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31章 本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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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魏的扬州进入南梁的扬州,风景竟然迥异(按:北魏和南梁都有同样的扬州和徐州的地方编制)。

北扬州尽植杨柳,田中的百姓都在安安静静地插秧种稻,南扬州却没有北边那种整齐划一的田地和大路,草树杂乱,到处看不到人烟。一路行去,越走越觉得荒凉,连个村中的小酒店也找不到。

胡容筝女扮男装,带着三名便装侍卫,一路走了半个月,才到了建康城(按:即今天的南京市)外,发现南朝的京城又是一番景象,竟比洛阳城还要热闹繁华,离城三十里,已经处处可见青色的酒旗飘扬。

他们一行四人进了城门,在热闹街肆中一家叫做“五柳居”的酒楼坐了下来,手脚麻利的店伙,小步跑来问道:“四位用点什么?”

一个青年侍卫开口便道:“上四盘羊肉薄饼、八斤好酒来。”

店伙一愣,胡容筝已经连忙制止道:“休听他的,伙计,咱们是北方贩马的客人,今天第一次来建康城,你店里有什么果品、精肴,尽管做上来,咱们适才把马卖给了大营,得了好一笔利息。”

那店伙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北方客人,难怪行事说话都与我们这里不同。我们小店有上好的会稽黄酒,客人尝尝,又有上等酒席,八冷八拼八细点八鲜果,十六道热炒四道浓汤,客人宽用。”

不一会儿,酒水席面便送了上来,那青年侍卫只饮了一口那飘着蛋末和青梅的黄酒,便狂喷出来,骂道:“小二,这是酒还是马尿?”

胡容筝强忍住笑,吩咐道:“伙计,给他们三位只管送上大坛的烈性白酒,大盘的熏肉。在外面的座头再设一座,送上黄酒细果,四个热菜,我一个人用。”

她出了雅座,见午间的酒楼十分热闹,两名模样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挽着双髻,穿着蓝花布的衣裙,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执象牙板,正在曼声唱着小曲,这两人是佐酒的歌女,相貌十分清秀。

胡容筝轻轻啜吸了一口甜腻的黄酒,默默地注视窗外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街道,耳中却传入歌女那略带哀怨的歌声,竟是前朝名家鲍照的《拟行路难》: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

千斫复万镂,

上刻秦女携手仙。

承君清夜之欢娱,

列置帏里明烛前。

外发龙鳞之丹彩,

内含麝芬之紫烟。

如今君心一朝异,

对此长叹终百年。

词句清丽幽怨,竟令坐在窗边的胡容筝心旌动摇,不能自禁地鼻酸目痛,那个负心人,他有没有这样思念过她?

一曲唱毕,歌女走过来讨赏,胡容筝摸了摸怀中,竟然没有一文钱,顺手摘下腰间的黄金嵌八宝挂件扔在盘中,酒楼上的客人见她出手豪阔,不禁起了一阵**。

“客人还想听什么歌儿?”那歌女见她如此大方,喜出望外,忙侍立在旁,恭恭敬敬地问道。

窗下,忽然响起了一阵清婉而喜悦的吹打声,胡容筝扭头一看,只见无数绛色衣袍的宫中内侍排列整齐,挑着对对红木箱笼,持着羽扇、仪仗,沿街走去,打头的禁卫挥起马鞭,将行人驱赶到一旁。

“这是在忙什么?”胡容筝纳闷地问道,“又不像嫁女,又不像娶媳,看不见花轿,却又这么大排场。”

正在谢赏的歌女妩媚地笑道:“这位北地来的大爷,你来得恰好是时候。皇上的安鹿公主,正要下嫁平北都尉杨白花。安鹿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嫁妆将近千万,怕一天送不完,先分三天送过去。这已经是第二天,明天晚上,就是安鹿公主大婚的日子,大爷,你看,路两旁的树上,都扎满了红色彩绸,挂满了走马灯,明夜,我们建康城怕比闹元宵还热闹呢!那杨白花一个北魏降将,想不到有这么大的福气!”

她只管羡慕地说着,却不提防胡容筝已经脸上惨白,心中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摇摇欲坠——他真的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了。

楼上,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杨白花听说才貌双全,不但在北朝得到胡太后的宠爱,如今到了我们南朝,安鹿公主又对她一见钟情,几番求着武帝,要赐婚给她……安鹿公主年轻漂亮,听说还在那胡太后之上,杨白花是哪世里修来的福缘!”

