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定睛注视三四郎。
三四郎从那一对眼睛里读到比言语还深刻的告白。
她那灵巧的双眼诉说着“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
三四郎借钱给与次郎的经过是这样的。
前一阵子,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与次郎突然冒着雨前来,一劈头就说他不行了。三四郎一看,他的脸色异常地差。原本以为他是因为淋了雨、被冷冽的秋风吹得着凉了,可是当他一坐下来后,三四郎发现,他不只脸色差,而且竟一反常态,整个人相当地消沉。
三四郎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与次郎眨了两下那双像鹿般的眼睛答道:“我掉了钱,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与次郎露出一脸担心的表情抽着烟,从鼻子吐出两三口烟来。三四郎又不能干等着,于是他问了问与次郎到底是在哪里丢了什么钱。一问之下便马上明白了。与次郎只吐了两三口烟就没再抽了,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与次郎弄掉了二十元,而那笔钱是别人的。
去年广田老师租前一栋房子的时候,筹不出三个月的押金,所以当时先向野野宫借钱用。不过那笔钱本来是要给他妹妹买小提琴用,而特地请故乡的父亲寄来的,因此并没有那么急,可是一拖再拖令良子感到很困扰。结果到现在良子的小提琴都还没买成。因为广田老师一直都没还。老师如果有钱的话早就还了,可是他每个月不但没有盈余,除了领薪水外,又不去赚些外快,于是便这样拖到今天。不过最近总算收到夏天的高中入学考的阅卷费,如此一来终于可以把钱给偿还了。与次郎被指派去处理这件事。
“我把钱给弄丢了,真的很抱歉。”与次郎说。他的确是一脸抱歉的表情。
“你在哪里弄丢的啊?”三四郎问他。
“不是弄丢啦,是我把钱拿去买了几张赌马券啦,结果全赔掉了。”
三四郎听了这句话后,愣住了。与次郎的行为实在太离谱了,以至于三四郎连一点意见也不想讲。与次郎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和平时活蹦乱跳的与次郎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犹如天壤之别。所以好笑与可怜的心情同时朝三四郎袭来。三四郎笑了出来,与次郎也跟着笑了。
“唉,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与次郎说。
“老师还不知道吗?”三四郎问。
“还不知道。”
“野野宫呢?”
“他当然还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拿到钱的?”
“月初拿到的,所以到今天刚好过了两个礼拜。”
“赌马券是什么时候买的?”
“拿到钱的隔天买的。”
“你就这样撑到今天啊?”
“我到处去筹钱,就是借不到,没办法啊!于是我打算只好这样一直撑到月底了。”
“到了月底就能解决吗?”
“《文艺时评》社的稿费应该会给我吧?”
这时三四郎站起来,打开书桌的抽屉。他看看昨天母亲寄来的信,说:“钱这里有。这个月的生活费比较早寄来。”与次郎马上变得精神奕奕,用说书人的口气对三四郎说:“真感谢,亲爱的小川。”
十点多,他们两人冒着雨来到追分的街上,进到街角的荞麦面店。三四郎就是这个时候学会在荞麦面店喝酒的。那一夜他们俩愉快地喝了酒。酒钱是与次郎付的。与次郎是那种不爱让别人付钱的男人。
到现在与次郎都还有没还钱。三四郎的为人正直,一直挂意着自己房租还没缴。虽然房东没催他,但总是得想想办法。像这样一天拖过一天,眼看再过一两天就快月底了。“干脆先把房租欠着……”三四郎的脑子里还没萌生这样的念头。他虽然不认为与次郎一定会及时把钱拿来,不过他心想,最起码与次郎应该会去筹筹看的。听广田老师说与次郎的脑袋就像浅水一样,始终游移不定的,如果他总是变来变去,忘了这个责任的话,那就糟了。但应该不至于发生那种事吧?
三四郎从二楼的窗户远眺着马路。正好这时候与次郎从远处快步地走来。他来到窗户下,朝上望望三四郎说:“喂,你在啊?”三四郎从上面俯视与次郎,应道:“嗯,我在啊!”他们俩像傻瓜似地你一句我一句后,三四郎将头伸回房里去,与次郎则是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你等很久了吗?我想你一定在担心房租的事,所以一路跑来,像个傻子一样。”
“《文艺时评》给你稿费啦?”
