉对着干护说:“你看不惯我的作为,可是我却要告诉你,你们沙亭百姓的性命,就系在这个狗官的尸体上。”

干护一时不明白黄化吉的意图。然而接下来,黄化吉的作为,让干护更加惊愕。黄化吉伸出枯柴一般的手掌,在姜璇玑无头的尸体里摸索一会,掏出了肝脏。

干护一阵干呕,而城墙上的匪军看着黄化吉,脸色郑重。

黄化吉把血淋淋的肝脏捧在面前,迎着阳光,仔细看了一会,然后对干护说:“沙亭的百姓命不该绝,肝神让我放过你们。”

干护吃惊地看着黄化吉,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还有你,蒯大人。”黄化吉说,“你的性命也留下了。”

“将军是要放过我们?”干护还不相信事情来的这么轻松,却又这么诡异,“让我们沙亭百姓离开凤郡?”

“肝神的意思,我也不敢违背。”黄化吉把手里的肝脏扔下城墙,语气十分的不甘心,“你们走吧。”

匪军解开了蒯茧身上的绳索。干护不再犹豫,立即离开,可是看见蒯茧的身体瘫软,裤子湿漉漉的发出恶臭,已经是屎尿齐迸,没有力气行走。干护想了想,背起蒯茧,走下城墙。

当干护背着蒯茧走到城墙之下的时候,城头几十个头颅纷纷落下,干护不用看,也知道是匪军把俘虏的凤郡官员全部斩首在城墙之上。

在干护的前方,护城河边,匪军开始用长矛屠杀凤郡的平民大户百姓。这些男性百姓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是另一边的几千名妇女都同时哭嚎起来。

干护背着蒯茧,从匪军屠杀场边走过,不敢看这个血腥残酷的屠戮场面。一直走到了山丘,把蒯茧放下,干护方才命令沙亭百姓,“马上启程,向陈仓小道进发,不可迟疑。”

陈旸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匪军真的放过了我们。”

“你知道什么门派信奉肝神吗?”干护问陈旸,“我得好好地感谢这个神仙。”

“五雷派供奉心肝脾肺肾五个神魄,匪军的首领是五雷派的术士,既然提起了肝神,那么他应该是用五雷派的割肝占卜术的卦象,放过了沙亭百姓。”陈旸说,“没想到这个门派首先发难了。”

“你在路上仔细跟我说吧。”干护虚弱地说。

沙亭军进入了陈仓道。雍州与汉中之间横亘的连绵秦岭,一直都是中原版图南北之间的一道巨大屏障,也只有凤郡之南的陈仓道能够出入。但是这条道路十分难行,官道在群山中蜿蜒曲折,遇到绝壁,就只能在悬崖上开凿孔洞,插入木桩,在木桩之上铺垫木板,木板只有七尺宽,勉强能通过一辆马车。这就是艰险的栈道。

每隔十数里不等,就会在栈道边悬崖上堆积一部分木材,军队行进中遇到木板腐坏,就用这些木材修葺。沙亭的马车本就破烂不堪,并且车幅比中原的马车宽了一尺,无法在栈道上行走。干护下令,将所有的马车抛弃,亭民背负口粮和细软,剩下的马匹用来驮伤员。

干护第一个走上了栈道,带领亭民行走在悬崖峭壁边沿。木制的栈道不断发出崩裂的声音,让刚刚走上去的亭民,心惊胆战。走了一天之后,亭民也就习惯,行走的速度加快。干护一心带领亭民进入汉中,他也担忧那个自称灭西将军的黄化吉,会不会改变主意,追上来屠杀沙亭百姓。

干护让陈旸和蒯茧跟在自己的身边,陈旸的两个儿子与干奢紧随其后。干护很想探明陈旸的真实身份,只是陈旸始终不肯吐露。倒是把五雷派的渊源说了一遍。

现在凤郡的郡簿蒯茧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他行走得最快,黄化吉的残暴击垮了他的勇气。蒯茧不止一次的埋怨沙亭的老弱太多,拖延了行军的速度。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刚从沙海出来时见到的那个傲慢的郡簿,他孑身一人,还要靠干护的庇护,才能平安到达汉中。

干护与陈旸走在栈道上。

“你说的五雷派的那个黄化吉,”干护问,“这种术士,在天下的术士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吗?我们都看见他能够驱使山魈。”

“五雷派是道家门派中的中游,”陈旸回答,“黄化吉的法术平平,但是他统率军队的能力,一定是受过高人指点。”

“那黄化吉与你相比,高下如何?”