酒客们都艳羡不已。

只在这一刻,胡容筝才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呵,那种令人痛苦绝望、自暴自弃的又酸又冷又苦的感觉,始终在她的胸口汹涌,压也压不下去,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她的舌头上弥漫着。茫然中,胡容筝猛地将一壶滚烫的黄酒举起,不停气地仰头痛饮,淋漓的酒汁顺着她的面颊淌落,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那歌女看着她的狂态,惊得呆住了。猛然间,歌女一低头发现,胡容筝伏案喷出一口鲜血,映衬在她的淡绿衣衫上,分外鲜明。

酒楼上的客人吓得都纷纷大叫,胡容筝却在此时一手扯开外衣,一手将酒壶掷至桌上,咬牙切齿,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插入靴子页,一个侍卫也没招呼,踉跄着,独自大步向楼下走去。

她华贵的淡绿衣衫上沾着深红的血迹,映着那张黯然神伤的面容,令楼上看见她的酒客都有些害怕。

这是个宜嫁宜娶的明媚春日,远处,那队气派非凡的送嫁妆队伍,正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走着,胡容筝远远地跟随着,直跟到了漆色未干的杨府门前。

府门前张灯结彩,好一派喜庆之象。

明天,那个胡容筝为之心碎肠断的人,就要成为南朝的驸马了,这自是比当北朝太后的情人要体面得多……而美貌温柔、对杨白花一往情深的大梁安鹿公主,比起她这个威仪过人、容颜半衰的老太后,当然也更有魅惑力。

看着眼前的盛况,回忆起杨白花在告别信里写的那些令人断肠的话语,胡容筝更觉出受了莫大的欺骗。

全都是谎言!分手不过一年多时间,他就这么欢天喜地打算迎安鹿公主,成为权势炎炎的大梁驸马。

是的,一定是的,他早就想离开年老色衰、过于痴情缠绵的胡太后,重新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就像她的姑姑妙通当年所下嫁的那个汉人书生,在席卷青州王府无数的金宝细软后,携着一个美貌婢女悄悄遁逃至南朝,将痴情而高贵的青州王妃弃若敝屣,以致妙通在瑶光寺落发为尼、抱恨终天。

杨白花也是同样。

他只不过趁杨大眼之死寻觅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将身为北朝第一人的胡容筝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

看着府门前高悬的“百年好合”、“君子好逑”等条幅,胡容筝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悄悄摸了摸靴页里薄如韭叶的匕首身,眼前弥漫起一片昏黑之色,这鸦翼般的颜色,一刹那间吞没了杨府门前如林密布的丝绢喜幛。

2

“你是杨将军的什么人?”穿着绛红色喜服的杨府管家,有些疑惑地隔门打量了打量胡容筝。

胡容筝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尽量平静地答道:“我是他的表兄,姓胡,自荆州来看他,送上一份薄薄的贺礼,以尽兄弟之情。”

“阁下这么年青英俊,实不在杨将军之下。”那管家赞叹了一声,转身去报。

不一刻,脸上惊疑不定的杨白花竟亲自出现在门上,一眼看见她的背影,杨白花怔在当地,作声不得。

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面前这个纤瘦飘逸的背影,非她而谁?

“容筝……”杨白花含泪欣喜地唤道。

胡容筝慢慢转过脸来,天哪,这是她那姿容冠绝北朝的恋人杨白花吗?

一年多未见,他竟肥胖成这样。

从前那格外俊秀的轮廓和熠熠闪亮的双眸,都被隆起的脂肉淹没了,他依然高大魁伟、风采照人,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引人注目的杨白花了。

胡容筝凝视着他,久久不言。

大约是看出了几分异样,那管家问道:“杨将军,这位既是将军的表哥,现在府中事务繁忙,兄长必能见谅,不如先入住府中的西客寓,明晚一起来吃一杯喜酒。这是百年难逢的热闹婚事,公主亲自在御苑择婿,挑中了杨将军……”

胡容筝紧紧咬着嘴唇,打断了那个饶舌的管家,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道:“好,杨白花,明晚我来讨一杯喜酒吃!”

