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经典作品套装(共2册)

第25章 三四郎さんしろ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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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望远镜里的刻度再怎么转动,

很明显的,那和现实世界并没有交集。

三四郎在东京遇到许多惊讶的事。

首先是电车发出的铃铃声响,然后是当电车铃铃作响时,有很多人上下车。接着是在丸之内吓了一跳。而最让他感到讶异的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在东京。非但如此,走到任何地方都有木材、石头成堆积放着。新盖的房子退到马路外几尺处,老旧的仓库被挖空了一大半,剩下前段危急地留在原地,看起来好像所有事物都持续地受到破坏。然而又好像所有事物都同时在建设中,很不得了的运作方式。

三四郎彻彻底底地吓坏了。总之他就像一般乡下人第一次站在首都的中央所受的惊吓一样,他吓坏了。以前所学得的学问,对预防这样的惊吓一点效用也没有。三四郎的自信心随着这份震撼而减退了大一半,简直不舒服到了极点。

若这样剧烈的活动就是现实世界的话,那么直至今日,自己的生活岂不是和现实世界毫无接触吗?那和场外观战有何不同呢?可是,如果从今天起不再观望,决定去参与,那又很困难。现在自己站在变动的中心位置,只不过是被换到一个不得不看见前后左右都在变动的位置上而已。一个学生的生活是不会异于从前的。世界如此地动**,自己看着这场动**,却无法加入。自己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在同一平面,却没有任何交集。现实的世界如此动**,就要舍自己而远去了,三四郎因此感到非常不安。

三四郎站在东京,看着电车、火车、穿着白衣的人、穿着黑衣的人的活动,如此觉得,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在学生生活背后存在的思想界跃动。——明治的思想在四十年内重演了西洋历史里三百年的活动。

三四郎被困在动摇的东京,独自闷闷不乐。就在这时候,故乡母亲捎来一封信。那是在东京收到的第一件东西。打开一看,写的东西林林总总。首先是以今年作物丰收,可喜可贺作为信的开头。又提醒三四郎要注意身体健康,还写道:“东京的人都很精、很坏,要小心。学费会按月在月底寄到,不用担心。”结尾写道:“胜田家的阿政他表哥毕业了,现在在理学院就读,你可以去找他,有什么事可以请他帮忙。”看来母亲原本好像是忘了将那个人的名字写上去,后来才在格式外写上“野野宫宗八先生”。此外又附带写了两三件事,像是农耕用的青马因急病死了,对农耕影响很大;三轮田的阿光送来香鱼,要是寄到东京给你,半途就会臭掉了,所以我们把鱼全吃完了等等的事。

三四郎看了这封信,有种好像从陈旧的往昔寄来的感觉。这么说很对不起母亲,可是三四郎甚至认为他没空看这种东西。不过他却反复读了两遍。也就是说,如果要自己和现实世界接触,现在除了母亲,别无选择了吧!母亲是个老旧的人,住在老旧的乡下。除此之外,还有一起搭火车的女人,那也是现实世界的一道闪电。说接触过,又太短暂且太锐利了。三四郎按照母亲吩咐的,决定去找野野宫宗八。

翌日,是个比平常还热的大热天。因为还在假期中,三四郎心想虽然这时候到理学院找野野宫可能找不到人,不过母亲又没有告知他住宿的地方,于是三四郎便兴起去学校探听看看的念头。

下午四点左右,他经过高中,从弥生町的门进入。马路上的尘土约莫两寸厚,上头清清楚楚地留着木屐、皮鞋、草鞋的印子。数不清有几道汽车、脚踏车的轮胎痕迹。真是一条令人受不了的马路。不过一进校园内,满园葱郁的树木让他心情舒畅多了。三四郎试探了第一间房舍,门上了锁,绕到后面也没用,最后他从旁边出来。为了谨慎起见,他推了推门一试,竟意外地开了。走廊角落有个小仆正在打瞌睡。三四郎向他说明来意。小仆回过神来,凝望了上野森林片刻后,才突然开口说:“他可能出去了。”然后便跑到里头去了。一片静默之后,他又出来了。

“他没出去,请进。”他像朋友般地告诉三四郎。

三四郎跟着小仆走到转角一弯来到水泥地的走廊。突然整个世界变暗了,就像在烈阳下,眼前突然一片晕眩似的。过了一会儿,三四郎的眼睛逐渐适应,才看得见四周。由于在地下室,所以蛮凉快的。左侧有一道门,那道门敞开着。

一张脸从里头探了出来,是宽额、大眼和有佛缘的面相。他皱皱的衬衫上套着西装,不过那件西装却沾满污垢。他的个子相当高,瘦长的身材和炎热的天气很配,他的头和背脊成一直线往前一倾,行了一个礼。

