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县太爷该怎么办?
有个农家子,姓潘,叫鼓皮,自幼体弱多病,眼看不是个能挑起一家农事的料儿,潘家父母就盘算着:这鼓皮有朝一日是要成家的,遇上田里多事,应付不过来,一家都得饿死。不如送他到市里跟着他开药铺的叔叔学做生意,这厢合计定了,第二天就把鼓皮拉到市里去了,这年鼓皮才十二岁。
鼓皮的叔叔叫潘二,也是从小跟着师傅学抓药,二十年辛苦不寻常,才出了师,勉强凑了点儿本钱,自己开得一爿药铺。潘二喜欢喝酒,每日里都会打发鼓皮上对门儿丁屠户家沽酒。丁屠户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杀猪去,得到近傍晚时分才回家,还在自家楼底经营起另一门沽酒的生意。两份勾当,日子过得自然宽裕,不几年就讨了房一十六岁的媳妇,比丁屠户整整小了十八九,貌美如花,为人也精明干练,沽酒生意将与她来做,在柜上打点出纳,风情万种,几年下来,丁屠户就很有几分发迹变泰之相了。
丁屠户的媳妇儿人称“忍娘”,花不溜丢个女掌柜,怎么叫“忍娘”呢?据那给取这诨号的周大麻皮说:这里头是好几个意思。一个说的是她年少有风致,却嫁给丁屠户那般愚鲁粗伧的汉子,不着一个“忍”字奈何?二一个说的是上门打酒的主顾见着她,无不目眩神驰,水酒未及下肚,简直已经醉了,要想不风言风语的挑一挑她,还真得有一番按捺隐忍的功夫。这三一个说的便是忍娘的身子了——别说忍娘面如玉、肤如脂、体态婀娜、韵致娉婷,一身饱满晶莹的水劲儿,望之便是个能生育的丰满之相,可自从下嫁丁屠户三年之间,竟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忍着不生,也是“忍娘”之称的一番意思了。周大麻皮是个卖烧饼的,可这个诨号取得得意,因为人人都跟着他喊“忍娘”。
且说药铺鼓皮这孩子日日前去沽酒,也随着街坊们唤“忍娘”,忍娘不但不以为意——兴许是鼓皮生得唇红齿白,人也伶俐可爱的缘故——还与这孩子颇为投契。鼓皮来沽酒时,总多打几合与他。这样往来,忽忽就过了几年。鼓皮长到十六七岁上,长身玉立,是个模样俊俏的小伙儿了。潘二还没喝死,依旧让鼓皮日日前去沽酒。
这一日药铺无事,到了未时前后,潘二身上的酒虫就闹祟起来,嘱咐店伙“上门”,又唤鼓皮到对面儿“打几升回来”。鼓皮到对门儿上,交发了酒钱,那忍娘接过钱,却猛地捏住了鼓皮的袖口,低声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么?”鼓皮微知其意,点了点头。忍娘又道:“那你怎么报答忍娘?”鼓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忍娘笑了,松开手,接着使嘴唇儿朝酒壶努了努,道:“搁下就过来。”鼓皮回身过街,踅进后屋,不动声色地将酒壶撇下,同潘二请过晚安,晃晃悠悠又做了些平日本分的拾掇打扫之事。见店伙儿们都散了,才又晃晃悠悠踱步出门,一抬眼,果然望见对门儿楼上一抹红裙掠影,忍娘的脸没现,一只白皙柔嫩的玉手向他这厢招了那么一下。鼓皮气定神闲地迈步过街,见酒肆店门是关上的,近前一推,门扇却倒是虚掩着的。他进去,门闩喀拢拢几声,闩上了。(以下删去许多字)
是后,但凡遇着丁屠户出门,而药铺又闲散无聊之际,忍娘同鼓皮两下里一楼一底、隔街以眼色示意,遂时时得以互通款曲。从这厢去至那厢,楼上早已备下了助兴的酒食,调笑春风,酣畅淋漓,这般嬉闹狎戏,不过在咫尺之外的街头熙来攘往之人,竟无知之者。如此一晃眼,几年光阴也就过去了。
这一天正逢中秋,药铺是不下门的,店伙儿们商议着夜晚出城郊赏月,也邀了鼓皮同往。不意行至中途,忽然天降大雨,店伙儿们一哄而散。鼓皮还是那么个德行——晃晃悠悠地踱回来,已经晚了。才到门首,发现铺门扃锁,想打门,又怕扰了潘二,要受责骂;正百般无计之间,回头却瞥见对过楼上的忍娘开了窗,朝他一笑,昂了昂下巴。鼓皮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嗓子问道:“屠户不在么?”忍娘摇摇头:“下乡买猪去了。”下乡是趟远路,屠户赶着大中秋出门,当然有他的道理:过节下,乡里人打从一大早就喝喇嘛了,不大有谁愿意花精神讨价还价,于是逢着秋节,屠户总趁上半夜出门,赶到乡里挑了牲口,喝他半夜的酒,回程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分,到集里杀了猪,温肉鲜血,一早就打发完生意,再回家睡它个一昼夜。这算计却给了鼓皮和忍娘小两口儿一个密戏终夜的机会。不消说,鼓皮晃过街去,推门而入,门闩又喀拢拢地闩上了。
可别说事儿有多么活该——路上碰着了一场大雨,丁屠户人已经到了乡界,可盘算盘算脚程,去至卖家已经得晚,这雨要是一路下到天明,他还得顶雨踏泥地把牲口赶回市上,想想太辛苦,不如回头。这一下可好,楼上一双人物正睡得一枕香甜,楼下打起门来了。鼓皮可吓坏了,还没想出个什么应付的法子来,忍娘却道:“不慌!屠户在,这屋里向不掌灯,你且藏到门后头,待我把屠户服侍上床,他一趴下,我便替他揉背,你听声儿闪出门去,下楼出了大门就没事了。”
那丁屠户不是什么乖觉的人,果然一进门儿就吵嚄着乏了、累了,忍娘搀扶着上楼,底下大门儿照例虚掩起来。待屠户一上床,鼓皮便闪出身去,算是逃过了一劫。可就算出了那厢的门儿,还是进不了这厢的门儿。无奈之余,只得将就着在屋檐底下站着,想是捱到了天明,有其他的店伙儿来下门时,便可以溜回去了。且看檐前滴雨打头,益发凄冷不说,鼓皮叫这雨水一浇淋,突然想起来:唉呀!方才走得匆忙,自己的那顶帽子还搁在忍娘的床头呢;这——就算捱过一夜,到黎明之后,天光大亮,丁屠户再怎么瞎,也定然看得见那顶帽子呀!