“稿费?稿费早就领完了。”
“可是你上次不是说月底可以领吗?”
“有吗?你弄错了吧!我已经没有半毛钱可领了!”
“奇怪了,你明明告诉过我的啊!”
“我的意思是说先向《文艺时评》借,可是却借不到。他们认为把钱借给我,我是不会还的。真奇怪!不过是区区二十元嘛!我都写了那篇《伟大的黑夜》了,他们还不信任我。真不够意思!烦死了!”
“那么钱是没着落了?”
“不,我又另外去筹了。我怕会造成你的困扰嘛!”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
“可是发生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钱不在我手上,必须由你自己去拿。”
“去哪儿拿?”
“《文艺时评》那里拿不到钱,所以我去找了原口等等两三个朋友,结果大家月底都不方便。最后我去了里见那里。你知不知道里见?里见恭助,是位法学士,就是美弥子的哥哥。我去找他,可是他不在家。后来我肚子饿了,懒得再奔走,于是便去见美弥子跟她说这件事情。”
“野野宫的妹妹在不在啊?”
“因为已经过午了,所以她正在学校。而且我在客厅,所以没关系。”
“是吗?”
“然后美弥子便接受了,她说她愿意帮忙。”
“她自己有钱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没问题的啦!她都答应了。她真是个怪女人,年纪轻轻的,个性却喜欢当老大姐。只要她答应了,我就安心了,不用再担心。向她道声拜托就行了。不过最后她告诉我说:‘钱在我手上,但是我不能交给你。’吓了我一跳。我问她:‘我真的那么没信用吗?’她笑着说:‘是啊!’真讨厌,后来我又问她:‘那我叫小川来好了。’她对我说:‘嗯,我直接交给小川。’反正怎么样都行,你可以过去拿吗?”
“如果我不去拿的话,就得打电报回家了!”
“别打电报了!傻瓜啊?再怎么说你也一定会去的吧?”
“我会去。”就这样,二十元总算有了着落。
这件事解决了之后,与次郎马上报告关于广田老师的事。
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与次郎只要一有空,就会到每个人的住处去拜访。他每次只拜访一人,如果聚会的人太多的话,每个人都会想发表自己的主张,如此一来没两三下就会产生异议。再不然就是有人会产生自己被忽视的感觉,然后一开始便冷淡相待。无论如何拜访一定要一次一位。不过相对的花时间也花钱,假如把它当作是苦差事的话,就成不了事。而且在恳谈时,尽量不要提到广田老师的名字。要是对方认为他的来访不是为大家着想,而是为广田老师而来的话,事情就无法归纳出结论了。
据说与次郎就是用这种方法进行访谈的。到目前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已经谈到“光聘任洋人是不行的,一定也要聘请日本人才行”这个主张了。接下来再逐一访谈,选出委员,然后向校长、总长报告我们的请求就行了。其实聚会只是一种形式而已,省略掉也无所谓。当委员的学生大家也多半认识,都是同情广田老师的伙伴,所以谈判的时候,他们还会把广田老师的名字提出来也说不定。
看样子,天下似乎因与次郎一人而变自由的。三四郎相当佩服与次郎的手腕。与次郎又开始讲起那天晚上他把原口先生带回老师家的事情。
“那天晚上原口先生不是邀老师加入文艺聚会吗?”与次郎说。
三四郎当然记得那件事。据与次郎所说的,其实那件事也是他计划的。他有一大堆的理由,不过关系最切身的一点就是在那个文艺会里,有大学文科的权威教授在。要使那位教授和广田老师接触,这办法对老师而言是最方便的。老师是个怪人,他和谁都不交际的;但是如果帮他制造不错的机会,让他和别人接触的话,他那个怪人也会顺从的……
“原来还有那个用意啊?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说你是发起人,那么集会时,只要亮出你的名字,那些大人物就会来吗?”
与次郎严肃地看了三四郎片刻,才露出一脸苦笑撇过头去,说:“别说傻话了。我说的发起人并不是台面上的发起人,我只是计划那个聚会而已。也就是说,是我怂恿原口先生,然后由他去运筹张罗的。”
“原来如此。”
“你这句话很土耶!你偶尔也去参加那个聚会嘛,再过不久应该会举办一次。”
“我去那种都是大人物去的聚会干什么?我才不去!”