“这边请。”说完,他便将头伸回屋子里。三四郎走到门口,瞧瞧屋内。这时野野宫已经坐在椅子上了。

“这边请。”他又重复了一次。

他所谓的“这边”是一个座台。那是用四支方形柱固定,上面铺上一张板子而成的东西。三四郎坐上去,向他行了一个礼,然后说些麻烦对方今后多关照的客套话。野野宫只是嗯、嗯地应声听着。那神情和在火车上吃水蜜桃的男人有几分相似。一口气说完话的三四郎似乎已经没什么话题可说,而野野宫也不再嗯、嗯地回应了。

三四郎浏览了一下室内,正中央放着一张大而长的木桌,上头摆着一堆粗粗的铁丝,旁边还有一只大大的、装着水的玻璃容器。此外,里面放有一把锉刀、一把小刀和一枚别针。再往另一头看,约三尺长的花岗石台上,放着一个像酱菜罐头般复杂的机器。三四郎注意到这只罐子的罐身开着两个洞,小洞就像蟒蛇的眼珠一样发亮着。

野野宫笑着说:“很亮吧?”然后开始向三四郎说明。“趁白天先做好那样的准备,入夜之后,当交通及其他的活动变少了之后,我就在这个安静的地下室里,从望远镜中观察那个像眼珠的东西,用来测验光线的压力。从今年年初我就开始着手了,不过由于装置挺麻烦的,一直没得到预期的结果。夏天还比较好过,一到冬夜,可就难捱了。就算穿上大衣,裹上围巾,还是冷得受不了。”三四郎非常惊讶,更苦于完全不知道光线有什么压力,而那压力到底有什么作用。

这时,野野宫邀三四郎:“你瞧瞧看……”三四郎带着好奇走到放着望远镜的石台前,将右眼凑上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野野宫问:“怎么样,有没有看见?”

“什么也没看到。”

“啊,盖子还没取下来。”他边说边站起身将覆盖在望远镜前的东西拿掉。三四郎一看,只看到朦胧的亮光中有尺的刻度。下面出现数字2.

野野宫又问:“怎么样?”

“我看到数字2.”三四郎答道。

“现在我要动了。”野野宫边说边绕到另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终于,刻度在亮光中动了。2消失了。接着3出现,然后是4,还有5,最后连10都出来了。接下来刻度又逆转回来。10消失,9消失,8变7,7变6,依序回到1.

野野宫又问:“怎么样?”三四郎惊讶地将眼睛移开望远镜,连问刻度的意义为何都没劲儿了。

三四郎恭敬地道了谢,离开地下室,走出人来人往的地方一看,这世界依然炙热难耐。虽然很热,但三四郎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倾的太阳斜照在宽广的坡道上,坡道两侧工学院建筑的玻璃窗着火似地放着光芒。天空深邃而澄澈,从遥远的西方延烧而来的火焰,倒刮一阵浅红,斜射的阳光照着三四郎半边的背,他走进左侧的森林里。

那座森林同样被夕阳罩住半边。墨绿色叶片间,像染了色似地通红。粗大的榉木树干上,夏蝉正鸣唱着。三四郎来到池塘边蹲下。

安静得连电车的声响也没有。三四郎在故乡的时候,曾在报上看到本来电车要经过赤门,但由于大学的抗议而绕道到小石川的报导。三四郎蹲在池塘边,突然想起这件事。连电车都没经过的大学,还真是远离尘嚣。

偶然走进里头一看,还有像野野宫那样在地窖做了半年多光线压力的人。野野宫穿着朴素,如果在外面相遇时,他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电力公司的技工般的,以地窖为根据地,欣然且孜孜不倦地专注于研究的精神实在了不起。可是,就算望远镜里的刻度再怎么转动,很明显的,那和现实世界并没有交集。也许野野宫这一辈子都不想和现实世界接触也说不定。或许是因为他呼吸这里寂静的空气,所以自己也变成那样的心态了吧?我不如也集中精神,过过和这世界毫无交集的日子看看。

三四郎凝望着池塘,水面映着无数的大树,底下可以看见蓝天。三四郎此时的心境比电车、东京、日本还高,还遥远。然而过了一会儿,寂寥的心情却像一片薄云般地笼罩其上,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进入野野宫的地窖,一个人独自坐在里头的寂寞。在念熊本高中的时候,自己也曾爬上比这里寂静的龙田山,躺在蔓生着月见草的运动场上睡觉,有几回完全忘了世俗繁琐,然而涌上这种孤独的感觉,今天还是第一次。

是因为见识了变动剧烈的东京之故吗?还是……这时,三四郎的脸红了。因为他想起和自己搭同一班火车的女人。似乎这个现实世界还是需要我的。可是现实世界却危险得令人不敢靠近。三四郎心想,还是早点回宿舍写信给母亲吧!