她转身欲离去,杨白花却走下来,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臂,嘶声道:“你不能走,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胡容筝一怔,还不及抗拒,已经被杨白花拉入了府中。

这处新起的府第甚是轩阔壮观,前后共有六进,处处有花园鱼池、筱竹幽径、暗窗明圃,十分精致。廊下,到处都是在布置房室门厅的仆役,一派喜气洋洋。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胡容筝双目一红,恨道,“她连嫁妆都抬了来,你还想解释什么?安鹿公主的嫁奁这等丰厚,萧衍的皇恩如此浩**,难怪你要急着叛离北朝,投奔建康城这个温柔富贵之乡……高官厚禄、皇亲国戚、立身扬名,安鹿公主给你的这些,我统统都不能给你……白花,我不恨你舍我而去,更不恨你移情别恋,我只恨你不告而别,视我为累赘,弃我如敝屣……”

“容筝!”杨白花痛苦地唤道,“我自十八岁束发,夜入桂殿做侍卫起,心中眼中便只有你一个人……你我相恋相守逾五年之久,可你还是信不过我!难道你要我剖心明志,才能相信,杨白花对你的深情,至死不渝?”

“哼……”胡容筝冷笑连声,“白花,你本是个直言无忌的好汉子,难道来了南朝后便学会了这套口是心非的汉人诈术吗?你抬眼看看,你这将军府里,从府门至花园,从厅堂到寝室,哪处角落里没有红绸喜幛?哪扇门楣上不见双喜剪纸?明天就是你迎新之日,你还能想起当年我们在桂殿初见之夜、在崇训宫相守之日?此刻我肝肠寸寸断裂,连眼泪都已快流不出来,而你呢?你明天就会有一个美貌多情的南朝公主,陪着你月夕花下,陪着你尽醉樽边,陪着你软语温言……我即将憔悴而死,连下辈子也无法逃出生天,白花,你终于过上了你心底真正想过的日子……在这种时候你还要接着瞒我哄我?要骗到我死你才会说一句真话吗?”

杨白花无话可说,他一把拖过胡容筝,大步往后堂走去。

却见那里有一处掩着门的静室,一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了出来。

昏暗中,一个枯涩苍老的声音叹道:“阿弥陀佛!世上多少痴男怨女,即使身为天子亲王,也逃不得此劫!杨白花,你快随老僧去吧,你是有慧根的人,不该也随他们沉浮于欲海情天!胡容筝,你也该醒一醒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并非凡常妇人,该以理天下为己任,不该痴迷不悟如此!”

胡容筝震惊之下,定神一看,才发现这竟是她熟识之人,曾在永宁寺毗卢堂讲经一年的天竺老僧,比起一年前,他显得更加苍老清癯了。

“大法师!”在这绝望而痛苦的时刻碰见他,胡容筝觉得是天意,她哭着跪了下来,合掌求道,“弟子愿舍身侍佛,请大法师收留!”

天竺老僧微合双目,连连摇头道:“你不是我门中人!你不是我门中人!此生,你不必再有此奢望了,洛阳城中那么多人,只有杨白花一个人能修成正果!白花,剃度时刻已到,你不能再迟延了!”

胡容筝趁着他说话,一咬牙,偷偷从靴页里拔出匕首,迅速站起身来,猛地将匕首插向杨白花的胸口。

“什么!”听见天竺老僧的催促,胡容筝大惊失色,手登时便软了,匕首浅浅地插在杨白花胸前,她自己向后倒退两步。

“容筝,这就是你送来的结婚贺礼?”杨白花没有感觉到痛,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问道。

“白花,你想剃度出家?”胡容筝颤声问道,在这一刻,她才开始痛悔自己的暴躁易怒和多疑。

何况,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杨白花守身如玉一辈子?她连一次婚礼都不能给他,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男子,都无法忍受这种偷偷摸摸、上不得台面的私情。

杨白花将匕首拔了下来,顺手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塞入了衣袖,苦笑道:“也好,容筝,我会好好收着它,今天本是我落发之日,我没有想到,竟然能在从前心爱女人的注视下,正式出家为僧。”

他胸口的血渗了出来,胡容筝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想堵住血涌,却无法成功。

天竺老僧又喝止道:“白花,速来剃发,再迟滞片刻,老衲将拂袖而去。”

“法师,请再容弟子片刻。”杨白花一边乞求着,一边推开胡容筝,自己解开衣服,抹了些金创药,止住了血。

“不必多言!胡容筝是红尘中人,她自有她的命数,怎能悟得佛义佛理?杨白花,老衲且问你,你已是南朝名将,君恩深重,又被安鹿公主选为驸马,指日下嫁,为何还要来老衲门下剃度出家?”

