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人類這樣東西,真是天地間一種怪物,他時時刻刻拿自己的意誌,創造自己的地位,變化自己的境遇,卻又時時刻刻被他所創所變的地位境遇支配起自己來。他要造甚麽變甚麽,非等到造出來變出來,沒有人能彀事前知道,連那親手創親手變的人也不知道。等到創成變成一個新局麵這新局麵決非吾人所能料到,大家隻好相顧失色,卻又從這新局麵的基礎上,重新又再創再變起來。
一部曆史,便就是這樣的進化,見其進未見其止。試思數年以前,誰敢說那十九世紀初期轟轟烈烈的神聖三角同盟俄普奧三尊大佛,竟會在十幾個月內,同時嘩喇一聲,倒到貼地?誰敢說瑞士荷蘭等處鄉下地方,同時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君主,在那裏做亡命客,吃盡當光,形影相吊?誰敢說號稱東方猛鷲偌大的一個俄羅斯國,竟會四分五裂,自己屏出國際團體以外,這回恁麽大的歐洲和會,簡直沒有他的分兒?誰敢說九十年前從荷蘭分出來的比利時,四十年前從土耳其分出來的塞爾維亞,竟成了兩個泱泱大國,在歐洲國際上占一極重要的地位?誰敢說二三百年來幾次被人分割的波蘭,乃至千餘年連根拔盡的猶太,居然還有一日把本號開張大吉的門條張貼起來?誰敢說那牢牢關住大門在家裏講門羅主義的美利堅,竟會大出風頭,管對麵大海人家的閑事?誰又敢說從前書呆子搖筆弄舌講的國際聯盟,竟會一章一節的列出條文,由幾十個國家的代表共同簽認?誰又敢說當二三十年前,各國政府認作洪水猛獸的社會黨,到了今日,他在各國國會裏頭,都占最大勢力,各政府中,差不多都有了社會黨員了?誰又敢說各國時髦政治家公認為無法無天的過激派列寧政府,報紙上日日咒他夭折,他卻成了個不倒翁,支持了兩年,到今日依然存在?還有許多好奇探險的遊客,歌頌他明聖哩!誰又敢說我們素來認為天經地義盡美盡善的代議政治,今日竟會從牆腳上築築搖動起來?他的壽命,竟沒有人敢替他保險。誰又敢說那老英老法老德這些闊老倌,也一個個像我們一般叫起窮來,靠著重利借債過日子?誰又敢說那如火如荼的歐洲各國,他那很舒服過活的人民,竟會有一日要煤沒煤,要米沒米,家家戶戶開門七件事,都要縐起眉頭來?以上所說,不過就我偶然想到的幾件犖犖大端隨手拈出,然而已經件件都足驚心動魄,所以我覺得這回大戰,還不是新世界曆史的正文,不過一個承上起下的轉捩段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