“你还是问了,”陈旸说,“你一直在旁敲侧击。黄化吉跟我之间,如果单凭法术比试,我能赢。”

干护回头看了看陈旸,“所以你并不急于离开沙亭,因为你有击败黄化吉的把握。”

“不,”陈旸反驳,“术士之间的法术,不能决定两军决战的结果。以我们在凤郡的态势,我在黄化吉面前没有任何的机会。”

“明白了。”干护叹口气,“沙亭都是农夫,而黄化吉手下都是军队。可是你是怎么知道你和沙亭百姓,一定能逃脱凤郡?”

“你刚才问我,黄化吉这种术士,在天下术士里算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陈旸说,“他在真正的术士高手面前,不值一提,甚至连高手的存在都察觉不到。”

“你察觉到有人在暗中帮助你,”干护说,“可是黄化吉不知道。”

“黄化吉的割肝法术是一种道家的算术。”陈旸说,“五雷派与我的门派都是算术一路,我在姜璇玑清点沙亭百姓籍册被扰乱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个算术高手在帮助我。”

“他是谁?”干护又问,“他为什么要帮助你?”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陈旸又开始闪烁其词。

两人的交流,一旦提起陈旸的身份和来历,就陷入到死局。

已经不再傲慢的蒯茧,倒是跟干护说了黄化吉与姜璇玑的恩怨来历。黄化吉本来是凤郡治下的一个渔户,在渭河里打渔为生。两年前交不起渔税,凤郡的税吏就要拉黄化吉的女儿抵债。黄化吉杀了税吏,犯了死罪,在逃亡的时候,全家都被抓回凤郡。郡守姜璇玑就地惩处黄化吉劓刑,然后将他的妻女充了营妓。黄化吉受刑之后离开凤郡。一年前,流民开始造反,郡守派遣护军剿灭,才知道流民的首领自称灭西将军的就是黄化吉。那时候黄化吉的匪军还没有成气候,在凤郡守军的攻击下,一触即溃,四处逃窜,在雍州境内游移。

郡守姜璇玑立即将黄化吉的妻女斩首。

没想到黄化吉手下的流民,人数迅速增长,竟然很快过了千人。到进攻凤郡的时候,姜璇玑的刺探有误,黄化吉已经有了三千匪军。并且没有人料到,黄化吉竟然是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妖人,能够聚拢尸骨化为山魈,被流民尊为天师。

后面的事情,不用蒯茧叙述,干护和陈旸也都看见了。

干护听了,心情愈发忐忑。蒯茧和陈旸却对这种官逼民反的事情十分淡然,雍州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得多了,早已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攻陷了雍州重镇凤郡,是流民匪军最大的一次举动。

沙亭的亭民队伍停下了,因为前方的栈道空缺了七八丈,干护只能指挥亭民去搬送后方十里的木材来修补,按照修补的速度,沙亭要在栈道上耽误两天的日程。

干护已经听天由命,但尽人事而已。蒯茧不断地看望后方,担忧黄化吉的匪军追杀。而最为焦虑的,是陈旸。干护知道他在躲避仇家,心情最为急迫。

周授站在凤郡残破的城墙下,无奈地苦笑。

凤郡的城池已经没了,只留下一片废墟。一些侥幸生存的百姓在收拾残垣断壁里的财物。周授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片刻后站立起来。