在天竺老僧一迭声的催促和追问中,杨白花蹲下身来,在地下盘膝而坐,缓慢地答道:“法师,我年少之时,即具举鼎之力、出众武艺,曾被视为项羽重生,本可以像先父杨大眼一样,成为北朝第一名将、封公开府,可我没料到,和胡太后的一份痴情缠绵,会令我在洛阳、在北朝抬不起头来……去年投奔到萧衍皇帝手下,刚刚凭武干博得军民上下尊信,安鹿公主却又要指名下嫁,招我为驸马,我上表辞婚三次,都未被准许。我无法抗拒皇命,只有选择出家。”

天竺僧呵呵笑道:“你还没有妻室,为什么不肯娶安鹿公主?”

杨白花仍然语调缓慢:“曾经沧海,我的心里已经放不下别人……法师,我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说是靠女人才能挣到前途,天下之大,为何没有我杨白花立身扬名之地?法师,一个男人的相貌生得太好了,也是烦恼……我既留恋旧情,又不甘如此虚度一生、任人笑骂,倘若我凭着胡太后的恩宠、安鹿公主的婚事飞黄腾达,那除了辱没我父母的英名外,不能给杨家和我自己带来任何别的东西。法师,北邦南朝均无我杨白花堂堂做人的机会,此生既已无法在尘世建功立业,我只求能在法师名下剃度挂单,从此了尽俗业、四海云游……请法师成全。”

不待天竺僧回答,杨白花便回转了头,向胡容筝含泪笑道:“容筝,你明白我的心了吗?”

胡容筝的眼前一片迷离的泪水,什么也看不清,她举袖拭了拭泪,哽咽说道:“白花,随我回洛阳去!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我都有办法平息……”

肥胖的杨白花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仍然含泪笑道:“那不可能。容筝,你知道吗?没有一个男人能仅仅凭着一份女人的爱而生活,在洛阳城里,我觉得压抑,除了你的深情,其他我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前程,也没有未来,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这真的让人惆怅而寂寞。容筝,我这一生,只对你一个人用过情,没有了你,我觉得空虚,可守在洛阳里,凭你的恩宠而飞黄腾达,那会令我鄙视自己。我的万般无奈,你能体会得出来吗?”

虽然痛苦欲绝,胡容筝还是一边拭着眼泪,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本来,我已经选择了在今晨落发,剃度后,持着度牒,往台城同泰寺挂单,然后云游天下。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你来了。”杨白花眨了眨眼,让最后两颗眼泪落下,一片宁静从他的眼底浮漾出来,“从今之后,是为诀别。容筝,我记得,当年在崇训宫,你曾为我诵读过《楞严经》,经中说,爱河干枯,令汝解脱。我在那种种矛盾和无奈中浮沉纠缠已久,最后,终于为自己选择了一种至大的宁静,落发后,我的法名,将叫做‘本空’。”

杨白花说完这些话,闭目片刻,不再理会胡容筝,合掌向天竺老僧道:“法师,弟子俗业已消,别无挂念。”

天竺老僧身后的两名弟子,立刻走了出来。

他们一个捧着半旧的陶土香炉,一个拿把断柄的剃刀,从杨白花头上取下纱帽,拔出黄金长簪扔在地下,打开一头乌黑长发,毫不怜惜地修削起来。

胡容筝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永远得不回杨白花了,世上已经不再有杨白花,却多了一个“本空和尚”。

她含着眼泪,半跪在地下,将杨白花落在红砖地上的黑发绺一一拣拾起来,用杨白花那件扔在地下的染血绸衫包裹住,站起身来。

到底还看不看他最后一眼呢?

胡容筝抗拒不了自己心底燃烧的炽情,扭头再看了一眼,呵,那是她的杨白花吗?那只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如此平常而俗气。

胡容筝不禁以手掩面,向门外一路狂奔而去。

3

不知道跑了多久,胡容筝只觉得,建康城的街道是这样拥挤而热闹,简直处处都会撞到人。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林木蓊郁的小山之下,山上开满了大片牡丹芍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寞艳丽。

山下是建康城的一处僻静巷陌,傍晚时分,街头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黄色的布招,上写“杜氏祖传神相”,招牌下坐着一个寒儒模样的中年人,衣着褴褛,天色虽然晚了,却还毫无收摊的意思。

胡容筝抱膝呆呆地坐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只管出神,良久,却听那中年相士开口招呼道:“怪哉!你这相是天子之相,怎么会落魄街头?”