“你又说这种土包子的话了。伟大的人和不伟大的人只差在出社会的顺序不同而已。虽然那些人是博士、学士,不过和他们见了面,谈过话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根本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伟大。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你一定要去参加。”
“在哪里举行?”
“大概在上野的精养轩吧?”
“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收费一定很贵吧?”
“呃,差不多两元吧!你不用担心什么会费,如果你没有的话,我帮你出。”
三四郎马上想起刚才的二十元。可是很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与次郎甚至还提议去银座的某某地方吃天妇罗。他说他有钱,真是个奇怪的人。三四郎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他陪与次郎一起散步。回途中与次郎绕到冈野买了许多的栗子馒头,他说这是买给老师吃的,然后便抱着袋子回家了。
三四郎那天晚上思考了与次郎的性格。
他想:“难道人在东京待久了,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他还想了要去里见那儿借钱的事。有事情可以去美弥子那里一趟,三四郎心里似乎很开心。可是要向人低头借钱,那可一点都不好。三四郎长这么大还没向人借过钱,更何况借钱的对象还是个女的,并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就算她的经济自由,如果是瞒着她哥哥向她借钱,说不定这件事会造成她的困扰。或者因为是她的缘故,所以一开始他就不想麻烦她。不管怎样,还是去见她一面吧!见了面之后,如果不太好向她开口借钱的话,就暂时拖欠一下房租,再请家里寄钱过来就行了。三四郎将眼前的问题做了这样的结论。接着美弥子的事情便零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任凭想象在脑中构思美弥子的脸、手、衣襟、腰带、和服等等。
尤其是明天见面的时候,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态度,会说什么话,三四郎十遍、二十遍反复地想象届时的光景,脑中浮现各式各样的想象。三四郎本来就是这种人,只要他一和人约了见面,便会开始想象对方出现时的样子。然而他自己是不会事先考虑应该以什么表情、用怎样的声音、说什么话之类的事。总是在见面后才想这些,然后边想边后悔。
尤其是今晚,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象自己会怎么样。三四郎从上回就开始怀疑美弥子了,不过他的怀疑到现在还没澄清。必须追究清楚的事情连一件也没有,所以想一刀两断解决也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为了让三四郎安心而必须解决的话,那不过是利用接触美弥子的机会,从对方的样子随便地给自己最后的判决罢了。明天的会面便是这场判决不可或缺的材料,所以三四郎想象着对方的种种。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都是浮现对他有利的光景。即便如此,他还是相当怀疑。那种感觉像在看一张肮脏处被拍得很美的照片。照片是照片没错,但实物的肮脏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两者应该是相同的,然而却并不一致。
最后三四郎想到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美弥子说她要借钱给与次郎,却不把钱交给他。也许与次郎在金钱方面是一个没有信用的人,不过美弥子是因为这个理由而不把钱交给他的吗?真是令人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话,那就是自己很被信赖了。光是愿意出借金钱就是对三四郎很有好感了。
“她想和我见面,然后亲手把钱交给我”,三四郎飘飘然地想到这里,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我看她应该是在愚弄我吧?”想到这里,他突然脸红了。
如果有人问三四郎:“那女孩为什么要愚弄你?”他恐怕是回答不出来吧!三四郎一定完全没想到那是为了惩罚自己的自负。他相信自己是为了美弥子而自负的。
第二天很幸运,有两位老师缺课,所以三四郎从下午开始就没课了。他懒得回家,于是在途中填饱肚子后,便前去美弥子家。三四郎曾经过美弥子家前面很多次,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进去。大门的柱子上有一张写着里见恭助的名牌。
每当三四郎经过这里的时候,他就会想:“里见恭助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三四郎还不曾见过他。大门深锁着,地上无章地铺着长方形的花岗石,玄关细致的格子门紧闭着。
三四郎按了门铃,他询问出来应门的女仆说:“请问美弥子小姐在家吗?”当他这么问的时候,竟然涌现一股很难为情的感觉。他还不曾有过站在人家的大门前,询问年轻小姐是否在家的经验。三四郎实在觉得很难启齿,女仆倒是相当地正经恭敬。她先进屋里去,又出来,然后礼貌地行了个礼后,说:“请进。”三四郎跟着她进屋里去,来到客厅。是一间挂着厚重窗帘的洋式客厅,有一点暗。