正踌躇着,眼前一亮,对过楼上红影一抹,衣袂飘然,是那忍娘又从窗口向他摆手了。看光景,她的意思是丁屠户已经睡下了。鼓皮连忙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对面儿的楼窗,再招了招双掌,继之,又用两根食指朝地下狠狠比了比——意思不外是说:我的帽子在你楼上,你快扔下来给我。忍娘蹙着眉,约略想了想,道声:“好罢!”回身便去了。
不过是拾一顶帽子,忍娘却去了老半天。鼓皮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猛可听见“豁浪”一声响,对面儿楼下的大门儿却大大敞开,一身鲜红的忍娘居然出现在门口,朝他招起手来了。“屠户不是还睡着么?你招我做啥?”鼓皮一面上前,一面问道。
“已经杀了!”忍娘轻声答道。
“怎么?”鼓皮大惊失色:“你、你、杀了人?你怎么杀人呢?”
“咦?不是你方才比手势叫我杀的么?还问个啥呢?”
俩人抢忙拴上门,掌了灯,一前一后上楼入室,果然看见丁屠户横尸在床,满地血污狼藉,屠户的喉咙上剖开一条约莫有筷子长的口子,还汩汩漉漉不住地朝外淌着充气的血泡儿呢。鼓皮回头寻思片刻,问道:“你用什么刀给剌了那么大个口子?”
“不就屠刀么?”
“刀呢?”
“搁床底下了。”
鼓皮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血迹,就着灯光寻出那把屠刀,回身使劲儿一攮,把屠刀就送进了忍娘的心窝。随即翻手取了帽子,下楼吹灯,觑一觑四下悄无人迹,便将大门虚虚带掩,转身踅出长街,一路径往乡里晃晃悠悠地走去。直到下半夜,才回到了父母的家。家人问其迟来情故,就说是中秋赏月遇雨,应付过去。这一趟,索性就在家里待了下来。
且说左邻右舍都认识的周大麻皮。此人就是给丁屠户他媳妇儿起了个“忍娘”诨号的棍痞。此痞不善饮,人也极悭吝,自然不会上门沽酒,可一旦经过屠户的门,总要张望一番、调笑几声,算是过足了小人的瘾头。中秋次日一大早,周大麻皮荷担出门,见丁屠户的门是敞开的,内中并无人声,他细细一回思:昨日向晚时分,曾见丁屠户出门,定是下乡买猪去了——可周大麻皮并没有瞧见丁屠户夜间又回家的一节——于是心头暗喜:想忍娘那尤物应该尚未起床,屠户不到晌午不回,我何不悄悄上楼去挑挑她的风情呢?万一此姝对我也早有情意,当下一拍即合,这好事说不定还可以长长久久地干下去呢?想着想着,便推开了门,放下烧饼挑子,信步登楼,再按开房门一看——可了不得了!屠户死在**,忍娘死在地上,周大麻皮的一双脚丫子还不知道是踩在谁的血里呢。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这周大麻皮三步并做两步,迤逦歪斜、格登噗喳冲下楼去,抓起烧饼担子便朝家奔。棍痞毕竟是棍痞,没留神他在丁屠户大门儿里留下了好几个烧饼,还有不多不少、恰恰可以沿路铺到他家门口的百十个血脚印儿。
周大麻皮是在正中午时分给揪进官里去的,不胜鞭扑棰挞,黄昏之前就屈打成招了。过了几天,鼓皮从乡下回到市里,店伙儿们纷纷告以这段新闻,大意是说:周大麻皮因奸未遂,杀害了丁屠户夫妻,刑讯已毕,也已然报到京里,只待刑部定夺回文一到,兴许在不日之内便要就地正法的。
岂料鼓皮闻言之下,微微一蹙双眉,道:“这事儿是我干的,怎么牵出大麻皮个东西来了呢?”潘二一听这话,心想必有蹊跷。连忙上前捂嘴,道:“休得胡说八道!”鼓皮却抗声应道:“这就不是我原先想的了。”
说罢,鼓皮晃晃悠悠径往县衙而去,来到六扇门前,挝鼓而鸣之,把事情的原委都向县太爷说了个明白,请太爷放了那周大麻皮。县太爷问道:“你不怕死么?”鼓皮道:“死,有谁不怕呢?”“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出首认案呢?”鼓皮道:“怎好攀个不相干的人呢?那麻皮不也怕死吗?”
你说,县太爷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