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读完整部小说,终于容我任性一回,把凌丽芬的一些文字补回来。
因为,这里面有故事的开始,有一些重要的人和事。这些注定是《华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再看,你或许会更有感触。
——华文天下
关山度若飞
这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拿出了乡下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
若飞是个向来不愿意占小便宜的人,拿别人一点东西便觉得欠了人家一辈子还不了的债,于是便叫在她仓库里工作的老李运了满满一皮卡车快过期的进口奶粉送到姑妈家。姑妈家养了几十只鸡,这些奶粉喂出来的鸡特别土肥滚圆,炖出来的鸡汤飘香十里。每次老李去姑妈家,都要绕过姑妈家的后山。姑妈家的后山是姑妈娘家的祖坟,那里本来是绿油油的一片好山脉,可如今山脚下除了她这一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了棚摆上了几台制鞋机,到处摊开晒起了塑胶鞋垫。这些塑胶鞋垫腐蚀掉了青草的芬芳,留下了浓重刺鼻的化工味。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南方小城,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夏天。这里稀疏墙砖缝里透来的风是热的,一脚踩在断了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泥水是热的,水井里镇着的西瓜露在外面的那圈圆窝窝是热的。人人身上也冒着热气,握手时手心的温度是热的,说话时嘴里呼出来的气是热的,连扬扬手带起的一阵风都是热的。
若飞就是在这个热腾腾的小城生下了华年,然后看着她急吼吼地长大。
若飞年轻时虽然不漂亮,生了华年后,却像是蘸了如酥春雨一般,长开了,面皮胸部都丰润了起来。阿姨婶婶们都开始说,如果若飞眉目再动人些,倒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像个仙女似的。小时候华年并不觉得这夸奖有什么特别的,以为所有人家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直到长大后,人人都说华年气质活脱脱若飞年轻时的样子,她才明白这里面的好处。
小城本来是个古镇,面貌发生变化是一夕之间的事。街角还是翘着宋朝瓦当立着明朝石狮子的藏书楼,转弯却新建起了冒着工业时代浓烟的化工厂;西面的廊桥上还唱着拖着长长吴音的评弹,东面的护城河已经密密麻麻开满了卡拉OK电影院;打眼还是插着绿秧苗的田埂稻田,走出去几步却是造起来不久贴着进口瓷砖的高楼。无数年后,华年摸熟了雷朋街每条交叉的小路,在这里出门却还是经常会迷路。
你记得住什么?若飞总这样问华年。
若飞这辈子问了华年许多问题,大部分她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是。这一半新一半旧,一半明一半暗的小城,她一半熟悉着一半糊涂着,熟悉的时候她便是她口中最亲近的故乡,糊涂的时候她就干脆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总要记住家的。若飞说。
华年点头。她记得住家的。她家姓杜。
杜家是个大家族。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这样说。大人们说外公家当年的大宅子,院子里堆着小山般的太湖石,鸟架上立着慈禧爱把玩的红嘴绿鹦哥,风水池里蓄着拙政园才有的日本锦鲤。只是不管他们怎么说,杜家也和许多当年繁盛的家族一样,最后还是一代一代渐渐地衰败了。到了华年外公这一代,连祖上的产业都没保住,人丁也不是很兴旺了,凋零成了独子。这繁盛终究是抵挡不住时间的。
外婆并不是什么大家庭出身,身上有股市井的泼辣聪明。华年从小就看外婆外公吵架,外婆能一口气从楼上骂到楼下,外公却一声不吭,拿上拐杖,带上帽子,扬长出了门。据说当年遛鸟斗鸡张嘴明明德闭嘴小轩窗的外公就十分嫌外婆,娶进来半个月也不与她说句话。
一会儿就好了。每次他们吵架,若飞总这样说。
外公是翻不出外婆手掌心的,华年从小就知道。都说要不是当年外婆看准了时世,趁着家里还有些底气,催着求着夫家娘家,最后整整两大家子几十口人一起搬到了这个小城,他们家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境地呢。
外婆打得一手好算盘,又十分懂得怎么骂人,站在街这头骂人,街那头的人也要被吓出个魂,所以杜家在这座小城里,是没有人敢欺负的。
我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华年经常听外婆这样叹息。
华年从小就看外婆每天天没亮便要开铺做买卖,到天黑透才关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而外公却还是当年那位只懂风花雪月的少爷,只把一身中山装穿得笔挺漂亮,虽然没了鹦哥锦鲤,每日还是要研墨临帖写赋会友。连若飞都说,这一辈子到头外公是靠了外婆吃饭的。
若飞并不是华年外婆亲生的女儿。这件事华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外婆到了小城后,好几次家业看着要大起时,都遭了日本人和兵匪的洗劫,家财散尽,逃难路上养的三个孩子也陆续死去。战乱过去安定下来后,外婆带着家人又重新回到小城,居然又咬牙赤手空拳做起了生意,最后竟买下了华年小时候一直住着的这栋小楼和门前的三家店铺。外婆当年从战火里背着逃出来的一个族家兄弟看外婆老来无子,便把自己一个女儿过继给了外婆,这个过继过来的女儿便是若飞。
若飞这个名字是来外婆家后,外公给改的名字。外公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正好又姓杜,谐了音。女孩就得取这么个名字,带点英气的,潇洒些,也能活得壮实。名字虽然壮实,若飞从小到大却一直活得不是特别壮实。从小就蜡黄着皮肤,单薄着身体,人又安静,有一次邻居阿姨把她抱着往纸箱子里一放,外婆大半天找不着。
外婆常对着华年说,拿针戳你妈一下,她也不会哼一声。
外婆对若飞从小十分严厉,当男孩子一样养。难得若飞不听话一次,就要狠狠地打。外面因此有些闲言碎语,说若飞的那个妈妈天天在家抹眼泪。可外婆腰一插,谁说都不听。
若飞说,小时候想要一句外婆的夸奖那是比登天还难的,只求着别犯错挨打便算是一天好日子了。
华年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若飞啊若飞,好像你对我有多好似的,要你一句夸奖不也是比登天还难?还好不打人。
若飞怒意腾腾,和你说的话,记着!
若飞这辈子和华年说过许多的话,若飞要华年都记着。全世界都在问若飞你是哪位的时候,华年也都没忘记过。
若飞就是若飞,那个没有度关山一辈子在小城里生活的若飞。
花园饭店
上海是个什么地方?未然去了上海后,华年陡然对上海产生了兴趣。未然说,他妈妈让他去的,他姑父在那里开了个外贸公司。
华年去问若飞。若飞对华年说,小时候她和陈老板带她去过几次上海。华年略微有点印象,高高的百货公司柜台前,陈老板满头大汗抱着她,问她是喜欢这件红色的小裙子呢,还是喜欢那双粉色的小牛皮鞋。
若飞说,那是友谊百货商店。她结婚那会儿,外婆让她去上海挑嫁妆,去的就是那。那什么东西都有,缝纫机自行车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她还特别买了一只梅花牌手表一只蓝宝石戒指,拿回家去的时候,她初中高中的同学都来瞧。
陈老板在旁边插嘴,记得我们住哪?花园饭店!你太调皮,把电梯一层层按着玩,电梯里工作的小阿姨夸你可爱,纵着你。
花园饭店了不起,只是再也住不起。华年说。她头也不回,一边说一边跑出了家,跑到了江边去。
最近华年很喜欢在江边坐着。她本来最不喜欢的江边,这时她却又突然喜欢了起来。江水波光粼粼,她一边绵密密想未然,一边细密密想上海。上海也有这样一条江。
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华年想起来,外公在的时候,也和她说起过上海的。
外公逃难到这座小城前,曾经在上海逍遥过一段时间。小时候外公偶然和华年长谈,便会说起这个地方。外公说,你曾祖父在上海曾经有一个宅子。外公说,上海就是旗袍舞厅咖啡馆。外公又说,那时家里因为有了一架钢琴,朋友们便要时常来他家里聚会的。有时候从下午就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肯散去。那时夜里灯火是不能灭的,这是有脸的人家必须有的派头。然而这也不算什么,如果有个什么节日或者接待什么重要的客人,那才是不得了,姆妈早半个月就要用洋泡泡丝带鲜花把家里装点好,佣人们也都要换上浆好的新衣服,衣服边角都不能有一丝褶皱。姆妈是要检查的。她在德国留过学,作风洋派得很。
华年小时候好几次,因为脑子里想着一会儿与隔壁邻居小孩的家家酒,听外公说这些,就会有些不耐烦。好几次小华年问外公,我们家现在这么有钱,也可以这样啊。外公笑笑,没有回答她。久而久之,外公的这笑和他的上海就一点点留在了她心里。
再长大些,华年开始读爱情小说后,才开始想,永远不停歇的派对,穿着白绸衫或者新式西装的少年搂着穿着憋不过气来的旗袍或者**着胸脯蓬蓬洋装的少女翩翩起舞,这不正是她书里女主人公遇到男主人公时的那个梦幻场景?于是,上海和这梦幻一起,一点点沉在了她心里。
然而,这也真只是梦幻而已。上海,和纽约巴黎伦敦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远处的,都是听说的,都是和这个小城里的华年没有关系的。可或许还是有关系的。华年想到了乐宝。她的乐宝去的也是这个远处的上海,在十七岁那年。和未然比起来,乐宝已经是个老上海人。
乐宝自从去了上海之后,总是写信来与华年说起那里漏雨的小屋,到处是马桶臭味的小弄堂,挤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公交车,讨人厌的装着昂贵名牌的橱窗。然后还有上海的男生。乐宝不喜欢上海的一切,只除了这些男生们。他们竟然都是高大的,茁壮在阳光里的。他们很大方,喜欢了便要告白的,不像小城里的男生,扭扭捏捏的,没出息。乐宝说。
乐宝一封封收上海男生的情书,有的冗长,有的简略,有的满篇错别字,有的竟然还是十四行诗,他们折千纸鹤满天星玫瑰花,给她送一个个的礼物。乐宝说,全世界的女人都来这争着嫁给上海男人。他们回家做饭洗碗拖地,出去了还要赚钱养家。
华年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些娘娘腔?在华年的印象里,在整个小城的印象里,做家务便是娘娘腔了。
乐宝说,赶紧把你那些老套的思想扔掉。这里是国际大都市,男女平等的。你知道什么是食草男么?知道什么是暖男么?都是现在正流行着的。
那上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华年又写信啰啰唆唆问乐宝。
乐宝不厌其烦地回答,上海当然是最时髦的上海,流行着各种流行的上海,有各种流行男孩子的上海。那些漏雨的小屋,弥漫着马桶味的小弄堂和拥挤的公交车,再讨厌,不过是刮过的一阵风。
你快快来!乐宝催华年。
陈老板送来的糖人
华年八岁生日前好几天,陈老板就忙了起来,说是今年她要上小学了,生日要正经给她多摆个几桌。
那几天若飞正不和陈老板说话。若飞经常不和陈老板说话。外婆说,当年给他们俩办喜酒的时候,若飞也就和陈老板说了两句话。
华年正生日那天摆的酒。若飞和陈老板分了两桌子坐,华年跟着若飞。
陈老板每打一个通关,就要过来和若飞扯个玩笑。后来又拉着一个小姑娘笑嘻嘻蹭到若飞面前说送她个糖人。华年以为若飞还是不理,没想到她见到那个小姑娘后,居然呀了一声说真漂亮。说完还笑着把她往华年身边一推,你看,这样文静,好让人心疼,不像你,针长在屁股上的,没出息。
华年知道若飞是嫌她丑,总说她胖得眼睛都没了。华年也知道自己丑。胖乎乎圆滚滚一团,校服都穿不下。前几天她同桌的男同学还指着她说你比癞蛤蟆还要丑。
华年上下打量这个糖人,她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小孩,真和捏出来的糖人一样粉嫩雪白,然而糖人虽然粉嫩雪白,却是呆呆一团,哪里能和她比?华年又特别仔细看她的眼睛,水雾雾的一团,好像三月绵绵下着的雨,看着连她都觉得要心疼起来。
快把礼物接过来。陈老板敲敲华年的头。
华年这才看到糖人手里捧着一个扎着粉红丝带的硕大蛋糕。华年招呼小伙伴们围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摆到了餐边柜子那里去。那里已经摆着三只蛋糕。
糖人急忙说,不知道这么多人送蛋糕。
华年也急忙说,反正人多,吃得完。
糖人说,生日时可以许三个愿望,最后一个不说出来的,最灵验。
华年笑着,你有什么愿望?最后一个我帮你许。
糖人说,我今年生日过了,我比你大半岁。
华年懊恼,你生日的时候,怎么不请我去?