胡容筝一愣,抬眼看去,见那中年相士衣着虽差,却一表非俗,双目湛然有神,只管盯着她打量。

胡容筝怪他出语莽撞,只斜睨了他一眼,将脸扭过去,接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可又怪哉!你虽有天子之命,却不得善终!”那杜相士没有在意她的冷眼,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反复端详,“来来,我打卦看相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奇相,今天我杜神相不收银钱,特地要为君算上一卦。”

胡容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哪里肯听他啰嗦,摸了摸身上别无他物,将自己腕上的一挂珍珠串抹下来,掷向他去,喝道:“拿了这东西,快滚!”

那杜神相就地拾起珍珠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叹道:“想不到今天有此奇遇!这位君子,我来为你算上一卦,若有不准之处,你砸了我这招牌。”

胡容筝爱理不理,将怀里那包杨白花的衣物头发又抱紧了一点。

“这珍珠只只滚圆,大如雀卵,是最名贵的东海珠,阁下必是北朝之人,才会有此物。随身带有如此贵重首饰,却又视之如粪土,阁下必有敌国之富。腕珠乃女人所用,阁下面目清秀,两边耳坠上各有三个针孔,与南方闺秀不同,当是北朝贵妇……”

他刚刚说到这里,胡容筝已经吃惊地仰起了脸,南朝的一个落魄书生,也有如此高明的眼力!看来,南朝虽然多年兵荒马乱、灾祸频仍,到底还是人文之乡,所在多有俊杰之士,她不由得认真听了下去。

“寻常北朝贵妇,绝对来不了建康城,阁下气度中天生有一种颐指气使、天下第一人的气概,出入如此自由,又在中年,美貌绝伦,必是北朝胡太后无疑!明日,我朝安鹿公主要下嫁胡太后的旧欢、北朝降将杨白花,未料陛下竟以太后之尊,亲来觇视杨白花……呵,情天恨海,纵挽南海之水,亦无法填满!”那杜神相滔滔不绝地说完,长叹道,“陛下,我的卦准不准?”

胡容筝已经听得痴了,忽然听得那相士发问,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既然你有如此神卦,你再算算看,杨白花见我来了,会怎么着?”

杜神相看了一眼她怀中那包散落的长发,用手一指,叹息道:“陛下何用再问?杨白花自然只有剃度出家。我虽然只是街头一个相士,却也听说过,杨白花对陛下痴情不移,宅中常年悬挂你的画像,安鹿公主择婚之时,他进了三次表要辞婚,梁帝却都不允……陛下,比起陛下的江山事业,儿女私情,实乃不值一提的事情。”

胡容筝含泪不语,忽然间,她听得街头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一个喜悦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找到了,在这里!”

她的三名侍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道:“在城中四处搜寻了一下午,总算找到了,险些没把咱们急死。天晚了,陛……大爷,咱们去寻个客栈投宿吧。”

胡容筝挥了挥手,将他们屏退至一旁,有些焦急地向杜神相问道:“我……还想算一卦,你说,我这辈子,还能与杨白花相见吗?”

杜神相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是出家人了,陛下何用再见?再见到的时候,他也不是杨白花,只是和尚。和尚哪里见不到?”

这番话大有禅意,令胡容筝听得痴了,她低头回味片刻,又问道:“好,你再为我算一算,为什么刚才你说我不得善终?”

杜神相又摇了摇头,忽的睁目问道:“陛下,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北方的年景收成、军事和官员,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大魏的国运?”

“这些,也是你一个小小相士可以知道的吗?”胡容筝疑惑了。

杜神相长叹一声,伸出自己的手来,指头上,有着长期书写留下的厚茧,看来,竟是一个在窗下饱读过诗书的名士:“学成文武艺,却无法货卖帝王家……梁帝萧衍,一心向佛,对民生民计毫无兴趣,我家祖孙三代读书,都无法入仕,只能靠卖相糊口。久闻北朝胡太后重贤爱能,谁知今天机缘巧合,相遇之下,陛下却满面于思,溺于私情不能自拔……唉,闻名不如见面,看来我杜家神相的招牌,依旧得年年岁岁地扛下去!”

