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侠客行套装(全5册)

第41章 韩铁棍·勇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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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但见有白烟一缕,自井口飞出。

此人名唤韩舍龙,山西汾阳人。生来家境就贫穷破落,没几年,父母于行乞之时瘐毙街头,他只能在县城外的一间破庙里容身。有知道他出身的邻舍人家,颇为同情他的际遇,经常赒济他,居然也有一顿儿、没一顿儿地拉拔他长大了。看着还是出息不大,就替人干短工,使唤上气力,拿人点儿粮食,自己在寺中种着菜,油水全无,看情状还免不了哪天要饿死。

一日,寺门外倒卧着一名道士,韩舍龙问他缘故,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遂拖扛入寺,将自己打短工挣来的杂粮匀分一半给道士,园子里种的菜也尽量地供给,仿佛宁愿自己饿死也得把这道士救活的意思。寺僧问其缘故,他说:“我小时曾发一愿,不要再看人饿死,是以宁舍吾身,非救活他不可。”如此救人,有个难能可贵之处,那就是不会流露“德色”——“德色”就是自觉有恩于人,形于颜色,让受惠者感受到莫大的人情压力。关于这一点,那道士当然是感受得出来的。

三个月过去,道士身子养好了,要出发上路,忽然背着人对韩舍龙道:“这一阵,连累小兄弟你了!我今天要走,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倒是平生畜养之一物,可以相赠——吃了这玩意儿可以勇健多力,将来靠这身气力,说不定还能发财。不过,切记一事:有了钱,万万不可纳官,纳官只会耗钱——果真因纳而得官,就要缺德了——此物你尽管拿去,七十二年之后,仍归贫道所有。”

说罢,嘴里登时吐出一只小羊,跟个拳头一般大小,放在手心里仔细看看,原来是米粉麦粉之类,和水捏塑而成,颇似坊巷间捏面人的小手艺活儿。道士随即将这小羊放在韩舍龙口中,韩舍龙正不知该咬嚼还是不该咬嚼,不咬不嚼又该如何吞咽?那小羊却像是知道自己的去处似的,自喉头直趋而下。道士随即手起一掌,打上了韩舍龙的后脑勺,韩舍龙晕眩扑倒,醒过来的时候,道士已经没了踪迹。打从这一刻起,不论韩舍龙举拿什么锄耰犁铲之类的农具,都觉得像是草芥一般轻盈。

这可不一样了——韩舍龙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求见平日常给佣工杂作的主家,说愿意居家长作,别无所求,但请饮食尽供一饱。那主家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但是一时还算计不出:能怎么个雇法儿才划得来?这韩舍龙像是看出对方的心思,便脱了上衣,卷作一包儿,向主人拱手一揖,道:“实则不必为难,我能做的事很多,不一定只有田里的活儿。您比方说罢:这房柱要是坏了,我也可以给抽换抽换。”说时扎开个不丁不八、非弓非马的步子,反手绕过身边那根一人还不及合围而抱的大柱,看似不过轻轻向上一抬,居然将整根柱子连石础拔离地面半尺有余,韩舍龙顺手便将那件上衣扔进石础底下,再轻轻将柱子放开,那主人但听得那柱身落地之时,发出了十分短促、低沉如雷鸣般的倾轧之声。遇上这种孟贲、夏育一般的勇力之士,你雇是不雇?

当下主人遂与之议定:韩舍龙就在这人家干上长工了,但是有两个条件:每日食用必满三斗米,以及买铁另铸一批较为沉重耐操的新作具。果然所耕之田、所收之谷,十倍于人。韩舍龙气力是比人大,但是一点儿也不逞力躲懒,反而勤快好动,仿佛不如此就对不起那每天三斗米的供养似的。

一日,主人令载煤五千斤自外地归,前有八头健骡拉挽,平地里走得还十分顺畅。不料近家处有条长坡,车过坡顶,要下行了,骡子们钉不住,眼见车身过重,把牲口的脚步都冲乱了,这韩舍龙猛可伸出一手,且将车身稳住,让五千斤煤的承载徐徐松缓,不使颠蹶。