我今年生日没有像你这样过,没请外面的客人。糖人说。
你叫什么名字?华年问。
我叫阿宝。糖人笑了笑。糖人笑起来,那三月绵绵春雨的眼睛便酥化了开。
糖人就是后来的乐宝,那天之前她还叫阿宝。阿宝爸爸是陈老板新结识的朋友,不过才认识一个月,就已经好得形影不离。
阿宝也问华年,你怎么不姓陈?
你不知道?陈老板是被小奶奶送到我们家来当女婿的,我当然要跟着我妈妈姓。华年哧哧笑起来。
这些话是她从小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所有人都知道陈老板是被小奶奶送到若飞家来的。小奶奶是华年爷爷的第二个老婆。所有人都说小奶奶年轻时十分漂亮,皮肤尤其的白,又说看着虽然总笑盈盈,却有颗恶毒心肠,从来不给陈老板饱饭吃。陈老板又是颗一点就冲天的爆竹,饿极了也不求小奶奶,再饿些,便脖子一梗跳到江里,游到对岸姑奶奶家里去吃口饭。
陈老板因为太过顽劣,书也读得零零落落的,所以十五岁就被爷爷送到了部队里。爷爷下了严令,不入党不准回家。陈老板一赌气,在部队一待就是十年,不仅入了党,还立了几个军功。可惜陈老板刚复员回家时,爷爷就生了病,没多久就去世了。外婆总说陈老板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外婆还总说,你小奶奶把你爸送来时,快冬天也只给穿了件短裤,就是站得很直。你外公资本家出生,觉悟低,一看你爸漂亮,立刻就点头同意了。人人都说我爸只从背影看,就知道转过来一定是位美男子。
华年絮絮叨叨。阿宝却只问,你怎么敢喊你爸陈老板?
华年一挥手说,没事,我妈在家有时也叫他陈老板,我学着叫,不骂我的,还笑呢。我妈说我爸太爱交朋友,天天在外面浪**,闹得到处鸡犬不宁,我外婆怕名声不好听,就给他在一家厂子里买了个股份,每个月不用上班就能拿分红。这样外面的人才开始都叫他陈老板……
华年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到话筒吱一声锐响,连忙抬头,原来是阿宝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外公身边,正笑嘻嘻拿着话筒对外公说话,阿宝从小也没有个正经名字,就阿宝阿宝地叫着,今天趁着这个机会,请杜老先生给取个名呀。
外公乐呵呵一笑,阿宝阿宝,多好。一听就是被捧着宠的。我看这丫头就叫乐宝吧!被人宝宝贝贝着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多好。不像华年那个丫头,取个这么大的名字!该要多大的命去托着!现在好了,乐宝来了。华年和乐宝,她们以后长久在一起,扯着点彼此,稳稳当当一辈子才好。全场鼓掌。
华年的名字是若飞取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当年给华年取名字,若飞巴巴拿出她用小楷抄的这首诗出来。外公看了点头说,锦瑟是个女孩的好名字。若飞却摇头,华年才好。外公很不喜欢。若飞不管不顾,惹得外公还一阵子不与她说话。华年小时候也不喜欢这个名字,身边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叫玛丽安妮了,偏偏她要叫什么华年,一点也不时髦。
华年笑着乐宝乐宝念着,去拖乐宝的手。乐宝笑了笑,低头吃蛋糕。
华年的一个小伙伴凑到华年耳边说,你不知道她?她绰号叫大彩电。小时候我们都要追在她后面“大彩电”“大彩电”地喊她的。
华年问,她家买了大彩电?
小伙伴连忙摆手,才不是,我听我妈妈说,她妈妈以前因为她爸爸不给买大彩电,就跟着一群人跑去了深圳,再也没回来。
华年一把推开小伙伴,大声说,我家彩电比你家大,阿宝以后天天在我家看。
乐宝抬起了头说,我不看电视,看电视考不上好大学。
乐宝从小就这样,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乐宝一定有出息,不仅若飞这么说,后来所有人也都这么说。
被纸压住的满锅沸油
乐宝总是催华年快去上海,催得华年的心一跳一跳的。
若飞却没有一丝想送华年去上海的意思。填大学志愿的时候,若飞拿起笔在志愿表上填上了大学名和专业名。若飞说,就在本地读。
华年大学毕业典礼后几天,陈老板来帮华年搬家什。他问华年将来想干什么。华年想了许久,说想去电视台。这样带着满满虚荣气的要求,华年是为了为难陈老板的。现在的陈老板应该是没有办法的,没有了办法,华年便能提出自己的办法。她的办法当然就是去远方。没想到,陈老板却拍着胸脯和华年打了包票。华年并不在意,陈老板向来三不着两,他打的包票是秋风后的落叶,扫扫就没了。
可没想到不过几天,陈老板就兴冲冲来和华年说,下周一到电视台报到去。华年眼巴巴转向若飞,陈老板做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同意过。可这次,若飞却只说了一句,安安稳稳的也好。于是华年只好安安稳稳地到电视台上班去。
华年要去电视台工作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她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中炸了开来。
那时,互联网还没大范围流行,整个小城还处在对这电视屏幕后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阶段,而这好奇又催生出一些莫名的崇拜。华年好几次看到扛着土摄影机的记者把话筒一放在人嘴巴前,平日里说话再利索的,居然都失了声。
所有人都跑来问华年,你怎么进的电视台?
是啊,这样落魄的华年,凭什么就进了电视台!
