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的研究

第19章 秃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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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随着印度人穿过一条极普通而脏乱的、灯光昏暗、陈设简陋的甬道,来到右手的一个门前。他推开门,屋内射出的一道黄色灯光照在我们身上。灯光之下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尖头顶男人。他的头顶周围长着一圈红色的头发,中央已秃,非常光亮,像是红叶丛中冒出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一样。他站在那儿揉搓着双手。他的神情十分古怪,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愁容满面,没有一刻安静下来。他有一副天生下垂的嘴唇,露出一排黄色而不整齐的牙齿。虽然他不时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分,看上去他还是很丑。虽然他的头已经很秃,但是看起来年龄不很大。实际上,他也就是三十多岁。

“摩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他反复用细而高的声调说着,“先生们,我愿意为你们效劳。请进到我的小屋里来吧。小姐,房子很小,但它是按我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是在伦敦南郊荒芜的沙漠中的一个小小的艺术绿洲。”

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这间屋子的景象惊呆了。建筑和里边的陈设很不协调,好像一颗名贵的钻石镶嵌在一个黄铜的托儿上。窗帘和墙上的挂毯都颇为华丽和讲究,中间陈列着精美的绘画和东方的花瓶。地毯是琥珀色与黑色相间的,又厚又软,踩在上面非常舒适,就像走在草地上一样。两张偌大的虎皮横铺在上面,屋角的席子上竖着一只巨大的印度水烟壶,颇显东方韵味的华丽。屋顶当中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吊灯,几乎看不出是用一根金色的线悬挂的。灯火燃烧其间,空气中有一股芳香的味道。

“我名叫撒迪厄斯·肖尔托。”这个矮人微笑着自我介绍,仍然有些躁动不安,“您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吧,这两位先生是……”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啊,是位医生?”他很兴奋地喊道,“您有听诊器吗?我可不可以请您——您肯不肯给我听一听?我怀疑我的心脏的二尖瓣有毛病。我的大动脉还不错,可是我要听听您对我的二尖瓣的忠告。”

在他的请求下,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了由于恐惧而全身发抖外,我没有找到他的任何毛病。“你的心脏很正常,”我说,“没有理由为此不安。”

“摩斯坦小姐,请您原谅我的焦急,”他轻快地说道,“我时常感到难受,总是怀疑我的心脏不好。听到它正常,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您的父亲如果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致伤到他的心脏,他或许能活到今天。”

我真想过去扇他一个耳光——像这样刺激人的话怎么能如此无情而唐突地说出呢?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她的脸色惨白。

“我心里早就清楚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她说。

“我可以告诉您所发生的一切事,”他说,“而且我还能主持正义;无论我哥哥巴塞洛缪会怎样说,我也会这样做。我非常高兴,今天您和两位朋友一起来。他们两位不仅是您的保护人,还可以为我做的事和说的话作证。我们三个人可以共同对付我哥哥巴塞洛缪。但是,咱们不需要外人——警察或官方——参加。我们可以在没有外人干预的情况下圆满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把事情挑明了,我哥哥巴塞洛缪绝对不会同意。”

他坐在低矮的靠椅上,用无神而多翳的蓝眼睛期待地望着我们。

“我个人可以保证,”福尔摩斯道,“无论您说出什么,我都不会把它告诉别人。”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那太好啦!太好啦!”他道,“摩斯坦小姐,我是否可以敬您一杯西昂提酒或是托凯酒?我没有别的葡萄酒。我打开一瓶可以吗?您不喝?好吧,那么,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吸一种有柔和的东方烟草香味的水烟吧。我有点紧张,我觉得我的水烟是最好的镇静剂。”

他点燃了硕大的水烟壶,烟雾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袅袅地冒了出来。我们三个人围坐成一个半圆圈,向前伸着头,两手拄着下巴。这个怪异而又有些激动的矮家伙,闪动着他那光光的头坐在我们中间,局促不安地抽着烟。