这主人有个大生意,是做大宗布匹批发,闻知其事,还想试试他有没有扈运货物的能耐,遂命韩舍龙随镖局押运布匹至京师。这一趟路千把里地,当然有风险。好在有正港的镖师随行,就算遇上了宵小,也不至于砸了差使。不料一行镖才入直隶界,消息就传回来,说是遇上打劫的了。半天之后,第二拨音信传来,说是六七个镖师教一群盗匪团团围住,眼看是寡不敌众,支撑不住了。到了后半夜,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镖师死了两人,但是镖保住了。问:怎么保住的?说消息的则不甚清楚。直到个把月之后,韩舍龙回到汾阳报册交差,听他自己说才兜拢了:当是时,遇上一伙二三十个强人,一哄围上来,登时杀了两名镖师,嗣后是韩舍龙打路边拔了株枣树,以枝干代矛槊,横扫竖劈,把所有来犯的强徒全都打倒在树下,一一交付地方官吏輷审了。

主人闻言大喜,道:“韩舍龙真乃寒舍一条龙也!”于是教他此后不必力田,专事保全业务。韩舍龙其实未习武术,也不通技击,但是天生神力,举世无匹,非吃这行饭不可。既然当了这差,就得像样——起码不能到处拔路边的枣树当兵刃罢?于是铸精铁为棍,长一丈有二尺,重八百斤。

为什么是棍呢?一般兵刃,越是奇形怪状的,越是有独到的使用方法;用不上那地道的功法,反而容易伤了自己。棍则不同,有所谓:“唯棍无法,以变万千相,终是无法。”——这是使棍的奥义,韩舍龙最懂,因为他专仗蛮力横击,已无有能御之者。江湖人称“韩铁棍”。

又有一趟入京之行,才刚投宿逆旅,来了个人,自称是“山东白二”。韩舍龙与之素不相识,问他的来意,劈头应道:“俺听说你善使一条铁棍,何不将棍儿拿出来看看给俺看一眼。”“棍自在车后挂着,请自便罢!”

白二单手取下了那棍,对韩舍龙叹道:“你用这条棍儿,也不知伤了多少好汉。——这样罢,就拿这棍儿打我呗!能伤得了我,白二自然服了你的神勇!”

韩舍龙道:“我与白兄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可以如此兵戎相戏!倘或真要见高低,不如这样罢——”说着,右手向前伸了,仰掌朝天,屈起一根食指,继续说道:“白兄若是能将此指捵直,我即敛迹归田,不复驱驰于道路之间了!”白二也平伸一臂,屈弯一指,与韩舍龙相扣如双环。韩舍龙等白二的指头才扣紧,趁势一提,将对方全身提离了地面,顺手一摔,竟跌落在五七丈以外之地。

白二起身一拱手:“俺是山东大盗白剑虹,本称一生无敌,今日竟败于尔手下!从此在尊驾面前,决计不敢造次了!”此后韩舍龙再经过山东、北直隶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韩舍龙有个习惯:一行镖押底儿最后一车的厢后壁上,总要铸一块钢托子,中有扣榫,那杆铁棍就高高挺挺地竖着,像支空旗竿儿。如此往返京、晋之间二十年,每走一趟,韩舍龙都可以向那主人拆分货价成数为酬,久而久之,家道也小康了。这还不算,那主人知道“韩铁棍”名声在外,就算放韩舍龙告老回家,仍旧将那支铁棍插挂在车后又二十年——这是一个不知道该何以名之的“知识产权”范例——那主人每走一趟镖,仍旧发付韩舍龙的铁棍儿一趟走镖钱。

韩舍龙很记得当年那道士的训诲:有了钱,不捐官,买下许多田产。其间还成了亲,生了两个儿子、九个孙儿孙女,以及无数内外曾孙,年逾九十,仍然体魄康健,神力丝毫不减少壮。

有这么一天,韩舍龙在场上看麦,就旁人所及见者,是忽然有那么一只羊打麦场上奔出,远看并不像山西当地所产的胡羊;近看么,只觉它浑身沾着谷粉似的末末屑屑,却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大伙儿争逐之下,那羊纵身一跃,跳进了一口枯井。众人也想欺身下井去逮那羊,未料韩舍龙却后发先至,一个筋斗翻落井底,喊道:“已经被我逮住了!我把它扔上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掷之力居然将韩舍龙也牵引出井,所谓“身随羊上”了。众人但见有白烟一缕,自井口飞出——而羊,就让那白烟裹托着,直冲霄汉,最后竟与天际的白云融而为一了。

韩舍龙这时瘫坐在井边地上,浑身上下虽然无碍,可先前那一身勇健的气力却是一点儿没有了,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