我也不知道,华年两手一摊说,我爸爸想的办法。
所有人立即羡慕起她来。华年突然觉得好像去电视台和去上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华年第一天上班,陈老板一定要送。陈老板带着华年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之后,又带着她去她的办公室。满满一屋子女人,红的,绿的,分不清楚谁是谁。陈老板和几个人看着年纪大些的女人很熟,一上来就一一开了玩笑,又嘱咐华年一一叫了阿姨姐姐。华年仔细打量这些女人。人人都是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播式的套装,妆和头发也是奔着那方向去的。华年低头看了下自己一身的大学城后街,妥妥的一个局外人。
这是要被笑了。华年想。果然,已经有人笑着夸华年的衣服好看鞋子特别。
出来的时候,陈老板问华年习惯不习惯,又说明天给你买新衣服去。
家里有。华年说。
陈老板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低头掐了烟头,什么也没再说。
华年笑了笑,整个大学时期都是这样的,没什么不能适应的。她们和她们一样,都长着一双双漂亮的冰冷的眼睛。世界上最精明的是漂亮女人的眼睛。
熬不住的是另外一件事。华年来电视台三个月了,却还是没有事情做。真的没有事情做,一个星期一次的上镜采访,全办公室的老人还要轮流上,哪里轮得到她?时间大把大把地空着。曹雪芹说,宝玉最快活就是做个富贵闲人。是了,闲人是闲人,可惜不富贵。
华年虽然在电视台工作,却在编制外。编制内人员一个月拿一万元工资,编制外人员一个月拿一千五。怎么干活,都是拿不到编制,这是铁律。于是这清闲就成了磨人的针,让华年越来越不安宁。华年也试着和所有人一样,边磨指甲边看电视剧边讲不在场的那个人的是非。然而不过一个星期,她便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所有人的话题最终会转到她的身上。家里还闹不闹?陈老板的债还清了?若飞要和陈老板离婚么?满满一办公室的女人,一半是台长副台长主任的小姨子侄女们,另外一半的便是市里领导或大企业家的小姨子侄女们,说什么都不需要顾忌。华年却只想,陈老板也算本事通天了,家都倒了,还能把她弄到这里来!于是华年笑着给阿姨姐姐们倒水倒茶倒咖啡。
电视台和上海还是不一样的。华年想。
华年去城里的小电视台前,未然就去了上海。
你快快来。乐宝持续给华年写信。
未然去了上海后,有时候会和华年打电话。跨省的电话费十分昂贵,他们总是匆匆聊几句就挂掉。在这有限的几句话里,华年总是要抓住时间问未然,上海真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在未然对上海有限的描述里,华年知道了上海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黄皮肤的不一定是中国,可能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有白皮肤黑皮肤棕皮肤红皮肤的美洲人欧洲人非洲人……
在这里你不会说英语便会低人一等,未然说,我不会说英语,所以很少出门。未然告诉华年,他已经去他姑父上海的外贸公司里上班了。
华年垂下眼睛,未然读的是艺术系。
又如何?读数学系的都去送快递了。未然说。
每次挂电话前,华年都盼着未然说一句,你来吧。未然却始终没说出这句话。
可未然在那,那便是最**华年的地方。
未然以前说过的,灵魂是应该飞扬的。想到这句话,华年全部的心思立刻飞扬了起来。或许我应该去上海。这句话像春天的小马驹,不管不顾跳脱出女孩的羞涩,雀跃在了华年的嗓子眼里。
未然终于说,那你来吧。
华年便再也睡不着了。想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欲望再次燃烧,然而这次她有了明确的目标,她要去上海。
连着无数夜,华年睁着眼睛,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上海。
可若飞会同意吗?家里有没有足够的钱?陈老板怎么想的?华年辗转反侧。电视台那间周围人人艳羡的办公室,如今已经成了华年最讨厌的地方。
如果能去上海,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电视台里的指甲锉全折断。华年写信对乐宝说。
不想还好,想到了就难受了。乐宝回信说。
欲望有了明确的方向,现实就成了更大的煎熬。华年把自己手边的一只指甲锉一折两半。
必须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半新半旧的小城,到一个崭新的地方,到一个她可以选择自己生命存在方式的地方。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然后,立刻就像炙热的瘟疫一样在华年的思想里不可阻止地蔓延开去。是《格列佛游记》里大人国的奶酪**了她?是《香奈儿传奇》里那大胆的挑逗怂恿了她?还是《堂吉诃德》里魔法战车决斗爱情撺掇了她?或者只是因为看多了电视上报纸上的那些带着泥土味的成功故事,它们正在远方,热腾腾地冒着鲜嫩香味,俗气而又真实,缥缈而又刺激,刺激着她全身的感官。
可是陈老板和若飞没有一丝想让华年去上海的想法。陈老板和若飞说,你安生些。
然而,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电视台一些领导经常组织华年这个办公室里的年轻女孩们和领导们出去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办公室里的女人们个个都是关系户,非分之想是有,实际行动却是不敢的。只是有些老领导说话不把门,说出过“宁和一个小姑娘聊天,不要十个老娘们陪酒”这样的话,让这饭局隐隐有了些绯色。
那天,台里宣布晚上又要出去吃饭。华年在心里欢呼一声。
那次的饭局和平时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领导让华年给另外一个领导敬酒时,平时都只是微微碰下嘴唇的华年,那次却突然豪放了起来,大喝了几杯。华年带着酒意给陈老板打了电话让他来接。陈老板早早骑了自行车在门口等着。看到华年醉醺醺蹒跚着出来时,陈老板当场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去打那些个领导一顿。华年慌了神,她看出陈老板这次是真生了气,陈老板生气时,是说打人就打人的。
华年只好哭,又说,你要去打了他们,我以后怎么办?档案在单位,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陈老板这才松下了拳头。
一路上,华年又在陈老板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平时的委屈。陈老板听着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华年知道时机到了,于是便对陈老板说,我要去上海。
陈老板十分犹豫,华年立刻又说乐宝也在那边,会照顾我,我去了那里,一边读进修班一边找工作,找不到就回来。
说完,华年又与陈老板说了许多关于梦想啊热血啊之类的故事。陈老板是最听不得这些的。他这一辈子,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梦想和热血。只不过这梦想和热血虽然是满锅沸油,上面却压了层纸,这张纸便是若飞和她。华年清楚,陈老板是一点就要燃的。
当年你没有实现的梦想,现在我帮你去实现。华年最后说出那个年纪所有少年惯常爱说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陈老板已经完全被华年说动,但他仍低着头。陈老板问,你妈那边怎么办?
华年做了先斩后奏的姿势,然后张大眼睛看着陈老板。
陈老板避开华年的灼灼目光,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陈老板把烟头重重往地上一扔,踩了一脚,说,把你送过去再说。
华年差点脱口而出一声“爸”,然而因为太多年的习惯,这声“爸”最后还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都记不清楚,那次以后,她是多久没有喊陈老板“爸爸”了。
华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说,老头,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孤儿奥利弗
你知道小三吗?乐宝问华年。
电视里天天放。华年回答。
如果你妈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乐宝又问。
我跟我自己。华年回答。
华年长到十七岁,也没有一点慌张。那个时候她以为这样的少年时光是无穷无尽的。而且就算结束了,她怕什么呢?
若飞生意越做越好,陈老板净拿的公司分红也十分丰厚。他们把华年从外婆家接了回来,一起搬进了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洋房里。小洋房很气派,一楼是明晃晃的两扇金框大玻璃门,门口还有两个大大的花坛,陈老板种了两棵玉兰树的树苗进去,说有一天长大了,可以挡阳光。
华年早已经忘记了小时候对生意的恐惧。她坐在陈老板新买的奔驰车里,车玻璃摇上去,便是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要风就能来风,要雨便能来雨的。即使她知道自己丑陋得像一只癞蛤蟆,只要她掏出钱请大家吃肯德基,便是所有人的中心。
未来的人生路一定是一帆风顺的,她会进世界级的名牌大学,会有最帅最聪明的男人做她的男朋友,豪车豪宅珠宝貂皮用一件摆着一件,你们所有的梦想她都唾手可得,因为她知道自己就是大家口中人人羡慕的标准富二代,人生闪闪发着光的那种。怎样?不服么?不服来战!
那个暑假,乐宝爸爸因为和陈老板一起做了生意,更是有了借口三天两头不着家,若飞实在看不下去,便要把乐宝接了过来,常住家里。若飞和华年说乐宝爸爸并不是特别富裕,偶尔还要去押两把,赚的那点钱几乎都花在了这上头。若飞十分心疼乐宝,慎重地和华年说,乐宝来了之后,你可不要欺负她。我又怎么会欺负乐宝?华年嘟囔,想到以后日夜能和乐宝在一处,就已经开心得找不到北。华年乐颠颠地帮乐宝买了新床单新牙刷新毛巾,在她的**堆上满满的Hello Kitty,虽然她一点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种团子似的粉红小猫。
乐宝来华年家第一天,若飞打发华年在门口等她。乐宝只背了一个小书包,手里提着一个小编织袋,华年一手接过,里面轻飘飘的。华年随手把袋子往客厅里一扔,兴冲冲带乐宝参观房间。这是华年搬新家后,乐宝第一次来她家。她一边给她递零食,一边和她说这墙纸的花样叫大马士革这房门的百叶窗是欧洲宫廷的式样。但乐宝看起来累极了,话十分少,不一会儿就说想回房睡觉。那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乐宝几乎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吃饭才出来。华年却天天要去敲她房门,给她送零食送玩具的。乐宝看起来都困倦得很,一句话不说。这样过去了半个月,乐宝才渐渐和华年又有说有笑起来。
乐宝来华年家后不久,华年又一次身子像吹气球一样,止不住地发起胖来,许多衣服买来穿一次便穿不下了。乐宝便经常把华年的衣服改小了自己穿。她手巧,再加上纤瘦,若飞经常说,这衣服穿在乐宝身上才算看出了衣服的样子。华年深以为然,有了好看的衣服都让乐宝先挑。
有一天,华年又给乐宝去送刚买不久的衣服。那是一件及膝的吊带蓬蓬裙,当时美国电影里女明星最爱穿的款式。华年看到过一次便念念不忘,就让裁缝比着样子做了一件,又加了许多蕾丝和小珍珠,想着简直连公主都可以穿了。心心念念等了半个月,裙子拿到手,样子是没有让华年一点失望的。只是一穿上,华年粗壮的腰肢和胳膊在这蓬蓬裙的衬托下更加的粗壮。黑猩猩还妄想穿芭比小姐的衣服,华年自己笑话自己。
腰这里缩个三寸应该可以穿了。乐宝拿起衣服在身上比了比。
华年正拿粉笔在衣服上画线。乐宝却突然问华年,你知道你爸和我爸前几天在外面的事情吗?