“请您稍坐片刻……”女仆说完后便出去了。三四郎在寂静的客厅里坐了下来。
正面的墙上有一方小小的壁炉,壁炉上有一面横向的长镜,前面立着两座烛台。三四郎看看镜中映在烛台中央的自己的影像,然后又坐下来。
这时候里面传来小提琴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宛如风将它带来,又将它抛去似地,立刻消失了。三四郎觉得很惋惜。他靠在厚厚的沙发上心想:“再多拉一会儿嘛!”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然而声音却再没出现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三四郎便忘了小提琴这回事。他望着前方的镜子和烛台,觉得有一种特别的西洋味儿。这使他联想到天主教。为什么会联想到天主教,三四郎也不懂。这时候又传来小提琴声。这次是高音和低音急促地接连响起,然后又突然地消失。三四郎完全不懂西洋的音乐,然而他知道刚才的乐音绝对不是既有曲子的一部分,那只是拉出一些声音而已。像那样杂乱无章法的拉法和三四郎现在的情绪很吻合,仿佛是从天上意外降下两三颗荒唐的冰雹似的。
当三四郎将一双几乎已经失去感觉的眼睛移至镜中时,不知什么时候美弥子已出现在镜中。女仆原本关上的门正敞开着,镜中清楚地映着单手拨开门后布帘的美弥子上半身。美弥子从镜中看三四郎,三四郎也从镜中看美弥子。美弥子露出笑容,说:“欢迎你来。”
女声从背后传来,于是三四郎只好回过头去。他们正巧面对面。这时候美弥子动了动宽额前的头发,行了个礼。她的态度亲切得几乎不需要行礼。然而三四郎却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她一副没在意的样子,绕过去背向镜子坐在三四郎的正面。
“你终于来了。”口气一样是亲切的。
三四郎听到这句话心里非常开心。美弥子穿着滑亮的丝质和服。从刚才她让三四郎等了那么久看来,说不定她这一套漂亮的衣服还是特地去换的。她端正地坐着,眉开眼笑静静地注视着三四郎。反倒是三四郎感到一股甜蜜的痛苦。他受不了被一直注视着,三四郎立即开口,近乎无意识地。
“佐佐木……”
“佐佐木去了你那儿吧?”女孩露出她那口皓齿说。
女孩后方的壁炉上左右摆设着刚才的烛台,那是一对形状特别的金铸烛台。说它是烛台,那是三四郎自己的臆测,其实他并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在这对奇特的烛台后方,是一面明亮的镜子。由于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遮蔽了,因此并没有充分照射进来。天气阴暗。三四郎看到和当时一模一样的美弥子的皓齿。
“佐佐木来找我。”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来找你。”
“我想也是。所以你就来了?”她还特地这样问。
“嗯。”三四郎应道,他有一点犹豫。接着他才又答:“是,是这样的。”
女孩完全收起露出的皓齿。她静静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外头。
“天阴了,很冷吧?外面。”
“不,还挺暖和的。一点风也没有。”
“是吗?”她边说边回到位子上来。
“是这样子的,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口。
“我知道。”她插嘴道。三四郎不作声。
“怎么会弄丢了呢?”她问。
“因为他把钱拿去赌马了。”
女孩叹了一声“唉呀!”虽然她唉呀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笑笑的。过了片刻,她才加了一句“真是个糟糕的人”。三四郎没有回应。
“赌中马券比猜中人心还难,不是吗?你是个连已有线索的人的心都不去试探了,怎么会……”
“马券不是我买的!”
“咦,那是谁买的啊?”
“是佐佐木买的。”
女孩突然笑了。三四郎也觉得菀尔。
“那就不是你要用钱了?真是无聊!”
“我是需要用钱没错。”
“真的吗?”
“真的。”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
“反正不跟你借也没关系。”
“为什么?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瞒着你哥哥向你借钱,这样不太好。”
“怎么说?可是我哥哥知道这件事啊!”
“是吗?那我就向你借了。不过不跟你借也没关系。我只要向家里说明原委,一个礼拜左右钱就会寄过来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美弥子突然变冷淡了。
三四郎觉得本来在他身边的美弥子,这下子好像退到一百米外的地方。三四郎心想:“早知道跟她借就好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看烛台,不太自在。三四郎是个不会主动取悦他人的男人。美弥子也远离不再靠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望向窗外,说:“好像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三四郎也以同样的语气回应:“好像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如果不下的话,我出去走走好了。”她站在窗边说。
三四郎把这句话解读成:“你回去吧!”原来她换上滑亮的丝质和服不是为了我!