这就是大景的天下太平。雍州刺史每年寅月在朝廷述职,都是功绩一等,如果不是周授亲眼所见,还真的被雍州刺史给欺骗了。

可是现在周授没有时间去调查凤郡被匪军攻陷的事情,毕竟是流民,雍州刺史集结军队,击破匪军应该不是难事。只是这次,周授很好奇,雍州刺史会怎么向朝廷上报流民作乱。

匪军里有能指挥山魈的术士,这一点,让周授比较担忧。有术士意识到了天下即将进入鬼治,已经提前冒头。周授在询问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可是还没有,他还不知道该辅佐郑茅还是齐王,或者是蜀王……更要命的是,还有很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的师兄手里。那个手段残忍、心机叵测的师兄,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却又跑掉了。

周授转身,策马朝向陈仓道。他还有时间追赶师兄。陈仓道的栈道年久失修,他一人单骑,跑得过沙亭亭民。

沙亭百姓修葺栈道用了两天,过程中,有两个亭民摔下了悬崖。一个是铺栈道的时候不慎失足,另一个是腿部受伤,行走不便的壮丁,不愿意拖累家人,在夜间自己跳了崖。

沙亭的人丁又少了两个人。干护对自己带领亭民迁徙的决定更加质疑,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栈道修好,队伍继续行进,终于走完了第一段栈道,来到一个峡谷边缘。前方是一道巨大的山涧,一个破旧的吊桥在山涧之上随风摇摆。吊桥对面仍旧是绝壁山路。干护看见天色已晚,就让亭民在峡谷边缘驻营,明日一早通过吊桥继续前行。

蒯茧告诉干护,过了吊桥,再行走一百九十里,就到了汉中境内。汉中武关郡会有官军来交接亭民。他会告知凤郡被流民攻破的消息,然后带领武关郡官军去与长安的军队汇合,回雍州翦灭匪军。

这些事情,干护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汉中武关郡的官员对待沙亭百姓的态度。能否让他们安全地路过汉中,进入蜀地。

与蒯茧兴奋的情绪不同,陈旸则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停地回顾来时的栈道。干护把陈旸的表现留在心里。到了夜间,干护听见一声喝喊:“什么人!”

是干奢的声音,从驻营后的栈道尽头传来。沙亭百姓全部惊动起来。但是干护看见只有两个人站在栈道后方,连忙安抚亭民,没有匪军追赶。

干护走到栈道处,看清干奢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就是陈旸。陈旸的手里拿着火石,还有一袋油脂。

蒯茧也赶了过来,看见这个情形,立即呵斥陈旸:“烧毁栈道,大景律法是要斩首的。”

陈旸回头看了看干护,干护摇摇头。

陈旸扔掉火把,背着手走回了驻营。干奢对干护说:“烧掉栈道,可能对我们更有利。我们不是蒯茧,蒯茧要带兵回去,我们可不会走回头路。”

“陈旸的来历神秘,”干护说,“他要烧毁栈道,一定另有隐情,我还不知道对我们是否有利。只是如果他烧了栈道,这个罪责,最终还是要落在我们头上。”

“我们索性把蒯茧杀了,”干奢提议,“将烧栈道的罪过都放在他身上。”

干护摇头,“我们要想安心抵达巫郡,就不要在路上节外生枝。”

干奢见干护不接受他的建议,留在原地,“我留在这里,守着栈道。”

干护摸了摸干奢的头顶,“你父亲的错失,他已经用性命相抵了,你不用放在心里。”

“可我是下一任亭长,”干奢说,“我得早点适应这个身份。现在我们不在沙海里,路途凶险,你一个人顾不过来。”

干护抿着嘴笑了一下。干奢比他更能适应这个残酷的世界。他可能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已经察觉,连干护也有随时丧命的可能。

干护回到自己的马下,正要休息,陈旸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干护身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干护问:“你的仇家快到了?”