他伸手摘了招牌,扛在肩头,往昏暗的深巷里大步走去,半旧的黄色招牌,随风飘摇,落寞得令人同情。

“站住!”他的一番话,令头脑昏沉的胡容筝陡然清醒,她冷声喝道,“那相士,你倒说说看,除了算命打卦之外,你还有些什么才能?”

杜神相将招牌往地下一掼,大笑道:“我虽非治国安邦之大才,却也如曾子,有治五百里之能,陛下,若肯用我为州县官,我当还陛下一个路不拾遗、农商兴盛的州县。”

胡容筝嘲讽地笑道:“似你这般的州县官,我北朝地面,要选多少有多少!”

杜神相抗声而道:“陛下错了,陛下,似我这般名士逸才,若治州县,除了劝农桑、兴冶铁铸造、工商百业外,还要大建义学,令全州百姓都能粗通文字、稍知礼仪,将北朝州县建成北国文邦!唯有如此,才能培养更多的豪杰之士、秀才、孝廉。陛下若能选用如我者十人,则素来号称蛮夷之地的北魏,可兴盛为礼仪之邦。再以北朝的百年国力,一统九州,有何难哉!”

昏沉沉的暮色中,胡容筝被他的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她将双拳一击,笑道:“说得好!朕要看一看你的才能,明天,你就跟朕回洛阳去,先治一县,再治一州,给你十年时间,给朕干个样子出来!”

那杜神相大喜过望,伏地高呼万岁。

“噤声!”胡容筝在空无人烟的古林牡丹下喝道,“你一言提醒了朕,朕明日还要往南朝的东南各府巡游,顺便搜罗逸才,为我所用!”

距离中午那个凄凉阴暗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胡容筝觉得,中午发生的事情,大约与自己并没有关系,否则,为什么此刻心中涌动的是一种豪情,而不是那种抵死的缠绵和痛楚呢?

为情所困的女人,是多么贫瘠可怜。而自己,幸而还有别的寄托。

夜色中,建康城忽然响起了钟声。

建康虽然不像洛阳城有一千多座寺院,但围绕着皇宫建有同泰寺、景明寺等许多大刹,每一座大庙都可以与胡容筝的崇训宫永宁寺相比,清平的钟声缓慢而有节奏地撞击着,令胡容筝渐渐变得平静。

钟声中,杜神相惊讶地看见,这个本来十分傲慢而冷淡的女人,忽然神情转得柔和,双手合什,口中默默诵经。

她是在思念着刚刚剃度的杨白花呢?还是在哀悼着自己永远失去的情爱?

有谁知道,即使贵为天子,也终究逃不过那样深重的烦恼和劫难,也许,天生亿兆人,每一个人都有他命中的魔星。

4

崇训宫侧殿的小室里,帘幕低垂,被枕狼藉,午夜梦回,清醒过来的元怿,独自倚枕沉思,他身边,胡容筝散落着一枕乌黑的长发,睡得正沉。

元怿轻轻为自己披上衣服,又将胡容筝**的胳臂拾回被中,不觉有些心事沉重。

南巡回来之后,胡容筝似乎变了一个人,只过了一个月,她就在一次奏事后单独留下了元怿。

苦恋她十年,元怿怎能抗拒住她柔媚而忧伤的眼神、似迎还拒的神情?其实,清心寡欲的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这样一种身体的沉欢,他多么想她能倚在他的肩头,彼此默然不语、心意互通地相对微笑。

然而,此生是不可能了,纵然此刻宫中内外早已传遍他们“叔嫂恋”的消息。

最纵情的时刻,他都能从她的眼底看到一丝无法抹除的忧郁,那是一种灵魂的忧郁,除死方休。

殿外,清凉池上蛙声初起,越发显出了夜的宁静。

元怿痛苦而烦躁地思考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连夜出宫?他已经在崇训宫住了快半个月了,宫外群议沸腾,却也没人敢进只字片言。但素来为人谨慎小心的元怿,却不能将别人的非议视为无物,他没有那么洒脱。

元怿低头再次仔细察看熟睡中的胡容筝,她的脸畔细纹丛生,在睡梦中,那份苍老和落寞暴露无遗,眉心微蹙,显出一种刻骨的傲慢。这样的女人,大约再也没有人能爱上她,除了因为在十年前一见钟情而痴魔至今的元怿。