“那我回去了。”三四郎起身。美弥子送他到玄关。
当三四郎来到门口穿鞋时,美弥子对他说:“我陪你一起走到那儿,可以吧?”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答道:“嗯,好啊!”女孩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她凑到三四郎的耳边,轻声地对他说:“你生气啦?”这时候女仆匆匆地出来送客。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五十米左右。一路上三四郎始终想着美弥子的事。这个女孩一定被呵护放纵惯了,她在家庭里一定比普通女性还拥有自由,凡事都是顺着她的意思为所欲为。从她不需经过任何人的允诺,就和三四郎在街上走动这一点看来就知道。没有年迈的双亲在身边,而年轻的哥哥又是采取放任主义,因此她才变成这样的。不过如果是在乡下的话,想必是很困扰的吧?如果要她过像三轮田的阿光那种日子的话,不晓得她会怎么想。东京和乡下不同,什么事都明白开放,在东京的女孩大概都是如此吧?不过从远处来想的话,她又有一点旧式的味道。因此与次郎会说美弥子是易卜生式的女人似乎也是可理解的。但到底是她不拘俗礼的地方是易卜生式,还是她脑子里的思想是易卜生式的,这点三四郎就不懂了。
他们走到本乡的街道上。这两个一起行动的人虽然一起走着,却完全不晓得对方要去哪里,他们两人总共转了三个转角,每当转弯的时候,两个人的脚步便像照会过似地,没发一言地转向同一个方向。当他们从本乡道转至四丁目街角的途中,女孩开口问:“你要去哪里呢?”
“你要去哪里?”两人互视片刻。三四郎的表情异常严肃。女孩忍不住又露出白色的牙齿。
“跟我来!”两个人转进通往四丁目的街角。
约莫走了五十米后,右侧有一座大的洋楼。美弥子停下脚步,她从腰带间取出一本薄薄的存款簿与一枚印章。
“拜托你。”她说。
“什么?”
“请你收下这笔钱。”三四郎伸出手,接过存款簿。正中央写着存款簿,旁边写着里见美弥子小姐。三四郎握着存款簿和印章,直视着女孩。
“三十元。”女孩说出金额。她的口气像是对每天习惯去银行领钱的人说话的样子。幸好三四郎在故乡的时候,经常拿着存款簿到丰津去办事。他马上走上坡,打开银行的大门,将存款簿和印章交给柜台,当他拿到需要的金额后,出来一看,美弥子不在原地,她已经走到三四十米外的地方了。三四郎赶紧追了上去,将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把东西交给她。
就在这时候,美弥子问他说:“丹青会的展览你去看过了吗?”
“还没去看。”
“人家送了两张招待券给我,我一直没空去,要不要去看看啊?”
“可以啊!”
“走吧!展览就快结束了,我如果不去看看的话,可对不起原口先生。”
“招待券是原口先生给的啊?”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老师那里见过一次面。”
“他是个有趣的人吧,听说他去学唱野台戏呢!”
“他说他前一阵子去学打鼓。还有……”
“还有?”
“还有,他还说要画你的肖像,那是真的吗?”
“嗯,我是高级模特儿。”她说。三四郎的个性是说不出比这更贴心的话了,因此他沉默不语。女孩似乎希望他说点什么。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口袋,取出银行的存款簿和印章,交给美弥子。钱应是夹在存款簿里的,可是女孩看了存款簿里并没有钱。
她问:“钱呢?”三四郎的手又探进口袋里,从里头掏出皱皱的钞票。她并没有伸出手来。
“请你替我保管。”她说。
三四郎觉得有些困惑,然而他这个人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追究到底的。再加上现在是在马路上,所以他就更避讳了。他才刚把钞票掏出来,又得再收回去,三四郎直觉得她真是个怪女人。
有许多学生经过。当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都会瞧瞧这两人。有的人甚至大老远地就边望着他们边走过来的。三四郎觉得走到池塘的这趟路实在很遥远。即便如此,他们并不想搭电车。他们俩慢慢地走着。
到展览会场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了。会场立着一面奇怪的广告牌,上头“丹青会”的字,以及字的周围的图案,看在三四郎眼里,都是相当地新鲜。不过新鲜的意思指的是在熊本看不到,所以毋宁说那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会场内则更甚其上,在三四郎的眼里,只有油画和水彩画的区别而已。
虽然如此,三四郎还是有所好恶,当中也有一些作品是他会想买下来的。不过他完全分辨不出画作的好坏,因为他的零鉴赏力与一开始就放弃鉴赏的心情,导致三四郎一句话也不说。
只要美弥子一问他:“这幅画如何?”