他们准没什么好事。华年回答。
乐宝叹气。我听说东湖那边新开了一个舞厅,你爸爸花了八千八百八十块请一个歌女唱了首歌。
华年把手里的粉笔用力扔了出去,啪的一下,粉笔撞墙后,脆生生断掉。
真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乐宝肯定地说。
华年脑袋轰隆隆地响。这段时间,她已经听了许多乐宝说的陈老板在外面的事情。她想起若飞最近越来越多的眼泪,这用玫瑰花和每天换着法子摆上桌的精致晚餐都哄不住的眼泪,让她心慌。
若飞越来越多次和华年说,如果不是为了她,早就和陈老板离了婚。华年记得就是从两年前若飞发现她看课外书那天起开始的,若飞说出了离婚这两个字后,离婚就挂在了她的嘴上。
离婚这样的事那时在小城已经成了风气。到处有人窸窸窣窣地讨论着离婚,“有了其他人”“出去了”“回来了”“小阿姨”“女朋友”,这些词语像瘟疫一样传染了每个人的耳朵,连少女也不放过。
如果若飞和陈老板离婚了……
如果可以,我便离家去做一个孤儿,像奥利弗[]一样,去各种冒险,然后再回来,说不定到时我能拯救他们。华年对乐宝说。
瞎说!你就不怕人贩子拐了你!乐宝啪地打了华年的手一下,你要是只能在你爸爸和妈妈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看来,这回陈老板和若飞是非要离婚不可了。
如果陈老板和若飞真离了婚,如果她要在他们两个人中选一个,那么,她到底还算不算他们两个人的女儿……
然而好长时间过去了,陈老板和若飞始终没有离婚。而华年已经慢慢习惯了他们的争吵,这些争吵,不再让她揪心,它们自觉地变成了一阵阵耳旁风。
陈老板最近又新买了一辆五十铃越野车,银光锃亮的,特别是车头,十分神气,活脱脱一只变形金刚。
这天,陈老板开着新车接华年放学,路过一家加油站就开进去加油。想必在小城里开着这辆车一时风头无两,加油站的人远远看到,便冲出来与陈老板打招呼。
那年华年已经长到了大人的身量,因为过分丰腴,又穿了一件将她身子勒成了三节的黑色紧身裙,显得格外成熟些。华年想着自己那个时候的模样,大约乍眼一看,足有二十岁左右。还是怪若飞,没有时间管她的衣服,华年便经常被陈老板带着往服装店门口一扔。那些年服装杂志还没有兴起,整个中国的服装品位都很坏,陈老板也并不是很清楚少女和女人之间服饰的区别,于是便任由华年学着电视里的女人们穿衣服。
加油站的小哥是新来的,虽然与陈老板十分熟悉,却并不认识华年。
他一边笑着接过陈老板的钱,一边拍拍正抓着油管抖油的陈老板说,你这个新女朋友不错啊,挺可爱。
这声音虽然轻,却飘进了华年耳朵里,她立刻大喊了声,爸!
陈老板也不自在,往那个小子头上一敲,赔着笑对华年说,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呀?
他肯定是故意加上“爸爸”这两个字,陈老板在若飞和华年面前都藏不住事,他心思一动,便能被她们一眼看穿,每次陈老板和她们下围棋总是陈老板输。
那个加油站小哥一脸尴尬地看着陈老板和华年,华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之后,她便更加坐实了陈老板所有的罪名,华年想着仙女一般的若飞的委屈,心里一万分地讨厌陈老板。华年就是在这个事后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会喊陈老板一声爸爸。打定这个主意后,很多年很多年,华年便真的一直“喂喂喂”地喊陈老板。
陈老板一定是心里有鬼,那之后居然变本加厉地讨好华年,给她许多零花钱买了许多若飞不让买给她的小玩意儿。她还是不很理他。有什么好稀罕的。从小到大,陈老板本来就对华年这样。带她去逛商场时,她眼睛瞄一眼什么东西,他便要给她买。若飞为此与他吵了好几次,说他这样乱花钱家要败掉的。他就是不改。
陈老板有几次被华年的态度激得真生了气,作势要打她,最终却没有下过一次手,只是把家里的收音机电视机塑料水桶什么的给砸了个遍。这样闹得多了,若飞看不过去了,为此还骂了华年好几次,有次比骂她不认真读书还要骂得厉害。若飞骂人时逻辑也很强,基本上每次都能彻底瓦解华年的自尊心,让华年觉得生无可恋,从此必定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的。但那几次华年心里却充满了烈士的悲壮感,咬着牙坚决不流下一滴眼泪。
若飞,你知道么?我可是为了你挺着的,你还这样龇牙咧嘴地朝我咆哮,你这样对么?华年在心里为自己喝彩。
若飞最后也是没了办法,叹着气说,这样的倔强生在了骨子里,这辈子你是要吃亏的了。
若飞每次拿华年没办法,总是很笃定地说她这辈子要吃亏的。
华年实在不信。
乐宝听了也不信。乐宝说,他们都活死了,别理他们。
有福不会享
若飞给华年填志愿那天,华年问若飞,不上清华,以后还有什么出息?
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都是吓你的。这世上没有一次定生死的事情。若飞笑着回答。那时若飞这样的一反常态让华年很吃惊。那次若飞没有嘲笑华年的清华梦,若飞笑了。若飞的这个笑容很复杂,又温暖又傲慢,是电影里神奇女侠才有的那种笑容,是这世间再也没什么困难她看得起的那种笑容。这笑,让华年的心安定了下来。
杜家的人没这样就服输的,若飞说,你外婆这辈子被打趴下多少次,哪次服过气?你妈妈我三十五岁创业,失败了不还是再来过?人生还长,服气就输了。
人被圈在方圆间,渐渐也成方圆。方圆里长出的那只角,迎风而长,势不可挡。凭什么一次定我生死?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凭什么就帮我望尽了一生?华年在她少女的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
一切还是从很热的那天开始的。那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是拿出了甜酥酥的蜜沉沉。若飞跑过来抱起华年,放在腿上,华年扭动了下身体,她已经十岁。若飞呼着酒气枕在华年的头上,用带着软绵绵蜜意的声音哄着,这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傻,一定不是我生的。
外婆被华年的哭声惊动,从里屋出来,哼了一声,是你傻还是她傻?有福不会享。
若飞没有吭声。
那时,若飞因为单位倒闭已经闲在家里有段时间了。若飞这样的人物做生意,如果那个时候的华年是现在的华年,应该是会十分吃惊的。从华年长大成少女开始看一些哲学书籍,假装着对人生有深刻思考的时候起,就一直想着,若飞的人生也许就是从她这一个决定开始有了大变化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华年并不知道,若飞的女儿,她杜华年的人生也随着若飞的这个决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都阻止不了若飞,她在小城最热闹的一条街租了一个店铺,两个月以后开业了。
自从若飞做生意后,陈老板和若飞便搬离了外婆的家。他们带着华年搬到一个公寓里独住,一副要自立门户的意思。这家小公寓是当年陈老板老单位分配的宿舍,一直空着没人住,房子很小,只两个挨着的睡觉的房间,团团一转身就到底了,窗户也没有个正经的,屋子里日夜都黑蒙蒙一片。
若飞越来越忙,华年经常听到陈老板一边给她端洗脚水一边唠叨着叫她别这么累,陈老板没其他好处,就是这点好,虽然终日在外闲逛,每个傍晚却总准时回家给若飞做好饭打好洗脚水。
若飞自从做生意以后,变得很能吃,陈老板每次喊华年给若飞打饭,若飞总要说压实些。华年有次上学路上看到若飞,和搬运工一起踩着几吨重的三轮车。华年听陈老板说,她现在一个人能卸一卡车的货。陈老板时常笑她,这会子是练出了猪的饭量牛的力气。陈老板说什么,若飞总不睬他,她每次都急急吃完饭,就起来洗碗洗衣服擦地板。陈老板虽然做饭,却不做其他家务。在华年的家乡,男人洗碗洗衣服擦地板是要被笑一辈子的。
若飞被外婆养出的青葱嫩手,不久便长了茧,时常要华年拿针帮她挑水泡。华年经常看到若飞这时会疼得额头出层汗,细细密密的,晶晶莹莹的。
关于仙女若飞的回忆里,除了那双曾经的青葱嫩手,华年还记得她更小些时看到的若飞。她总站在窗前看远方的江水,微光照射在若飞背影上,及腰的长发散下,沉静而又美丽。若飞的那头长发是华年从小的梦想,她总想着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盈盈一头长发,那是童话里海公主的珍宝。
可有一天,若飞居然把自己长到腰际的头发剪了,一点都不留情的,只在头上留下个短短的一寸乌青,头皮清晰可见。若飞剪完头发第一天回家就把华年和陈老板吓得不轻。陈老板大笑,说自己原来娶了个男人回家。
若飞不理会。她把剪下来的长发藏在当年她结婚时用的龙凤茶盘里。
若飞却不怕任何取笑。自己剃了头也罢了,竟又硬逼着华年也剪掉了快到胸口的长发,显然是嫌华年的头发给她惹麻烦。华年又哭又闹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是没有结果,只好抽搐着坐到了理发店的椅子上,想着以前带她去烫芭比卷发的妈妈到哪去了。
妈妈到哪去了?呜咽时妈妈在嘴里,买东西时妈妈在钱袋里。
妈妈哪里也没去,妈妈在家里。只是妈妈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妈妈,妈妈成了男人婆样子的金刚芭比。
都说华年生得像陈老板,长着长着却越看越像若飞,拿起主意来,天王老子来劝都没用。
然而,华年还是看着若飞填好了志愿。
华年想起那个在家里的若飞,不知道现在谁帮她拿着针挑水泡,水泡密密麻麻的,可得细着心些。
八仙桌上的主角
这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拿出了乡下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蜜沉沉带着桂花甜味,喝一口,便从脚底酥开来。据说这蜜沉沉要三蒸三酿,很是难得。每次若飞拿出姑奶奶的蜜沉沉,华年便知道家里要有喜事了。