“最迟明天。”

“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听见。”陈旸说,“我来向你辞行,今晚我就要走。我的仇家来了,找不到我,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与你为难。”

“你走吧。”干护说,“后会有期。”

“我有句话要说,”陈旸说,“让干奢做亭长吧,你该卸任了。”

“你觉得我会把沙亭百姓断送在路上?”干护明白陈旸的意思。

“你是一个好亭长,”干护说,“在沙海里。”

“可是到了中原,”干护点头,“我没有干奢合适。”

“我就说这么多了。”陈旸站起身,他的两个儿子也已经背好了包袱,拉着三匹马走过来。陈旸向干护深鞠一躬,“感谢你收留我们父子两年。今后各自保重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前方吊桥上猛然升起了大火。陈旸和干护立即奔向吊桥,在熊熊的火光照射下,看见黑黢黢的山涧对面,站立着一队军士。

蒯茧也跑过来,大声呼喊:“我是凤郡郡簿。武关郡是哪位大人?”

对面的军士没有任何回答,只是冷漠地看着吊桥焚烧、崩裂,堕入到深渊之下。陈旸冷笑了一声,“看来我走不了了。”

蒯茧身体瘫软,“武关郡的郡守,害怕雍州的流民进攻汉中,竟然烧毁了吊桥。”

“他们已经把我们当做了流民。”干护无奈地说,“现在进退两难了。”

沙亭的百姓都站立在深渊边缘,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活命的吊桥焚毁。凤郡也回不去了,雍州流民作乱杀戮的场面他们也见识过。但是即便这样,沙亭的百姓仍然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们有亭长,干护要承担起沙亭百姓的三百多条性命。

蒯茧的精神崩溃了,他对着深渊对面的武关郡守军破口大骂,骂他们抛弃同僚,骂他们贪生怕死,骂他们无情无义。

干奢在一旁冷淡地提醒:“大人跟他们不也是一样的作为?”

蒯茧抽出刀来,架在干奢的脖子上,“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泰朝贱民教训我。”

干奢用眼睛直视蒯茧,双眼在火光中闪烁锐利的光芒。蒯茧不敢面对,气势弱了,不等干奢动手,自己把手一松,长刀落在地上。

干奢捡起长刀,哼了一声,扭头对干护说:“我们杀回凤郡,跟匪军拼一把。”

“沙亭亭民都是农夫。”干护反驳,“怎么跟黄化吉的军队打?”

“黄化吉的军队不也是农夫?”干奢质问干护。干护知道不妥,可是也无言可对。

刚才一阵慌乱的陈旸,现在变得异常冷静。整个沙亭队伍中,也就是他与干奢两人能够如此镇定了。

陈旸对干护说:“本来我打算远走高飞,看来老天是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干护示意干奢退下,陈旸阻止了,“让他听见也无妨,希望我在临死前跟你们说的话,能让沙亭百姓在鬼治乱世中活下去。”

“你讲。”干奢替干护回答。而在一旁的蒯茧指着陈旸,“你就是跟黄化吉一样的术士妖人,在凤郡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你先想好自己的出路吧。”陈旸对蒯茧轻蔑地说,“你跟着姜璇玑滥杀了那么多雍州流民,真的以为黄化吉会放过你……”

蒯茧叹口气,坐在地上发呆。

“我肯定是挺不过这一关了。”陈旸对干护说,“念在我投奔沙亭两年的情分,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两个儿子。”

“如果你真的死了,”干护说,“我把他们养大成人。大的叫陈不疑,小的叫陈群,我没记错吧。”

“你果然记得每个沙亭亭民的姓名。”陈旸感激地说,“我放心了。”

“如果你的仇家过来,要找你的两个儿子,”干护安抚陈旸,“我一定不会吐露他们的名字。”

“我这里有一本兵法。”陈旸说,“我留给干奢,干奢学会兵法之后,再交给陈不疑。算是我报答你们。”到了这个地步,陈旸说话终于开始诚恳,他召来陈不疑到身边,从陈不疑的包裹里掏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后,从里面拿出一卷古书。陈旸捧着这一卷古书,递给了干奢。干奢把古书打开,干护看见卷首写的是“太公兵法”,忍不住念了出来。