他就应道:“嗯,这个嘛……”
问他:“这幅画很有趣喔?”
他就答:“很有趣。”
一点意思也没有。看起来好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傻瓜,或者是不理睬对方的大男人。如果当他作傻瓜的话,那不爱炫耀之处显得很可爱;如果当他作是大男人的话,那不理睬对方的地方便很可恶。
会场里展示着许多两兄妹长年在国外旅行所画的作品。两兄妹同姓,画作并同时挂在一块。美弥子在其中一幅作品前停下脚步。
“这是威尼斯吧?”
这个三四郎也知道。很有威尼斯的味道,真想乘坐“贡多拉”一游。三四郎在高中的时候学到了“贡多拉”这个字,从此他便喜欢上这个字。说到“贡多拉”,感觉上好像不和女人一起坐就没意思一样。他静静地望着画中苍蓝的水,两旁高耸的房屋,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和影中若隐若现的片片绯红。
这时候美弥子开口说:“哥哥画得好像比较好耶。”三四郎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的哥哥是……”
“这幅画是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弥子一脸讶异地看着三四郎。
“那边的是妹妹画的,这边的是哥哥画的,不是吗?”
三四郎退后一步,回头看看刚才走来的这一面。墙上挂着许多一样是外国景色的画作。
“不一样吗?”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嗯。”三四郎应道,他一脸的茫然。
终于他们俩四目相视,然后一同笑了出来。美弥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稍微降低音量说:“真有你的!”说着便快步地先往前走了。三四郎站在原地,再次凝视威尼斯的水道。先走一步的女孩回过头来,三四郎并没有看她。女孩停下脚步,从对面凝望着三四郎的侧脸。
“里见小姐!”冷不防有人大声地叫道。
美弥子和三四郎同时转过头去。原口先生正站在两米外,写着“事务所”的房间入口。野野宫的身影出现在原口先生之后,两人的身影交叠着。美弥子眼中出现的是站得比原口先生远的野野宫。她似看非看地后退两三步,来到三四郎身边。她以几乎蔽人耳目的动作将嘴巴凑近三四郎的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三四郎根本听不懂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还没等他再问一次的时候,美弥子已经走向他们两个人,并且打了招呼。
野野宫对三四郎说:“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三四郎还没来得及回话,美弥子就开口道:“很登对吧!”野野宫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过头去。
后面挂着一幅榻榻米大小的画,那是一幅肖像画,整幅画黑漆漆的,衣服、帽子和背景几乎无法区别,只有一张脸是白色的。消瘦的两颊上垂着肉。
“这是临摹的作品喔!”野野宫对原口先生说。
原口先生正对着美弥子不停地说着话。
“画展就要结束了,来参观的人也少了许多。刚开始展览时,我每天都到事务所来,最近就很少来了。今天刚好有事,所以就拉着野野宫一块儿来了。真巧啊!这场画展结束后,我马上要准备明年的展览,非常忙碌。本来都是在四月樱花季的时候开画展的,但是明年因为其他会员的关系,所以预计提早展览,这样一来等于连续开两场画展,不加紧努力是不行的。我希望能赶在画展之前画你的肖像,你可能会不太方便,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在除夕那天让我画。”
“我会把你的肖像挂在这里的。”原口先生这才将目光转向黑色画作上,野野宫也同时出神地望着同一幅画。
“你觉得如何?这幅委拉斯凯兹[344]。它是一幅模拟画,画得也不是顶好。”原口开始说明,野野宫根本没有必要开口了。
“这是谁画的呢?”女孩问。
“是三井。三井是很会画的,不过这幅画我倒是不怎么欣赏。”原口退后了一两步,看着画说道。
“因为原画作家的技巧已经达到颠峰,所以模仿起来很难。”原口把头歪向一边。三四郎看着原口。
“全都看过了吗?”原口一个劲儿地向美弥子搭话。
“还没。”