自己到底是得到了她,还是永远失去了她?定情之夜,胡容筝仿佛毫无半点羞缩和温柔,她是那样恣肆而狂放,而最后,元怿却在她涂满脂粉的面庞上吻到了泪水,那又咸又涩的泪水,弥漫了人到中年的胡容筝的眼睛。

元怿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已故的元恪为什么终生不肯再见胡容筝一面。

蛙声中,元怿心事重重地披衣出去,沿着永宁寺的围墙漫步。

元怿刚在寺外徘徊片刻,忽然间,宫内一片动乱,到处纷纷点起了灯笼火把,铜锣声、击鼓声、人叫声混成一片,元怿大吃一惊,正要赶回崇训宫看个究竟时,却听宫禁外遥遥传来了无数呼喝声:“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快敲锣吓走它……”

元怿举头往天空一看,果见朗星之间,原本如同白璧的月亮,竟被慢慢蚕食了一角,月亮上的阴影还在不断扩大。

他吓了一跳,“天狗食月”是异常天象,上一次,还是孝文皇帝年间,月食的第二天,临朝执政达三十年的文明太后就暴病而亡。

他心下一紧,大步走入崇训宫清凉殿,却见胡容筝已经衣着整齐,正在倚栏看月,脸容庄肃,见了元怿,也依然一言不发。

“陛下,宜速派人去洛阳千寺禳福祝祷!”元怿焦急地劝道。

胡容筝手攀着殿角的帘幔,头也不回,沉声道:“朕已派人去宣车骑大将军崔光入见,他对天象素有研究,当明白这月食之象,应在什么事情上!”

没有多久,半个月亮都变黑了,天狗的长吻还在贪婪地吞噬,殿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老臣崔光应诏晋见,陛下,不知道宣老臣入宫,可是为了月食之事?”

“正是!”胡容筝并不避嫌,携着元怿的手,一同到了外殿,双眉深皱,问道,“崔将军,这天狗食月,乃非常之征。崔将军以为,这是什么兆头?”

当年因为谏请胡容筝远离外宠,从而被贬到秘书省抄石经一年的崔光,似乎已经性格大变。他不再像当年那年敢讲敢做,而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善于察言观色。

听了问话,崔光跪伏在地下,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今夜的月食,与十五年前的月食,应在同一件事上。”

“呵!”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熟悉魏宫掌故的她,当然知道,十五年前的月食之后,正当盛年的文明太后无疾暴毙。

崔光偷眼看了看她,接着说道:“月主阴主贵,应为我朝女主,天狗食月,乃以下犯上,有小人逼近宫掖,必见血灾。如今的魏宫中,以陛下为贵妇之最,此兆将应在陛下身上!陛下当慎重!”

“什么!”胡容筝情急之下,身体摇晃了几晃,过了片刻,她定了定神,问道,“崔将军,你学问渊博,一定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

“这个……”崔光沉吟着低下了头。

“若能逃得此灾,崔光,朕当升你为大司徒,仪同三公!”

“陛下圣明,老臣清心已久,实无红尘之念。”崔光依然有些拿捏,元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年的“北朝文宗”,现在成了个十足的势利之徒,听说,他在抄石经时,曾向着司马迁碑拜了三拜,哭道,千古同命,我当不学你!

“崔光,朕必不会辜负你!让你抄经一年,朕只为了磨一磨你心高气傲的脾性。你的三个儿子,朕都用了作侍郎、尚书,满门公侯,贵盛洛阳,你说,朕有没有亏待你?朕有没有忘记你当年的拥立之功?”胡容筝急切中,竟然向一个臣下表起功来。

“是!”崔光脸色忽然变得庄重,他挺直了身体,说道,“陛下,老臣只能向陛下一个人回奏!”

胡容筝毫不犹豫地向元怿看了一眼道:“元怿,你回避片刻。”

元怿心下登时大怒,但一向慎于言行的他,并没有将这一点流露在脸上,他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自己到底是胡容筝的什么人呢?是辅阁大臣吗?是宗室首领吗?是倚为肱股的亲信吗?还仅仅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

随着元怿的身影消失在清凉殿外,崔光这才向前膝行了两步,诚恳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而我大魏朝却竟有两位皇太后!高太后虽然已在瑶光寺落发出家,但封号并未去除,陛下,这二日之争,必有一败,天狗食月之象,正是天示其警,陛下宜速作决断!”