“太公兵法!”蒯茧听到干护说出这本兵法的名字,惊讶地看向陈旸。

陈旸郑重地说:“我并非天水人氏。我是洛阳人,是当年汉朝右丞相曲逆献侯陈平的后代。陈平去世后,儿子陈买继承侯爵,陈买去世后,孙子陈恢继侯爵,陈恢死后,曾孙陈何继侯爵。后来陈何因为荒**无行,弃市被斩,陈家爵位四世而绝。我是陈何的庶兄陈掌一支的后人。这个身份我们陈家历经汉、泰、景三朝,已经隐瞒了好几百年。只是今天事关重大,我必须要吐露出来了。”

“你是当年汉初三杰陈平的后人?”即便是干护,也知道陈平显赫的名声。

“陈平当年凭借道家阴谋,辅佐汉高祖,其实他也是一个术士。”

蒯茧在一旁哼了一声,“又是一个如滕步熊一样的方士而已。”

“滕步熊怎么能和我先祖陈平相提并论。”陈旸站起身,“我先祖陈平是道家坤道阴谋的大家,是道家显赫的门派诡道的司掌。我们陈家虽然血食断绝,可是这个身份一直流传到我身上。”

“你既然是道家坤道,诡道司掌,为何隐姓埋名,躲避在我们沙亭?”干护一直想问,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

“因为,天下即将进入鬼治。”陈旸解释说,“诡道的另外一支出世了。我们陈家一直以为这一支已经断绝,没想到他在十几年前出现了。”

“既然是诡道的另外一支,你们应该门派兴旺才是,怎么会躲避同门?”

“因为另一支的先祖,是淮阴侯韩信。”陈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蒯茧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不相信。

陈平当年驱使妇人在未央宫刺杀韩信的典故,即便到了景朝,都人人皆知。这两个豪杰,竟然是同一个道家门派。也怪不得蒯茧认为陈旸在给自己的家门吹嘘。

“韩信死后,”陈旸继续说,“子嗣逃散,被陈平寻访后全部一一剿杀。可是韩信手上的诡道信物,尉缭佩剑的剑鞘,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个信物很重要?”干奢好奇地问。

“很重要,”陈旸解释,“因为我们陈家一直找不到这个剑鞘,所以诡道不能在陈家分支,只能延续长房。一直在十几年前,这个剑鞘现世,我当时正当年,而且陈家在景朝曾经跟着高祖有开国的功劳,因此我以诡道长房的身份找到了另一支的后人,然后……”

“然后你就跟你的先祖陈平一样,”蒯茧笑起来,“杀了那一支的后人满门。你是成帝时车骑将军陈柳的儿子。我想起来了,陈柳在四年前与匈奴通信,被廷尉周授查处,陈柳车裂,九个儿子也连坐斩首,只有二儿子陈旸因为公务出使西域,幸免于难。我在沙亭的籍册上看到陈旸的名字,就应该想到这一节。”

“廷尉周授,”陈旸说,“就是我当年的一念之仁。我杀了他满门,却放过了他。不料他改名换姓,当了廷尉,反杀陈家满门,我又成为了漏网之鱼,这就是坤道的轮回。只是今天,我逃不过去了。”

“可不是你一念之仁吧。”蒯茧讥讽陈旸,“只是你的本事不够。”

“你的仇家是当朝的重臣,”干护脑门流汗,“廷尉周授。怨不得你要躲避在我们沙亭。”

“他躲避在沙亭,一定也没安什么好心,”干奢说,“我父亲说过,陈旸不止一次在夜间进入龙穴,龙井干涸的事情,陈旸脱不了干系。”

“龙井干涸,”陈旸辩解,“是时候到了,跟我绝无关系。”

陈旸到了绝境,才吐露真言,干护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陈旸的解释。

“他来了。”陈旸苦笑,“希望亭长能遵守承诺。”然后走向了来路上的栈道。

这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在栈道上,一人一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这就是陈旸所说的仇家,当朝廷尉周授无疑。

“吊桥是这个人传书让武关郡的守军烧毁。”干奢说,“如果我是他,一定会这么做。”

整个沙亭的亭民,都看见周授骑着马在栈道上,陈旸站立在栈道尽头,两人面对面站着,静止不动。

当太阳升起到东方山顶的时候,周授踩着马镫,慢慢下马,手里牵着辔绳,一步步走向陈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