“当我最初决定与您联络的时候,”他说,“我本想给您我的住址,可是恐怕您不理解我的要求,与不合适的人一起来。所以我才这样失礼,让我的仆人以这种方式先和你们见面。我十分信任他的随机应变能力。我嘱咐他,如果苗头不对,就不要把这件事继续下去。您应当谅解我的戒心,因为我很少与人来往,甚至可以说是个高雅而有品位的人。与警察打交道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我天生就不喜欢那些粗俗的人,很少同他们接触。你们可以看到,我的生活氛围都还是颇为文雅的。我可以自认为是个艺术鉴赏家。这才是我的嗜好。那幅风景画就是出自考洛特的手笔,即使有的鉴赏家会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莎的作品是赝品,可是那幅布盖娄的画的确是真品。我特别偏爱当代法国学院派的作品。”

“请原谅,肖尔托先生,”摩斯坦小姐道,“我被您请来,是因为您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希望我们的谈话尽量简短些。”

“还是需要花些时间的,”他答道,“因为我们还要一起到上诺伍德去找我哥哥巴塞洛缪。我们几个都得去,我希望我们的势头比我哥哥大。他对我很不满意,我认为合乎情理的事,他却不以为然,因此。昨晚我与他曾经争辩了很久。你们想象不出他在暴怒的时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伙。”

“如果我们还要去上诺伍德,是不是应该马上动身?”我试着插言道。

他笑得耳根都发红了。

“那样不太好吧,”他大声说道,“如果突然带你们去那里,我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呢。是的,我必须事先谈一谈咱们彼此的处境。首先,我应当告诉你们,在这段故事里还有几点连我都没有弄明白。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实情讲给你们听。

“我的父亲,也许你们能猜到,就是过去在印度驻军的约翰·肖尔托少校。他大约在11年前退休,之后来到上诺伍德的庞帝凯瑞别墅居住。他在印度发了财,带回一大笔钱和许多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的仆人。有了这些优越的条件,他自己就买了一所房子,生活非常优裕。我和巴塞洛缪是孪生兄弟,是我父亲仅有的两个孩子。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摩斯坦上尉的失踪曾经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我们从报纸上看到了详细情况。因为我们知道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常常随便地在他面前谈论这件事。他有时也和我们探讨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一点也没有怀疑整个秘密就隐藏在他自己的心里,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阿瑟·摩斯坦是怎么死的。

“然而,我们也知道某些秘密,有些恐怖的威胁埋在我父亲心里。他害怕一个人单独外出,还雇了两个拳击手在庞帝凯瑞别墅看门。今晚为你们驾车的威廉就是其中一个。他曾经是英国轻量级拳击冠军。我们的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他怕的是什么,他对装有木腿的人最为戒备。有一次他居然用左轮枪打伤了一个装有木腿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人原来是个来兜揽生意的普通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我哥哥和我曾以为这只是我父亲的一时冲动罢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1882年早春,我父亲收到一封从印度寄来的信,使他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在早餐桌边打开这封信后几乎晕倒。从那天起他就病倒了,直到他死去。信的内容是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只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在一旁看见这是一封很短且字迹潦草的信。他多年患有脾肿大的病,当时他的病情很快就恶化了。到了4月底,医生断定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叫我们到他床前听他最后的遗嘱。

“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呼吸急促地靠在枕头上,让我们把门锁上,来到床边。然后,他紧紧抓住我们的手,疼痛使他感情激动。他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讲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我现在试着用他的话向你们重述。

“‘我只有一件事’,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刻,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那就是我对待可怜的摩斯坦孤女的行为。由于我生命中邪恶的贪欲,使她没能得到这些珍宝,那当中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她的。可是我自己也未曾利用过这些珍宝,所以贪婪就是盲目和愚蠢的行为。只要看到珍宝在我身边,就满足了我的占有欲望,我舍不得把它们分给别人。你们来看,在奎宁药瓶旁边的那一串珠子项链,虽然那是我专门找出来要送给她的,即使这个我也是难以割舍。我的儿子们,你们应当把阿格拉珠宝公平地分给她。但是在我离开之前什么也别给她,就是那串项链也不要给她。毕竟像我这样病重的人,说不定还会痊愈呢。