“怎么办?我看就别看了,我们一起出去吧!到精养轩喝喝茶,反正我刚好有事得去一趟。我想和老板商量一下关于集会的事情。他是位热心的人。这个时间喝茶正好,要是去晚了,喝茶就嫌晚,而吃晚餐又太早了,时间不对。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
美弥子看看三四郎,三四郎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野野宫则是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模样。
“既然都来了,就全部看完好了。你说对不对?小川。”
三四郎“嗯”地应了一声。
“那这样好了,这里面有间房间,展示着深见先生的遗作,就看看他的作品,然后回程再到精养轩来,我先到那里等你们。”
“谢谢。”
“你可别用看普通水彩画的角度去看深见先生的水彩喔!怎么说那也是深见先生的水彩画,如果不用看实物的心情,而是以看深见先生的气韵来欣赏他的画作的话,是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地方的。”原口提醒完后,便和野野宫一同走了。美弥子行了一个礼后,目送他们离去。那两人并没有回头。
女孩转过身去,进入里面的展览室。三四郎尾随在后。
那是一个光线不佳的昏暗房间,细长的墙上挂着一排深见先生的遗作,果然如原口所说的,全是水彩画。三四郎深刻地感受到那水彩的颜色淡薄,色数少,对比贫乏,不拿到太阳底下看的话,几乎是寒酸得不起眼。不过他的笔触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有一气呵成的气势。即使水彩下明显地透着铅笔所勾勒的轮廓,但仍可以看出他潇洒的画风。他画的人又细又长,像支钓竿似的。这里也有一幅委拉斯凯兹。
“这也是委拉斯凯兹嘛!”女孩凑过来说。
“嗯。”三四郎应道,不过委拉斯凯兹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女孩反问道。
“刚才我站在那边看那幅委拉斯凯兹的时候。”
女孩又露出雪白的牙齿,但一句话也没说。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我不问也无妨。”
“不是什么要紧事啦!”
三四郎又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
阴霾的秋日已经过了四点。房间内变得阴暗,参观的人非常少。在这个展览室里,只有男女两人的身影。女孩远离画作,站在三四郎的正前面。
“指野野宫。嗯、嗯。”
“野野宫……”
“你应该懂吧?”美弥子的话意像崩溃的浪涛浸蚀了三四郎的胸口。
“你在愚弄野野宫吗?”
“这话怎么说?”
女孩的口气一派天真无邪。三四郎忽然失去再讲下去的勇气了。他无言地走了两三步,女孩紧跟在后面。
“我不是在愚弄你喔!”
三四郎又停下脚步,他的个子挺高的。他俯视着美弥子。
“算了。”
“我哪里做错了?”
“我就说算了嘛!”
女孩别过脸去。他们两人一同走到门口去。当他们走出门口时,碰触到彼此的肩膀。三四郎突然想起那位和他一起搭火车的女人。当他碰到美弥子时,三四郎有一股隐隐作痛的感受。
“你真的不在意吗?”美弥子小声地问。对面走来了两三位参观画展的人。
“总之先出去吧!”三四郎说。他取了鞋穿上,走出大门,外面正下着雨。
“要不要去精养轩?”
美弥子没有回答。他们站在博物馆前宽广的广场中淋着雨。幸好雨才刚下,而且下得并不太激烈。女孩站在雨中,一边环视四周一边指向对面的森林。
“我们到那棵树下面去!”
再等一会儿雨应该就会歇的。他们两个人躲进高大的杉木树下。那是一棵不适合躲雨的树,然而他们两人却一动也不动。就算淋湿了还是站在原地,两人都觉得冷了。女孩开口说:“小川。”三四郎侧身转向正望着天空的女孩。
“很不好意思,刚才那件事。”
“算了。”
“可是……”她边说边靠过来。
“我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做,但我并不是故意要愚弄野野宫的。”
女孩定睛注视三四郎。三四郎从那一对眼睛里读到比言语还深刻的告白。她那灵巧的双眼诉说着“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三四郎又答了一次:“我就已经说过无所谓了。”
雨愈下愈大。不会淋到雨的地方仅剩不大,他们两个人渐渐靠近,肩与肩几乎碰在一起了。美弥子在雨中对三四郎说:“刚才那笔钱给你用。”
“我向你借需要用的部分。”他答。
“请你全部都拿去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