三四郎一抬起头,正好看到左边丘陵上站着两个女子。女人的正下方是池塘,池塘的另一头是高耸的崖壁树丛,在那之后则是华丽的尖顶式红砖建筑。即将落下的夕阳,从彼方横向照射过来。女人面向夕照站着。从三四郎蹲着的低处看过去,丘陵上非常明亮。其中一个女人似乎觉得刺眼,用扇子遮着前额,三四郎看不清楚女人的脸,不过看得出和服的颜色及腰带的颜色很鲜艳。三四郎还注意到女人的白布袜,从夹脚带的颜色看来,至少知道女人脚上穿的是草鞋。另一个女人则是全身上下清一色的白,手上没有扇子也没有任何东西,她稍微皱着眉,眺望着彼端从高处往池面伸展的古木。手持扇子的女人站得比较前面,全白的女人退在堤缘后。从三四郎的角度看来,两个女子成斜角站着。

这时候三四郎所感觉到的只有美丽的色彩而已。不过,他只是个乡下人,这样的色彩到底哪里美丽,他说不出口,也写不出来。只觉得全白的那女人像护士一样而已。

三四郎又看得出神了。这时候,全白的女人动了。她移动的样子不像有什么要紧事,看起来应该是不自觉的移动。再看看手持扇子的女人,不知何时她也走动了。两人有默契地踩着悠闲的步伐缓缓下坡,三四郎依然看着她们。

坡道下有一座石桥。如果不过桥的话,直走便通往理学院。过桥的话,沿着河畔走就通向这里。那两个女人过了桥。

女人已不再拿着扇子遮阳了,她左手拈着白色小花,边闻边走了过来。由于她将花朵凑在鼻下边闻边看,因此眼睛低垂着,在她走到距离三四郎数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女人抬起头来问道。头上高大的椎树茂盛得几乎连阳光也穿不透,宽圆的树荫延伸到河畔。

“这是椎树。”像护士的女子说,那口气仿佛在教小孩似的。

“是吗?没长果实耶。”她说着也收回仰望着大树的头,在这瞬间她看了三四郎一眼。三四郎的确意识到那女人眼珠转动的那一剎那。那时他对色彩的感觉完全消失,仿佛邂逅了某种无以言语的事物。那种感觉就跟他被火车上的女人说“你真是个胆小到家的人!”时有些雷同,三四郎开始感到惶恐。

这两个女人从三四郎面前走过,比较年轻的那一位将刚才闻过的白花丢在三四郎跟前走了。三四郎定睛凝视两人的背影。像护士的女人走在前面,年轻的女人跟在后头。鲜艳的腰带上,白色芒草的挑染很显眼,女人头上还插着一朵雪白的蔷薇。那朵蔷薇在椎木荫下的黑发中显得格外亮丽。三四郎看得出神。终于他小声地说了句:“矛盾!”但究竟是大学的空气和那女人矛盾,还是那色彩和那眼神矛盾,抑或是看到那女人,因此想起火车上的女人而感到矛盾,或者是自己对未来的方向有所矛盾,还是非常愉快的心情和惶恐的心态矛盾?这个从乡下来的青年完全无法理解。只是一个劲地觉得矛盾。

三四郎拾起女人丢掉的花,闻一闻。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他将这朵花丢到池塘里,花朵浮在水面。这时候对面突然有人喊叫三四郎的名字。

三四郎将视线从花朵移开。一看,是野野宫挺拔地站在石桥的另一头。

“你还在啊?”他说。

三四郎回话前先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石桥上应道:“是啊!”显得有些愚蠢。然而野野宫却一点也不讶异。

“凉快吗?”他又问。

三四郎又应道:“嗯……”

野野宫眺望了池水片刻,将右手放进口袋掏东西。一只信封露出袋口,上头的字好像是女人的笔迹。看起来野野宫似乎没找到他要的东西,因此他又将手伸了出来。接着他说:“今天装置出了点问题,所以晚上的实验不做了。我现在要散步回本乡,你要不要一起走走?”