陈老板早早备下了细细切好的姜丝和酸梅,和着蜜沉沉在小火上温了十多分钟,直到满室飘出香味来,才端到若飞跟前。若飞喝了一口说,还太烈,再打两个蛋进去。陈老板难得默默不语,只拿筷子给华年沾了酒尝味道。若飞喝得红了脸。她很少这样,喝酒这事不在规矩里,而若飞却是时时要和华年讲规矩的。华年听到若飞说,我要与人合伙做个生意。
华年看着若飞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收拾碗筷,想着她要去做的生意,哇的一声哭出来。
华年从小就一直在她出生的那个吵嚷小城的每个角落听到“生意”这两个字了。到处闹哄哄的,到处是生意。连华年和小朋友玩闹时都有个标准的家家酒模式是做生意。华年和她的小伙伴们会煞有其事地设定出老板伙计客人的角色,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秤星子一颗颗擦亮。虽如此,“生意”这个词对小华年来说还是很不切实。华年只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应该是和外婆每个月盘账时理出来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十元钞票有关的,是和她身上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衫有关的,是和她们家才有的彩色电视机有关的,是和别人家没有她们家才有的许多宝贝有关的。
华年家有许多宝贝。宝贝里最宝贝的是外婆嘴里的传家宝,一张巨大的八仙桌,结结实实的陈年梨花木,桌脚上满满雕着各路神仙,跳跃飞腾,十分灵动。据说当年这幅桌脚是华年外婆第一次在小城小有家业时攒下的,后来几次被洗劫,这张八仙桌都神奇般地逃过了厄运。这张八仙桌一直在外婆的心尖上,日日要拿布擦拭光亮。
八仙桌霸道地被摆放在家小楼客堂最中央的位置。华年家前堂是三间门面房的店铺,整条街上最气派。外婆有四个学徒,都是族里的小孩。按小城的规矩,本来做学徒只要供吃供喝供住,外婆却每年年底都给包个厚厚的利市,所以族里的大人们争着往外婆这送小孩。外婆当然是要严格挑的,脸面要整齐,口齿要伶俐。外婆说,最重要的就是为人要忠厚,不能贪便宜。人人说外婆的好生意经。外婆却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三两秤算人二两半而已。
华年小时候也和若飞小时候一样,每天天蒙蒙亮,就看着外婆带着她的学徒们打开大门做生意,摆出各式货品,一直摆到半个街面上去。华年每天幼儿园回家,就会在前堂跑进跑出,听外婆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听来来往往的客商讲着四面八方的方言。她不过三岁,便能扣着手指数钱,到了五岁,也能有模有样把算盘打得和外婆一样噼啪响。外婆更是得意,觉得这花木兰秦良玉华年是当定了,来个人就让表演在算盘上打九九乘法表。
前堂还有个重要的地方,是除了外婆以外没人可以碰的,华年碰一下,也要被打手板子。说也奇了,外婆虽然对若飞严厉,到了华年身上,却是完全变了个样。从小外婆对华年就舍不得打一下骂一句,吃螃蟹都要帮她挑出肉来。若飞一直怕华年被宠坏了,只是拿外婆没有办法。华年周岁的时候抓周,抓到了个小算盘,外婆便时时拿来说话,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了不得,绝对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周围的人都劝她,不过是个丫头,干不干事业也没什么大不了。外婆听了便会眼睛一瞪,没看到时代变了吗?女人将来也是可以做大事情的!外婆一意孤行,认定了华年将来必定是个花木兰秦良玉这样的人物,往后更是加倍宠爱。被外婆打手板子在小华年的小世界里可是天大的事情了。于是前堂那个地方就成了华年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大钱箱子。外婆花了大价钱找人用沉香打出来的,竖起来有一个小华年那么高。每天晚上,外婆一关前堂的门,就要把钱箱里的钱拿出来数好,然后装到一个大麻袋里,藏到阁楼上去。
前堂往阁楼走,就要经过客堂,转过一个厨房一个小餐厅,再上半个台阶。小餐厅是学徒们吃饭的地方,华年有时候喜欢待在这,听学徒们东南西北地说些笑话,外婆一喊她,她才撒腿往里跑,经常要被那台阶绊倒,坐地上哇哇大哭。
从华年懂事以来,印象里客堂的这张八仙桌时时都满登登坐着人。有时候人来多了,几个大人还要从后院仓库里抬出一张更巨大的圆桌面盖在八仙桌上,这个时候,华年最是兴冲冲的,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搬椅子。木椅子沉沉的,华年扛着很吃力,于是便羡慕隔壁家的塑料凳子,嚷着让外婆买去。外婆平日里恨不得把华年含在口里,这时却是一把拍在她屁股上,大声怒喝,穷门户才坐凳子!
都说若飞要做生意是随了外婆的。外婆却只是一声冷哼,有福不会享。
外婆八十出头的时候,看着却也不像个老人,脸上红扑扑的,皮肉都是饱满着的,是年画上寿星婆的样子。外婆每天精神头都足足的,说话更是爽利。只要她一开口,满屋子便是笑声。有外婆坐镇的八仙桌,是每天拉着幕的大戏,配角川流不息,主角却都只有她一个。
在八仙桌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外婆的小辈,大部分是当年她带出来的夫家娘家的小孩们,还有些是她生意场上朋友们的孩子孙子。他们一来是馋着外婆烧菜的一手好菜。外婆的手艺据说是外公养出来的。炖猪蹄要弹,松子鲈鱼要酥,各路海货虽然只要鲜,酱料却是三年前沉下的。他们二来是慕着她能干的大名,来讨些生意上的主意。外婆又不计较,手下很松动,所以熟些的还会来借些生意上的本金。
他们经常要在这张八仙桌旁坐到深夜。有些特别与华年家亲近的,还会一把把胖墩墩的小华年抱起坐在膝盖上。华年虽然讨厌他们嘴里呼出的酒气,可是却十分享受这个难得可以进入大人世界的时光。她对这些话题本身当然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只不过爱他们说这些话时的热闹。这是另外一场家家酒,和昨日傍晚与隔壁家扎着童花辫的小丫头们一起玩的没有二致。华年瞪着乌灵灵的眼睛,努力去听他们说的话。外婆每次看华年这样都要笑着骂她“人来疯”,一边骂,一边把剥好的瓜子仁塞到她嘴巴里。
华年长大后要吹牛自己的记性,总要说起那时的事。她还记得他们说的那些本地的胶鞋在南京卖到了什么价格,上海的研究所又有了什么新芯片,日本来的洋垃圾一斤又涨了多少钱……
在外婆的八仙桌上这些大人里说话最大声的就是那个人——马来叔。马来叔圆圆的脑袋,矮墩墩的,又总是笑呵呵,像极了戏台上的布袋和尚。外婆也总说他佛相,一笑天都要被他笑动了。他和华年也是最亲近的。马来叔在这些大人里最大方。每次来,给华年买的都是最贵的冰激凌最时新的玩具。马来叔三十五六了,还没有结婚,是华年家的常客,几乎隔两三天便要来一次。那时,华年天天在心里盼着他来,他是天底下对华年最好的马来叔。
那年,华年长到了八岁。外婆张罗着给她过生日。小伙伴们满登登来了一桌。华年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一会儿腻着外婆,一会儿腻着若飞,一会儿又去找陈老板讨礼物。陈老板的礼物不合华年的心意。华年突然想起了马来叔。华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马来叔了。华年问外婆马来叔去哪了。外婆拍着扇子说,出去做生意去了。
生日过后又好长一段时间。有次幼儿园一个小伙伴把华年的玩具摔坏,华年便又殷殷想起马来叔来。华年又去向外婆打听,外婆眉头一皱,冷冷喝道,小孩子家家别问大人的事情。华年吓一跳。
马来叔一定是赚大钱去了。华年想。
雀巢咖啡
你还记得马来叔?十七岁那年,华年问陈老板。
若飞在旁边用力拽了一把华年。华年摔在地上。陈老板不发一言。
华年第一天去电视台报到,陈老板一定要陪着她一起去。小城还是那样的热,都腊冬了,大街上却还有人只穿一件单薄卫衣。华年坐在陈老板自行车的后面,自行车的链条咯吱咯吱响。陈老板大汗淋漓。
小城电视台是整个小城最气派的建筑,楼顶的那看着就要戳破天的接收塔更是公认的小城最新标志。
陈老板坚持要送华年去电视台报到这天,特别穿了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这件皮衣是他得意光景时,花大价钱买的。刚买来时,许多人还专门上门来看,借了去用假皮仿着样子做出来。只是这皮衣放了许多年,宽大的袖子已经落了伍,窄紧的腰身更是过了时。幸好是穿在衣架子陈老板身上,还不至于过分尴尬。这样的皮衣,华年记得,以前马来叔也有一件。
小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忙我是要帮的。说话的人是电视台的领导,也姓陈。陈领导是陈老板的族家兄弟。华年印象里,以前是常出现在陈老板酒桌上的。
陈老板连忙笑着给陈领导满上茶。
照理说,资质是不足的,你知道,多少顶级名牌大学生想进。陈领导说。
陈老板又连忙递烟,他自己并不抽,只给领导点上。华年注意到,陈老板递上去那烟是中华。那个小城,在华年有记忆以来,但凡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男人们都得抽中华。家里刚开始不好的时日,陈老板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抽中华,后来才改抽了万宝路。有时华年会听到人问他怎么就改了万宝路了,陈老板回答,现在烟瘾大,万宝路凶,抽起来有劲。今天这中华是哪里来的?华年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只在这中华烟上转来转去。
领导吐出长长一口烟圈,吸溜了一口茶,说,老陈,不是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天天混着,成个什么样子?