“‘我会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么死的’,他继续说,‘多年以来,他的心脏就很衰弱,但他从未告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他和我经历过许多不平凡的境遇,得到了一大批珠宝。我带着这些珠宝回到了英国。就在摩斯坦到达伦敦那个晚上,他径直来找我要分得他那一份儿。他从车站步行来到这里,是已死去的忠实的老仆人拉尔·乔达为他开的门。摩斯坦和我之间因瓜分珠宝而发生分歧,我们争辩得很激烈。盛怒之下,摩斯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忽然把手压在胸口,面色阴暗地向后仰倒,头恰好撞在珠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要扶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已死了,我感到极端惊恐。‘我心烦意乱地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不知如何是好。自然,我最初也想到应该找警察帮助,可是考虑到当时的境况,我恐怕无法避免要被指控为凶手。他是在我们争论的瞬间死去的,他头上的伤口对我更是不利。此外,法庭讯问必然要涉及珠宝的来历,这更是我必须要保守秘密的。他告诉过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了这里。似乎没有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必要。

“‘当我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抬头忽然看见我的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悄悄地走了进来,回手闩上了门。“主人,不必害怕”,他说,“没有人知道你杀了他。我们把他藏起来,谁会知道呢?”“我并没有杀死他。”我说。拉尔·乔达摇着头笑道:“主人,我全都听见了,主人”,他说,“我听见你们吵架,我听见砰的一声。可我一定会严守秘密。家里的人都睡着了。我们一起把他埋了吧。”这使我下了决心。如果我自己的仆人都不能相信我的清白,如何能指望12个坐在陪审席上的愚蠢的商人会宣告我无罪呢?当天晚上,拉尔·乔达和我就把尸体给埋了。几天内,伦敦的报纸就都刊登了摩斯坦上尉神秘失踪的消息。我所说的过程会使你们明白,我几乎不应该对这件事负责。我的过错是隐藏了尸体,还藏匿了珠宝,我得到了我应得的部分,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把珠宝归还给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珠宝就藏在……’

“就在这时,他的面色变得吓人,两眼突出,下颏低垂,用一种令我永远难忘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看在耶稣的份儿上赶走他!’我们一起回头看他盯着的窗户。黑暗当中有一个面孔正看着我们。我们可以看见他的鼻子在玻璃上被压得变成了白色。他有一副络腮胡子的脸,两只凶残的眼睛和狠毒的表情。我们兄弟俩匆忙冲到窗前,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当我们回来看父亲时,只见他的头已经低垂,脉搏已停止跳动。

“当晚我们搜索了花园,除了窗下花圃里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外,这个入侵者没有留下其他痕迹。但是只根据这一点踪迹,我们或者还会认为那个凶残的脸可能是我们的幻觉。我们不久就得到了另外的更确切的证据,原来在我们附近有一帮人正针对我们进行着秘密活动。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父亲卧室的窗户被打开了,他的橱柜和箱子都被翻过。在他的箱子上贴着一张破纸,上面写着潦草字:‘四签名’。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谁曾秘密来过这里,我们至今也不知道。目前我们只能断定的是,虽然我父亲所有的东西都被翻过,但实际上他的财物并没有失窃。我们兄弟俩自然会联想到,这个特殊的事件与他平日的恐惧是有关系的,但它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完全未解的谜。”

这个矮小的人打住话,再次点燃了他的水烟壶,沉思着吸了几口烟。我们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摩斯坦小姐在听到他叙述到她父亲死亡的过程时,脸色变得惨白,险些晕倒。我悄悄从桌边的一个威尼斯式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她才好了些。歇洛克·福尔摩斯背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当我瞥见他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就在今天他还抱怨人生枯燥无味呢。这里至少有一个难题将要对他的睿智进行一次最大程度的考验。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看看我们这个,又看看那个,因为他叙述的故事对我们产生了影响,他显出得意的样子,他边吸着水烟边说了下去。