胡容筝心底不禁打了个寒噤,尽管,这个夜晚并不让人觉得冷,她沉声问道:“崔光,那依你之见呢?”

“臣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地对陛下说过了。”崔光并未吐出胡容筝心底已经想到的那两个字,他垂下眼睛,面无表情,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

“好!”胡容筝猛然咬住下唇,右掌击在殿柱上,低声喝道,“崔光,即时起诏,命人到瑶光寺给高太后送去一丈白绫、一壶灭心莲药酒、一柄御用腰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怎能与她分享皇太后的名义?今夜月食之象,是天灭高华,她须怪不得朕!”

“陛下圣明!”不知道为什么,崔光的声音,在破晓时分的清凉殿中,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令人生怖。

十几年明争暗斗,胡容筝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将这个仇人还留在世上。尽管,如今的高华已经万念俱灰,早就甘于做一个瑶光寺中的练行尼。

听建德公主说,高华自落发后,日夜诵经不止,已悟出不少高明的佛理佛义,学问日进。她常在瑶光寺毗卢阁宣讲,引来了无数洛阳仕女前往听经,甚至连南朝都有人传抄高华注的《小乘经疏注十二引》。虽然只是发微探幽的短小文字,但由于出自北朝太后之手,还是颇令人瞩目。

胡容筝隐隐觉得,一个失败者的超然姿态和注经的成就,会令高华得到更多的敬意,而自己呢,夙夜匪懈、日劳宵旰,除了得到老百姓夸一声“女主英明”之外,还得到了什么?杨白花的叛逃,使她受到来自朝野的各种讥笑非议,甚至有人写了诗、编了曲儿来嘲弄她!

高华,一个智慧、勇气、才能、美貌均不如她的女人,凭什么在大权旁落后,还能在瑶光寺中安享尊荣?

傍晚,前往瑶光寺下诏的内侍,带回了高太后已死的消息。

据说,高华一眼看到那个托盘,竟然脸现欢容,旋即合掌为什,平静地念佛道:“阿弥陀佛,种下业因,必有业果,因果报应,毫厘不昧。我常谓三十岁以前多作恶业,为何至今无报应?常存疑惑之念。今日见此物,我心乃安。我佛慈悲,为免弟子永堕地狱,竟让弟子我在寺中学三年佛法,以明本心。我佛,弟子愿世世诵经,以完此劫!”

她前往毗卢阁,在木鱼边诵《华严经》三卷后,重返精舍,写下两份遗书,闭目吩咐道:“拿酒来,我当不使胡容筝受赐死无辜练行尼之恶名!”

接过灭心莲毒酒,高华一饮而尽。

剧毒登时发作,高华口鼻流血、脸色乌青,忽然间,她挺直身体,嘶声道:“修行三年,我当不堕阿鼻地狱!来生,若必托生为女儿,我愿为关中一民妇,善侍翁姑、相夫教子,也不愿为贵极天下的皇后!佛陀,我亦不愿为女身也!多苦难、多怀忧、多嫉妒,薄命悬之人手,即为天下母仪,亦难逃此厄!倘有万一可能,佛陀,我只求为一平民男子,安然度过一生!”

向来读书不多的高华,竟能在临终前说出这样一番富有哲理释义的诀别之语,令胡容筝震惊。

她有些茫然地接过内侍跪交的高太后遗书,一共是两封,一封给十岁的建德公主,一封给高家几个在朝做官的子弟。

遗书中,高太后说自己缠绵病榻已久,料知不久于人世,故打算饮药自杀,要他们效忠于大魏和胡太后,为国分忧。信尾分别写了上句偈语,意为高太后今生多种恶业,希望来生再戴罪修行。

览毕两信,胡容筝有些厌恶地把信扔了回去,吩咐道:“去交给建德公主和高家的人。”

本来仅有的一丝怜悯之情,此刻也**然无存。

胡容筝对高太后还留有敬意的原因之一,就因为高太后本来是个心狠手辣、敢作敢为的女人,而如今,胡容筝却觉得,高太后因长期修行变得伪善、懦弱、迂腐、无能……这样的人,令胡容筝有些作呕,她甚至后悔自己没在刚掌权时就除掉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