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經典散文必讀係列(共4冊)

第88章 河套憶

字體:16+-

白居易憶江南,最憶的是紅花、綠水、桂子、芙蓉。我卻常想起西北的河套,想那裏的大漠、黃河、沙棗、蜜瓜。

一九六八年底,我從首都的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內蒙古西部的一個小縣裏,迎接我的是狂風飛沙,幾乎整天整日天地混沌朦朧,嘴裏沙土不絕。風頭過來時,路上的人得轉過身子,逆風倒行。那風也有停歇的時候,一天我們幾個人便乘了這個難得的機會,走出招待所,穿過那些武鬥留下的殘牆斷壁,到城外去散心。隻見冰冷的陽光下起伏的沙丘如瀚海茫茫,一直黃到天邊。沒有樹,沒有草,沒有綠,甚至沒有聲音。在這裏好像一切都驟然停止。我們都不說話,默默地站著,耳邊還響著上午分配辦公室負責人的訓話:“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在這裏自食其力,好好改造吧。”知識就是力量。我們這幾個人本是有力量的,有天文知識、化學知識、曆史知識,可是到哪裏去自食其力呢?眼前隻有這一片沙漠,心頭沒有一點綠蔭。

春天到了,我被派和民工一起到黃河邊去防汛。開河前的天氣是陰沉低悶的,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口大鍋扣在頭上,不肯露出一絲藍天。長長的大堤裹滿枯草蓬蒿,在風中冷得顫抖。那茫茫大河本是西來,北上,東折,在這裏繞了一個彎子又浩浩南去的。如今,卻靜悄悄的,裹一身銀甲,像一條沉睡的巨龍。而河的那岸便是茫茫的伊克昭沙漠,連天接地,一片灰黃。我一個人巡視著五六裏長的一段堤,每天就在這蒼天與莽野間機械地移動,像大風中滾動著的一粒石子,我的心也像石頭一樣的沉。我隻盼著快點開河,好離開這憂鬱的天地。

一天下午,當我又在河上來回走動時,眼睛突然一亮,半天上雲開一線,太陽像一團白熱化的火團,擠開雲縫,火團旁那鉛塊似的厚雲受不了這熾熱,漸漸由厚變薄,被熔化,被蒸發。雲縫越來越寬,陽光急瀉而下,在半空中灑開一個金色的大扇麵。這時遠處好似傳來隱隱的雷鳴,我的心激動了,側過耳朵靜靜地聽著,聲音卻好像是從腳下發出的。啊,老河工說過,春氣是先從地下泛動的。忽然我又發現,不知何時,黃河那身銀色的鎧甲裂開了一線金絲,在漸漸地擴寬。那是被禁錮了一冬的河水啊,正在陽光下歡快地閃出軟軟的金波。不一會兒偌大的冰河就破碎了,浮動了。黃河伸伸懶腰蘇醒了,寬闊的水麵漂著巨大的冰塊,順流直下,浩浩****,像一支要出海的艦隊。那冰塊相撞著發出巨大的響聲,有時前麵的冰塊流得稍慢一些,後麵的便斜翹著,一塊趕一塊地壓了上來,瞬時就形成一道冰壩,平靜的河麵陡然水漲潮湧。北國的春天啊,等不得那柳梢青綠,牆頭杏紅,竟來得這樣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