做着生意呢。陈老板说着眼睛转到了华年身上,又立刻收了回来。
有钱有时候比没有钱让人害怕。若飞这么说过。
若飞刚开始做生意那会还不是这么和华年说的。若飞说,小傻瓜,妈妈要开始做生意,妈妈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若飞做了生意以后,真的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家里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之后,有一天陈老板突然来和若飞商量,说他打算和乐宝爸爸一起做个生意。若飞为了这个事情,和陈老板吵得很凶。陈老板和若飞那次吵完架后,一直没有和好。
陈老板虽然看起来阿诺斯瓦辛格一样健硕,却向来喜欢养花养鱼,也学着外公以前在楼顶阳台满满养了西洋玫瑰。若飞总说,这毛猩猩观花,不怕笑话。华年经常跟在若飞身后起哄,毛猩猩,毛猩猩。
在若飞不和陈老板说话的第七天,毛猩猩陈老板开始每天摘一朵他养的玫瑰放在若飞的床头。若飞说,这样肉麻也是没有用的。她并没有因此多给陈老板个笑容,只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花瓶,把这些玫瑰养了起来。
陈老板拿到存折的那一天,兴冲冲带华年去外面吃了顿牛排。那个时候小城刚开始时兴吃肉饼渣渣煎的牛排。陈老板一边拿胸口围着的大白餐巾擦嘴,一边说,从此他要干一番大事业。
赚还是亏?领导问陈老板。
生意么,总归有亏有赚。陈老板回答。
陈老板已经好久不做生意了。华年看着对着领导连连点头。领导看着不比陈老板大。华年突然看到陈老板两鬓夹杂着的几根白发。
如果马来叔还在,应该也有白发了吧。
如果马来叔还在这里,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小城,她也会给他倒一杯咖啡。她在电视台学着泡了一手好茶好咖啡。马来叔爱喝雀巢咖啡。那个时候,市面上只有雀巢咖啡。
红皮箱
华年和陈老板一起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这是华年第一次坐火车硬座。湿漉漉的热,蒸着常年累积渗到座椅厚棉布里的人的体味、泡面味和尿骚味;密闭着的空气,扩出撕裂着脑袋的婴儿的哭喊声、人们的交谈声和火车发动的轰鸣声。
华年缩在椅子上,陈老板拿出一袋子鳗鱼鲞。以前家里过年,外婆出师的学徒们早早就会拎着一只只肥美硕大的鳗鱼上门拜年。外婆总会打发陈老板去乡下请老打鱼师傅来家里。老打鱼师傅手艺了得,三刀就能将一条一米左右长的鳗鱼剖开。外婆便笑呵呵将这一条条鳗鱼晒在自家阳台上。小城湿热,只有冬至过后到春节才干燥那么一小段时间。外婆晒好鳗鱼鲞后,这天气便成了家里顶重要的事情。外婆有事没事总会嘟囔着,莫下雨,莫下雨,晒个好鲜来。外婆去世前几年,体力已大不如前。陈老板就开始学着晒鳗鱼鲞。这晒鳗鱼鲞看着简单,里面门道却多,陈老板连着晒臭了好几年,才出了师。这几年家里虽然不好了,每到过年,陈老板却还是要晒鳗鱼鲞。菜市场买来的鳗鱼细小干瘦,比不得学徒们千方百计搜罗来的。陈老板手艺却是日益精进,青出于蓝,鳗鱼虽然不成材,他却学会了三刀剖开鳗鱼的绝活,晒出的鳗鱼鲞更是越来越香。若飞平时最喜欢吃这鳗鱼鲞,一顿饭没有就要嚷着没菜下饭。
陈老板打开装着鳗鱼鲞的袋子,递到华年面前。华年皱了皱眉,把鳗鱼鲞推开,说,这么腥,要被人说的。
陈老板手上正好把一只鸡蛋拨好,一边递给华年一边说,那留着给你到上海吃,先把这鸡蛋吃了,这是你姑奶奶给你存的土鸡蛋。
华年接过鸡蛋,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窗外,浮光掠影。不是说还有更高维度的世界存在吗?华年想起她前几天看的一本科幻小说。小说的世界里,生命轻易地被摧毁,甚至不用刀和枪,只是一个来自高纬度世界派来的质子,就让一切都灰飞烟灭了。那么,那些高纬度的世界,会不会就在这速度产生的细小夹缝里?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有一个质子飞来,摧毁她和她周遭的一切?又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她这场戏?即然如此,那眼前这转换着的一幕幕,是不是就她这二十二年来的人生?太荒诞,华年自己笑自己。她打开随身带着的书,决定不再想。
华年恍惚记得陈老板在那天好像提过,你妈偷偷把你的红皮箱子都买好了。
在那个热气腾腾的小城,每个姑娘出嫁都有个红皮箱,先满满铺上一层硬币,再铺上一层新衣,然后是娘家给的店契房契,最后才是满登登沉甸甸的黄金。红皮箱是娘家给姑娘的嫁妆。拎出门,姑娘就再不是自家人了。
陈老板就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把钱满满塞到华年手里的。他口袋里还有没有钱?他是不是走着去车站的。华年现在有时候会想到这些问题。
温暖的江
外婆呵斥了华年,华年却留了个心。再有凑到大人酒桌上的时候,她便特别留意听马来叔的事情。那段时间外婆却总赶她,笑着和大人们说七岁的孩子狗都嫌。华年听了许多时日,华年才总算在零零碎碎间发现这酒桌上的人说起马来叔,好像都咬牙切齿。华年实在不懂,这个天底下对她最好的马来叔怎么就变成大人都讨厌的人?大家都说他是个害人精,成会的钱都敢卷走!
在那个小城,也不知道哪朝哪代开始,就有了个“成会”的习俗。本来也是好意,领里互相要帮助的意思。谁没个头寸短的时候?于是谁要钱急用或者要些做生意的本金,周围的亲戚朋友邻居便每人拿出钱来,凑起来成个会。钱放在公账里,每个月投一次标,投标的时候谁出的利息最高,谁就是当月会主,这笔钱就全归会主调用。会主则要按时将利息付给帮你成会的人。成会一个轮回有半年期有一年期,长的也有三年期。到期了,这会要是没人提出来解散,那便继续下去。
这样的成会最早还是救过许多人家急的。谁谁家娶媳妇没钱装修啦,谁谁家老人家看不起病啦,谁谁家小孩子读不上书啦,都是靠着这成会的钱。
直到华年五六岁那会儿,这样的会才一夜之间成了事。听说,到最后好几百个人一组的都有,滚出的钱都是成捆成捆的。成捆成捆的钱华年从小每天见,不稀罕。怪只怪那几年钞票突然多了几个面额,印着慈祥毛爷爷头像的百元大钞唰唰唰从造币厂飞滚着出来,飞滚着到了这个小城,飞滚到了外婆的八仙桌上。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钞,是祸。外婆这么说。
马来叔出成会的利息也和给华年买零食玩具一样,是最大方的。每个会次次都是他标到会主。大家也都欢天喜地地拿着他的利息,给自己的孩子买越来越贵的零食玩具。
马来叔不仅大方,穿衣服比一般人都要整齐体面。他以前特别去了一趟上海,买回来了一身意大利西装。他天天要穿戴好那身西装,打上领带,系上金袖扣,带上金表。大家虽然嘴上都笑他装老华侨,可那时他到哪都受待见。
华年向外婆问起马来叔的时候还是秋天,转眼便到了春节。
那年的春节居然下了雪。在这个南方的小城,整个童年,华年只见过这么一场大雪。小城地气热,往年雪有时倒是下的,可是落了地便化掉了。没想到那天这雪竟然慢慢地积了起来。这座小城,虽然三五步就有工厂冒着黑烟。这雪一下,天地还是白茫茫融成了一片,连黑烟囱都白净了起来。所以这个新年大家过得格外热闹,走出三五步,就要停下来看一场烟火。
从华年懂事以后,每个大年初三外婆总是要打发她去马来叔家叫他来家里吃新年饭。外婆的八仙桌只春节的时候不对外,除了马来叔,其余人一概不请。外婆总说,马来叔孤零零一个,饭碗都凑不成双,可怜着。华年也十分乐意去跑这个腿,哪个小孩心里不谗着压岁钱。马来叔年年又都是一百两百地给。
那年却只不过是大年三十,华年就被若飞端端正正地给打扮好了,穿上了新衣服,扎上了大红花,眉心还点了一颗朱砂痣。外婆把华年叫到跟前,嘱咐她去叫马来叔来吃年夜饭。华年一手抓着偷偷从家里拿的金银树,一手抓着半只剥好的橘子,像往年一样,一溜朝马来叔家跑去。
往年华年来马来叔家,他家总是大敞亮着,进进出出都是人,热热闹闹的。可那天,他家的大门却紧紧关着。华年敲酸了手,也没人应。华年就蹲在门口等。那时华年虽然才刚入学,外公却早早已经教她识字背诗。华年一边等着,一边就把马来叔家门口一对褪了红的旧春联背了下来,“麟盘祥院人才旺,凤舞高门事业兴”。等了大半天,小华年实在没了耐心,这才蔫蔫地回了家。一路还一直念着“人才旺”“事业兴”,心里又还惦记着马来叔的压岁钱。
华年还离家远着,就看到外婆若飞陈老板在家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看到她回来,若飞陈老板拥上去就问,你马来叔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华年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只嚷着,马来叔家空着门呢。外婆连忙将华年一把搂在怀里抹眼泪,对着若飞和陈老板说,钱没了就没了,别吓着孩子。
陈老板和若飞都沉默着许久没说话。
那个春节,家里便没人再提起马来叔。
过完了春节,八仙桌重新开了宴席。华年才又在八仙桌上听大人们说起马来叔。先是说他生意确实倒了,然后便有人猜他欠了多少债,猜的这个数字一次次地往上加,越来越吓人,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每个人都知道了马来叔欠钱逃了的这件事。渐渐地,华年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骂马来叔,一句比一句凶,又有许多人因为马来叔吵了架,有时还推推搡搡起来。
那个时候,在这个小城,到处是欠钱逃了这种事。华年那时刚上一年级,班级里一个同学的爸爸就是这样逃了的。同学还是每天来上课,只是铅笔盒用了两年都没换个新的,交班费次次要拖欠,被老师点了名,拉到讲台上站着去。
八仙桌上闹得轰轰烈烈,马来叔却还是杳无音讯。
华年再次听到马来叔的消息,是一年半以后。这个消息是报纸登出来的。那天华年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外婆就让华年读报纸给她听。外婆虽然不识字,却爱听报纸上的奇闻逸事。每次华年读完,外婆都有浓浓的桃花羹做奖励。
那天,华年读着读着,就读到一则新闻:前日,本市一马姓男子与人发生纠纷,坠入江中……
外婆紧紧抓了下华年的手,让她再读一遍。华年便再读了一遍。华年看到外婆脸色瞬间白了下来。华年连忙去摇外婆。外婆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没事。又催着华年赶紧去做作业。
当天晚上,陈老板就带回了消息,坠江的马姓男子就是马来叔。
原来马来叔并没有逃,他又回来了。他被人追债逼到了江边,他转身跳进了江里。陈老板说,捞上来后,穿着的还是那套西装,三件套,整整齐齐的,只是那对金袖扣和金表不见了。
如果马来叔有陈老板的本事,如果马来叔平日里不给她买那么多东西别花那么多钱,他是不是就不会死?那时华年经常这么想。
