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般的生命作品(全3冊)

第49章 索非亞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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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人那樣多。從前他們罵著:“窮黨,窮黨。”

連中國人開著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窮黨”進去。誰都知道“窮黨”喝了酒,常常會討不出錢來。

可是現在那罵著窮黨的,他們做了“窮黨”了:馬車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於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於那去過歐戰的獨腿人,那拉手風琴在乞討銅板的,人們叫他街頭音樂家的獨眼人。

索非亞的父親就是馬車夫。

索非亞是我的俄文教師。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樣。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樣呢?那我不知道,因為我還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轉著那樣圓的圈子,我喜歡她。

沒多久,熟識了之後,我們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個新步法!這個,你看我會了。”桌上的表一過十二點,我們就停止讀書。我站起來,走了一點姿式給她看。

“這樣可以嗎?左邊轉,右邊轉,都可以!”

“怎麽不可以!”她的中國話講得比我們初識的時候更好了。

為著一種感情,我從不以為她是一個“窮黨”,幾乎連那種觀念也沒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紅的來了。還沒開始讀書,我就對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為沒有看到她裝飾過。她從不塗粉,嘴唇也是本來的顏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著。

“嗬!壞的,不好的,‘涅克拉西為’是不美的、難看的意思。”

我問她:“為什麽難看呢?”

“讀書,讀書,十一點鍾了。”她沒有回答我。

後來,我們再熟識的時候,不僅跳舞,唱歌,我們談著服裝,談著女人:西洋女人,東洋女人,俄國女人,中國女人。有一天,我們正在講解著文法,窗子上有紅光閃了一下,我招呼著:

“快看!漂亮哩!”房東的女兒穿著紅緞袍子走過去。

我想,她一定要稱讚一句。可是她沒有:

“白吃白喝的人們!”

這樣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詞,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能說出來?當時,我隻是為著這名詞的構造而驚奇。至於這名詞的意義,好像以後才發現出來。

後來,過了很久,我們談著思想,我們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們,是什麽意思呢?”我已經問過她幾次了,但仍常常問她。她的解說有意思:“豬一樣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

“那麽,白吃白喝的人們將來要做‘窮黨’了吧?”

“是的,要做‘窮黨’的。不,可是……”她的一絲笑紋也從臉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沒再提到“白吃白喝”這句話。我們又回轉到原來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連女人也不再說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樣沒有增加,這樣一直繼續到“巴斯哈”節“巴斯哈”節:即“逾越節”,約在每年陽曆三、四月間,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

節前的幾天,索非亞的臉色比平日更慘白些,嘴唇白得幾乎和臉色一個樣,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節前的一日,她說:“明天過節,我不來,後天來。”

後天,她來的時候,她向我們說著她愁苦,這很意外。友情因為這個好像又增加起來。

“昨天是什麽節呢?”

“‘巴斯哈’節,為死人過的節。染紅的雞子帶到墳上去,花圈帶到墳上去……”

“什麽人都過嗎?猶太人也過‘巴斯哈’節嗎?”

“猶太人也過,‘窮黨’也過,不是‘窮黨’也過。”

到現在我想知道索非亞為什麽她也是“窮黨”,然而我不能問她。

“愁苦,我愁苦……媽媽又生病,要進醫院,可是又請不到免費證。”

“要進哪個醫院。”

“專為俄國人設的醫院。”

“請免費證,還要很困難的手續嗎?”

“沒有什麽困難的,隻要不是‘窮黨’。”

有一天,我隻吃著幹麵包。那天她來得很早,差不多九點半鍾她就來了。

“營養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沒有了。”

我說:“不是,隻喜歡空吃麵包,而不喜歡吃什麽菜。”她笑了:“不是喜歡,我知道為什麽。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馬車沒有賺到錢,爸爸的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馬怎麽也會去做客呢?”

“會的,馬到它的朋友家裏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讀得一年了,索非亞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說的。並且當我到她家裏去做客,若當老羊生了小羊的時候,我總是要吃羊奶的。並且在她家我還看到那還不很會走路的小羊。“吉卜賽人是‘窮黨’嗎?怎麽中國人也叫他們‘窮黨’呢?”這樣的話,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時候更不能問她。

“吉卜賽人也會講俄國話的,我在街上聽到過。”

“會的,猶太人也多半會俄國話!”索非亞的眉毛動彈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風琴的一個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國人嗎?”

“是俄國人。”

“他為什麽不回國呢?”

“回國!那你說我們為什麽不回國?”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時候靜止著的樹葉,一點也沒有搖擺。

“我不知道。”我實在是慌亂了一刻。

“那麽猶太人回什麽國呢?”

我說:“我不知道。”

春天柳條舞著芽子的時候,常常是陰雨的天氣,就在雨絲裏一種沉悶的鼓聲來在窗外了:“咚咚!咚咚!”

“猶太人,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去年‘巴斯哈’節他是在我們家裏過的。他世界大戰的時候去打過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麵聽著鼓聲,一麵聽到喊著瓦夏,索非亞的解說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為什麽他喊著瓦夏?”我問。

“瓦夏是他的夥伴,你也會認識他……是的,就是你說的中央大街上拉風琴的人。”

那猶太人的鼓聲並不響了,但仍喊著瓦夏,那一雙肩頭一齊聳起又一齊落下,他的腿是一隻長腿一隻短腿。那隻短腿使人看了會並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從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丟掉一隻腿的蛤蟆一樣奇形。

他經過我們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這是索非亞給我翻譯的。

等我們再開始講話,索非亞她走到屋角長青樹的旁邊:

“屋子太沒趣了,找不到靈魂,一點生命也感不到的活著啊!冬天屋子冷,這樹也黃了。”我們的談話,一直繼續到天黑。

索非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將軍的兒子在路上罵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麽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麽話也沒有再回答。‘窮黨’,吉卜賽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

索非亞的情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是應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爸爸喝多了灑,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麽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的心情的嚎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哪裏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家鄉’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麽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他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爸爸舉著三弦琴。”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麽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總是說:‘哪裏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裏啷啷地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非亞才從**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非亞進了醫院的。”她的母親說。

“病院在什麽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生說她是什麽病?”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麽要緊。‘回國證’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非亞,而是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