“我哥哥和我,”他说道,“你们可以想象得到,由于听到我父亲所说的宝物,都感到非常兴奋。过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时间,我们挖遍了花园的各个角落,什么也没有找到。想到埋藏这些宝物的地方竟关闭在他临终的口中,未免令人发狂。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链,就可以推断这批遗失的财富有多么贵重。关于这串项链,我和哥哥巴塞洛缪也曾经谈论过。这些珍珠无疑是非常值钱的,他也不愿放弃。对待朋友,我哥哥也有像我父亲一样的缺点。他还认为,如果把项链送给别人,可能会招致一些流言蜚语,最后还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我所能做的只是说服他由我先找到摩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后每隔一定时间寄给她一颗从项链上拆下来的珍珠,这样至少可以使她的生计不至于困难。”

“真是不错的想法啊,”我的同伴诚恳地说道,“您的做法的确很感人。”

“我们只是你财产的保管者”,矮人不经意地挥手说,“这是我的见解。但我哥哥的见解和我不一样。我们自己很有钱,我并不要求更多。此外,对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难以容忍的。‘鄙俗是罪恶之源’,这句法国谚语用在这儿很合适。我们弟兄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分歧,导致了我和他分居。我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庞帝凯瑞别墅。然而,昨天我得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珠宝已经找到了。我才立刻和摩斯坦小姐进行联系,现在只剩下我们一道去上诺伍德向他追索我们应得的珠宝了。昨晚,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告诉我哥哥巴塞洛缪了。他同意等着咱们,但也许咱们是不受他欢迎的客人。”

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说完了,坐在豪华的长椅子上手指不住地**。我们都保持着沉默,思想全都集中在这个离奇事件的最新进展上。福尔摩斯首先站了起来。

“先生,从头到尾您做得都很圆满”,他说,“也许我们还会告诉您一些您还不知道的事情作为一点回报。但是,正如摩斯坦小姐刚才说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最好还是别耽搁去办正事儿。”

我们的新伙伴仔细地卷起水烟壶的烟管,又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领子和袖子是羊羔皮的又长又厚的外套。他紧紧地扣上了纽扣,尽管晚上还很闷热。最后,他又戴上一顶兔皮帽子,让帽檐盖上了耳朵。除了他那好动而清瘦的面孔以外,他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遮盖起来。

“我的身体有点儿虚弱,”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时说道,“我只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对我们的出行显然早有准备。我们一上车,马车夫立即驱车急行起来。撒迪厄斯·肖尔托不停地用高过了嘎嘎的车轮声的声音说着。

“巴塞洛缪是个聪明人,”他道,“你们猜猜他是在哪儿找到珠宝的?他最后断定珠宝是藏在室内的某个地方。他计算出了整所房子的容积,每个角落都小心地测量过了,没有一英寸被他漏掉。他发现,这所楼房的高度是74英尺,用钻探方法,他确定了楼板的厚度。可是他把所有各个房间的室内高度加在一起,总共也不过是70英尺。足足少了4英尺。这个差距只能在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的房屋里用板条和灰泥做成的天花板上打了一个洞。一点也不错,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没有人知道的小阁楼。那个珠宝箱就放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根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算这批珠宝的价值不在50万英镑以下。”

听到这个巨大的数字,我们都睁大了眼睛互相看着。如果摩斯坦小姐能够争得她那一份,她将立刻从一个贫困的家庭女教师变成英国最富有的女继承人。毫无疑问,她的忠实的朋友们全都应当为她高兴,可是我很惭愧,自私蒙住了我的良心,我心上像被一块铅重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就颓丧低头地坐在那里,后来甚至连我们新伙伴所说的话也听不见了。他确定无疑是一个忧郁症的患者,我似乎记得他好像说过一系列的症状,并给我看过他皮夹里无数的秘方,恳求我对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进行一些解释。我希望他不会记得那天晚上我回答他的话。福尔摩斯还记得无意间听到我叮嘱他服用两滴以上蓖麻油是危险的,同时我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士的宁作为镇静剂。不管怎样,直到马车戛然停住,马车夫跳下车来把车门打开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摩斯坦小姐,这就是庞帝凯瑞别墅。”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扶她下车的时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