这个小城的夏天异常炎热,人只要动一动便汗涔涔的。以前马来叔总说,这样的天就要浸在江里才痛快。
马来叔跳江以后,华年去离家门口不远的江边坐着发了几次呆,这么热的天,这江水应该不会太冷的吧,只是和痛快是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自从马来叔跳江后,外婆日日耳提面命,小心些生意,稍不留神家便败了。那段时间外婆一直叨叨着这句话,烧的菜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利索,有一句没一句的,你说东她说西。外婆叹着气,年纪大了。家里八仙桌上聚的大人们也就一天来得比一天少,不过一两个月时间,竟然散了个干净。
八仙桌散掉之后,过了两个月,好好的外婆突然生了场病,在**躺了一个多月。外婆把所有学徒招到床前,一人给封了一万的红包,嘱咐是让他们到外面做生意的本金,又嘱咐店铺里不再进货,现货却也不准打折出售,慢慢处理掉就好。就这样,四五个月后,外婆的店铺正式歇了业。
那以后,外婆偶尔会拉着华年的手说起八仙桌上一些的事情,虽然马来叔转身跳进了江里,那张八仙桌上的好几个人却是发达了。他们中有去国外发了家的,有去大城市里办了大企业的,好几位留在本地的,也因为小城特殊的政策鼓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外婆很喜欢拉着华年的手说话,小时候,外婆的手是有力而又柔软的。可慢慢地,华年的手心便感觉到的她手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干枯粗糙,她说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含混。
水井里镇着的夏日的西瓜,晨霜时打出来的冬日的年糕。日子就这样在外婆手里摇着的蒲扇团里,一天天过去。
十七日生日的气球(完整篇)
故事发生在离上海遥远的炎热的南方小城的一个小姑娘十七岁生日的前五天。小姑娘满脑子都在想怎么问她爸爸讨钱好好办个生日派对。
小姑娘有个好朋友叫阿宝。阿宝帮着小姑娘一起想。阿宝觉得生日会一定要用软绵绵的粉红色的丝带,而小姑娘觉得黑气球更酷些。所有歌星的MTV里都用了黑气球,粉色已经退了潮流。
其实那个时候小姑娘想用什么气球就用什么气球。那个时候,她家里很有钱。
那天小姑娘和她的好朋友阿宝就是因为这个在课堂上吵了起来,她们一起在教室后排罚站。在这样严厉的重点中学的老师眼里,她们当然成了祸害社会的异端,当然是比新闻里的本拉登还要恐怖的恐怖分子,罚她们站在教室角落一个下午已经是宽大处理了。老师说,希望这样能激发起她们最后的羞耻心,也希望其他好学生千万要以她们为戒。
小姑娘的叔叔就是在这时匆匆跑进教室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写纸条的事情东窗事发,她倒不怕在教室被罚站有多丢人现眼,但实在当心回家后妈妈要对她发飙。但叔叔怎么会来?除了每年过年见一次,小姑娘纳罕,平日里她是不与这个叔叔见面的。
叔叔拉着小姑娘和老师请了假,把她往他摩托车后座上一塞,就往他家去了,一路上没和小姑娘说话。到了他家,婶婶把小姑娘安顿在他们的卧室里,让她这几天可以不用去读书,在家温习功课就好。
从小大到大,小姑娘总说自己是个混世魔王,每次只要听到不用读书天塌下来也不怕,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竟然有了些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不安。叔叔虽然是她亲叔叔,可小姑娘从小到大也没在他家里住过一天,这次怎么就要在他家住个几天?她心里模模糊糊更加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忍到了晚上,小姑娘心里就像被一万只猫挠过一样的难受,非得立刻奔回家去看看不可。
叔叔婶婶刚给小姑娘吃了饭,这会儿早已经手拖手出去打麻将了。于是她便对着叔叔家的小孩嘱咐了几句不准玩不准看电视好好写作业的话,就出了门往家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听到那一声轰隆巨响时,刚走到家门前一个转弯口的地方。
这戏剧性的爆裂的声音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响在小姑娘的耳旁,好几次深夜的梦魇,小姑娘抓狂着大叫醒来,都是在这声巨响里。
小姑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发狂似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跑到离家五米左右远时,她却突然站住了。
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陌生人。没有一张是小姑娘熟悉的面孔。她看不见家里的情况。小姑娘拼命往前挤。没有人让她。这群人。小姑娘到现在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这群人。大概上天专门造了这么一群人,终生最大职业便是看热闹,不管他们是幸灾乐祸,还是扼腕叹息,他们的眼睛都一致地灼灼闪动着光芒,心里那点叫嚷着再来点好戏的心思掩饰不住地都写在了脸上。
小姑娘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爸爸在家里宴开八方的时候没有他们,爸爸带着她出去逛让她给每个他的朋友打招呼的时候没有他们。可现在这些人,把她家门围得水泄不通的这些人,却带着与小姑娘家熟悉无比常年来往的口吻,窸窸窣窣地在讨论着她们家。
怎么惹了这祸?
做大生意的,平日里那个花钱哟……
听说是讨债的。
怎么?这是欠了多少,闹成这样?他家小汽车都好几辆……
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能不能让开?你们懂什么,欠债?你全家欠债!小姑娘越来越愤怒。她用最大的力气推他们,努力要将小小的身体再往前挤。
她宁愿永远挤不到前面。
她看见家门口那两扇金光灿灿气派至极的玻璃大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地剔透的玻璃在太阳下跳动。她家大厅一览无余。爸爸、和爸爸也是好朋友的阿宝爸爸还有几个经常出入她家的爸爸的朋友们正和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所有人的牙齿眼睛都呲裂成一团,混沌成一片,那些罗马柱,欧式雕花,大马士革墙纸,红木地板上到处是飞溅上去的血迹。
阿宝爸爸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倒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只发生在瞬间。他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所以小姑娘看得更真切。他倒下去时,四周顿时殷红成了一片。阿宝爸爸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片长着尖角的玻璃,这片玻璃像极了一把尖刀。
小姑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冲了上去,她从后面抱住阿宝爸爸,大喊,叔叔,不要在我家里杀人!
阿宝爸爸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回过头来,小姑娘看到他竟然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是个十分奇异的笑容,那之后,她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这个笑容,和刚才的那声巨响一样,留在了她最深的梦魇里。实际上,那天发生的事情小姑娘都一辈子没有忘记过,所有的细节,连鲜血飞溅在罗马柱上的位置,小姑娘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阿宝爸爸缓缓地放下了那片玻璃,用血红的双手将小姑娘重重往外一堆,大喊,快走。
小姑娘对那个场面最后的回忆就是这样。然后一切空白成了一片,小姑娘漂浮在了棉花糖里,暖洋洋甜丝丝的。
醒来时,小姑娘已经躺在家里的**,熟悉的温暖的带着柑橘香味的床单,床头柜上她爸爸给她买的粉红色珠串丝绒台灯,发出让人安定的微微亮光。
刚才那一切应该只是发场梦吧。小姑娘这样想。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拖鞋,蹑手蹑脚走到一楼。
客厅的红木地板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玻璃碴。刚才一定是做梦。小姑娘再次肯定。
小姑娘看到她妈妈。妈妈正背对着她,赤脚站在窗户旁,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微微褐色的头发和脖颈上,发着光。和她小时候看到的她一样,沉静而又美丽。她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妈妈。妈妈正在擦着窗户。小姑娘喊了声妈,她转过头来,神态与平常并没有两样。
妈妈的语气十分平和,是平时小姑娘考了出乎她意外的好分数才有的那种。
妈妈问小姑娘,头有没有疼?
小姑娘摇了下头回答,没有疼。
妈妈点点头说,你爸被带到派出所了,你叔在门口,你跟着他去把你爸领回来。
小姑娘这才看到缺了玻璃的空**着的两扇大门。刚才的飞溅着鲜血的画面又汹涌到她的脑子里。这又怎么会是场梦?小姑娘笑自己。笑完自己,小姑娘以为自己会哭。可她只是平静地朝妈妈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门口等小姑娘的叔叔不是她的亲叔叔。是小姑娘姑奶奶的表侄子,姑奶奶儿子都死了之后,他认了姑奶奶做干妈。他的名字叫文武,小姑娘平日里叫他文武叔。文武是小姑娘爸爸的学徒。小姑娘的爸爸教学徒十分严厉,一不听话,就一个巴掌呼过去。爸爸时常和小姑娘说,她爷爷当年也是这么教他,在外面打赢了是光荣,打输了不准回家哭。文武叔在外面也是个暴脾气,和那个时候小城里的大部分青年一样,经常与人打架。爸爸虽然巴掌伺候文武叔,但每次他来家里,爸爸又会把留给小姑娘的河鳗螃蟹全拿出来,特特做了给他吃。
小姑娘出来找文武叔的时候,他正在站在花坛下抽烟。看到小姑娘出来,便急忙说,这几天帮着隔壁家的老黄叔去外地跑了趟生意,刚回来就听说了这事,立刻就过来了。
小姑娘想对着文武叔笑一下,一开口却带着哭腔,我爸怎么了?