三四郎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两人爬上坡,走到丘陵上。野野宫在刚才女人站立的附近稍作停留,望着对面露出于葱郁树丛间的红色建筑,与高崖下的池塘,说道:“这景致还不错吧!只有那座建筑的边角从树丛间稍微露出来。是不是,很棒吧?你注意到了吗?那座建筑实在盖得非常好,工学院也盖得不错,不过这边的还是比较棒。”

三四郎对野野宫的鉴赏力感到有些惊讶。说实在的,自己根本分辨不出哪一边比较好。因此这次换成三四郎“是啊、是啊!”地应声。

“还有,这里的树和水的效果啊……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在东京这样的地方……很闲静吧!如果没有这样的地方,是做不成学问的。近来东京变得太嘈杂了,很令人受不了。这里可算是豪华宫殿呢!”野野宫边走边指着左手边的建筑物说。

“那是开教授会议的地方。像我根本不需要去,只消在地窖生活就够了。现在学问的发展非常快速,所以一个不留意就会被淘汰。在别人看来,我在地窖好像是在闹着玩似的,不过我可是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做学问呢!说不定我的脑力激**比电车的运行还激烈喔,所以连夏天我都舍不得去旅行。”野野宫边说边抬头仰望宽广的天空。天空的亮光已转弱。鸦雀无声的蓝天里,白色的云像刷子扫过后留下的痕迹般拖曳着。

“那是什么你知道吗?”三四郎仰望着半透明的云说道。

“那些全是雪的粉末喔!像这样从下面看上去,根本一动也不动。可是那些粉末可是以陆地上刮台风的速度移动着。……你读过罗斯金[326]吗?”三四郎落寞地回他说没读过。野野宫只应了一声:“这样啊!”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把这片天空画下来一定很有意思。……我看去通知原口好了。”三四郎当然不晓得那位叫作原口的是个画匠。

他们两人从贝鲁兹铜像前走到枳壳寺旁,来到电车通行的区域。

在铜像前,当三四郎被问到“你觉得这座铜像如何”时,又难倒他了。街上热闹非凡,电车不断地来往奔驰。

“你不觉得电车很吵吗?”三四郎又被问了。与其说是吵,三四郎觉得简直吓人。不过他只应了声“嗯!”了事。

于是野野宫又说:“我也觉得很吵。”然而却一点也看不出他觉得吵。

“我要是不问乘务员,自己是不会换车的。这两三年来,电车路线多了许多,变得方便了没错,不过却让人感到困扰。和我的学问一样。”他说完后,笑了笑。

由于刚开学,附近有不少戴着新的高中校帽的学生经过。野野宫很愉快地看着这些学生。

“来了不少新生喔!”他说,“年轻人充满活力,真好。你今年几岁了?”三四郎照着住宿登记簿上写的年龄回答。

“那你整整比我小了七岁。人在七年内是可以做不少事的,不过时间过得太快了,七年一晃眼就过了喔!”野野宫说。三四郎不懂到底哪个说法才是正确。

一来到十字路口,左右两侧有许多书店和卖杂志的店。其中有两三家书店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就这样看着杂志,没买半本即离开了。“大家好狡猾喔!”野野宫说完,笑了。其实他自己也翻了《太阳》[327]那本杂志。

离开十字路口,左手这边有间西洋百货店,而对面则有间日本百货店。路面电车就在其间以相当快的速度绕行通过,电车通过时会发出当当当的声响,此时几乎难以过马路。

野野宫指着对面的百货店说:“我到那边买个东西。”他趁着电车通过后跑了过去。

三四郎也跟在后头,跑到对面。野野宫马上进到店里,在店外等候的三四郎这时发现玻璃橱窗里摆着梳子、发簪之类的东西。

他觉得很奇怪心想:“野野宫到底在买什么东西啊?”三四郎起了疑,到店里瞧了个究竟。结果野野宫拿了一条蝉翼般的缎带问他:“怎么样?”这时候三四郎也想买点什么回送给三轮田的阿光,可是他一考虑到阿光一定不会认为那是香鱼的回礼,而径自想东想西的,因此便作罢。

之后,野野宫请他在真砂町吃西餐。据野野宫所说的,这是本乡地区最好吃的一家餐厅。对三四郎而言,那只是带着西餐的味道而已,不过他倒是吃得精光。

三四郎在西餐厅和野野宫道别后,回到岔路口,再走回原来的十字路口,转向左边。他本想买双木屐,于是在木屐店左瞧右探,这时候他看到一位满脸涂得苍白的女孩像石膏妖怪似地坐在白色路灯下,突然心生厌恶便作罢离去。

回家的路上,他尽是想着在大学池塘边邂逅的女人脸庞的颜色。那颜色像是稍微烤焦的浅褐色年糕,还有她的肌肤纹理非常地细致。三四郎认为女人的肤色一定得是那种颜色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