文武叔一挥手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着我去办个手续就好,对了,把你身份证带上。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小姑娘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小姑娘想起来这句话当然是多么的珍贵,是再也不会有人同她说了。但那个时候,小姑娘却最讨厌别人与她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小孩子家当然要问那么多,因为小孩子家也知道欠债是要还钱的,打架是要坐牢的。
那个年代的派出所还没有办公窗口,一进门,小姑娘就看到几张大方桌,几个穿着花衬衫二十出头的男人被单手扣在几根铁栏杆上,一式地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
小姑娘大着胆子拿眼睛去巡了他们一圈,发现爸爸并不在这些人里面,稍稍放了点心。小姑娘闷头闷脑地被文武叔带着走了好几个办公室,每次都要拿出身份证核对,然后再签个字。派出所的民警送爸爸出来的时候态度还算客气,只说了几句,老大不小了,别再闹事。小姑娘看到爸爸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的,脸上身上也并没有血迹,总算松了口气。
爸爸被小姑娘领出来后,一路上都不消停,一个劲儿大声说,这些警察都是好兄弟怎么怎么样的,刚刚在里面给的都是好茶好烟。
小姑娘十分讨厌他这样子,浮夸到天上去也是浮着的,于是便学着妈妈平日里的语调冷冷地问,那你怎么会被关起来的?
爸爸并不以为意,轻轻打了一记小姑娘的后脑勺,骂了一句猴崽子。
回到家,那天妈妈和爸爸破天荒没有吵架。大家都累极了,早早便睡下。
第二天,阿宝一大早来了小姑娘家。小姑娘才知道,昨天她被接走后,她也被她一个亲戚接走了。阿宝对小姑娘说,昨天也是她去派出所领了她爸爸出来的。
阿宝和小姑娘一起蒙在被子里,听范晓萱的歌。阿宝还和小姑娘说,他们要搬到上海去了,阿宝说上海有很多发财的机会。
小姑娘笑着说,以后我爸妈会给我好多好多钱,我分一半给你就好。
阿宝说,你还不知道?昨天闹起来,就是来讨债的。你爸爸和我爸爸做生意亏了,欠了好多好多钱。
开国际玩笑。小姑娘不相信。阿宝怎么也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般见识!
然而阿宝却很认真,你爸爸股份多,欠得比我家还要多呢。
所以你们要逃到上海去?小姑娘这才心里一揪。仔细想来,阿宝说的话,每次都是真的。
阿宝说,我家不一样,我没有妈妈。你有你妈在,不会有事情的。
那天阿宝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小姑娘已经不记得了。她心里只想着妈妈早点下班回家,她必须要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妈妈一定会和她说,没有的事,然后再严厉责问她,怎么没在写作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送走阿宝以后,小姑娘便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空****的大门,引来一阵阵好大的风。小姑娘瑟缩了一下身体。是啊,那年是小城最大的一个台风季,这个狂热的小城即将要被清洗。小姑娘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才看到妈妈推着自行车晃悠悠的影子。妈妈一直骑自行车,每次她看到爸爸的各式汽车都会皱眉头,总说半桶水就要抖起来,总有一天败家。
败家,今天是真的败了家了么?
阿宝说我们家欠了很多钱。小姑娘飞奔到妈妈面前问。
欠了许多。妈妈说。
所有的希望轰然倒塌,小姑娘哭了起来。她想起她以前认识的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叔叔,想起那个叔叔最后跳进的家门口的那条奔腾的江,她还想起她班上那个父亲欠钱逃走后交不出班费的同学,想起他残旧的铅笔盒。她也和其他同学私下笑话过他,笑他身上几天不洗澡的臭味。
妈妈突然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轰隆一声,小姑娘吓了一跳。
妈妈说,有出息的人遇到事情不会哭。
可是欠了钱怎么办?小姑娘问。
欠了钱便赚了还上,妈妈回答。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头发已经被风吹乱,汗嗒嗒地粘在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十分坚定,是立在寒风中的松。小姑娘一点点安下心来。
阿宝说过的,有你妈在不会有事的。小姑娘不哭了。妈妈扶起自行车,给它上了锁。
后来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小姑娘现在想来好像电光火石。
阿宝说的小姑娘家不会出事的话还响在她的耳边,她家却又出了许多事。
那晚晚自习回家,小姑娘在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她看到家里一楼的客堂里满登登坐着人。小姑娘仔细看这群人。以前她以为流氓应该像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叼着烟满口脏话刺着各种大佛凤凰飞龙麒麟。原来,这些港片都是些笑话。
真正的古惑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抽烟,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文身,他们打人,但是他们没有功夫,所以他们用木棍一棍一棍扎实打在肉和骨头上,爸爸说他们不带刀子来,是因为他还算在社会上有些交情,和他在派出所的交情一样。他们前一分钟还彼此间谈笑风生,看着不过是晚饭后围坐在你家他家门口的闲散大叔,下一分钟转头就对你瞪出吃人的眼睛。眼睛怎么会吃人呢?普通善良大众的当然不会。可是他们的会,而且是生吞活剥的,淋漓着血肉的。
妈妈早就在门口等着小姑娘,看见她在远处站着,连忙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带着她穿过他们,匆匆跑上楼。
小姑娘数着心跳,麻着头皮,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那些猩红的吃人的眼睛。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小姑娘提心吊胆,以为这样的眼睛,会让她恐惧一辈子。
可小姑娘没想到,没过多久,她竟然习惯了。习惯是件恐怖的事情,更何况是习惯恐怖。然而习惯又是件好事,习惯恐怖,就不会再害怕恐怖。
那天以后,那些人就变成了小姑娘家的常客,刚开始她对他们的每次出现都胆战心惊。渐渐地,她便觉得他们只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摆设,与沙发上的那只提花坐垫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小姑娘已经知道他们是来讨债的。
妈妈几次想把小姑娘先送到亲戚家去。小姑娘都笑着和妈妈说,吃惯了爸爸做的饭,其他人做的吃不下。渐渐地,妈妈也习惯了。一家子人都习惯了。小姑娘照常上学,妈妈照常上班,爸爸照常游**。一日三餐,一顿没误过。
只在偶尔噩梦时,小姑娘会看到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真的在吃人,一口口吞下去,有时候有血,有时候没血。没血的时候,便是黑白的,像卓别林的默片;有血的时候,便是五光十色的,是三岁时她爷爷买给她的万花筒。小姑娘几次尖叫着醒来,都是半夜三四点之间。习惯了也没用,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一只一只正慢慢长在了小姑娘的心上。
那时候,小姑娘经常还要做一件事情,便是被妈妈叫到她公司办公室拿一捆捆的钱。
小姑娘认真地一张张把钱数好,将钱拿回家里,再当着他们的面一张张把钱数好,然后按着妈妈给的纸条上的名字一个个发给他们。小姑娘喊一个名字,一个人就站起来领钱。和老师点名一样。
他们会一边数钱一边对她裂开嘴巴笑,小丫头很能干小丫头鬼灵精。小姑娘甜着嘴巴,一口一个叔叔叫着,一口一个叔叔是大好人夸着,还给每个人倒上泡得热腾腾的茶。
妈妈和小姑娘说,那些人吃了人还要剥骨头的,他们要是看到我和你爸,就要一口气把我们全吞了。她和小姑娘说她的办法,拖着,等过了这个年,或许能再拖些时日。妈妈每次说到这些,都会叹着气,摸着小姑娘的头,只是苦了你。
这样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就开始陆续有人上门打听是不是要卖房子卖店铺卖公司。
又有一天晚上。那晚小姑娘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窗外有月光,凉风习习,是小城舒爽的初春夜晚。
小姑娘不自觉就走到妈妈房间,趴在她床头,看着妈妈睡觉。过了好一会儿,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摇醒了妈妈。小姑娘问,我们全卖了吧,全卖了是不是就可以还钱了?
妈妈说,卖了,这家就真的败了。
爸爸这时却从床里头一下坐起身子问,能卖多少钱?
妈妈也一下坐了起来,指着爸爸脑门大喊,要卖了,就离婚!
爸爸从**蹿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冲。爸爸吼,我去死好了。
妈妈说,你死了也没用,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爸爸软了下来,走过来坐在了床沿说,他们这几天要我去算账。
你去算啊。妈妈语气轻飘飘的。
那些账目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他们肯定是要骗我的。爸爸说。
你让我现在帮你去算账,他们见到我,便要全部的钱。妈妈说。
爸爸看着妈妈问,那怎么办?
妈妈默默无语。爸爸也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小姑娘却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们去算。
这些日子,小姑娘并没有看妈妈哭过。好几次,她看她咬着牙瞪着眼,却并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可就在小姑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却看到妈妈的眼泪汹涌而出。
爸爸低着头说,你好好读书去,这些事情,爸爸妈妈会处理的。
妈妈却擦了眼泪说,她长大了,她是这个家的女儿。
她说完,看着小姑娘又说,并不是很难,和你数学课上教的应用题一样的。
爸爸低头又不再说话。
第二天,妈妈就拿来了账簿,开始一笔笔教小姑娘算账。小姑娘很用心学,不久就掌握了要领。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好像很繁琐,但妈妈和小姑娘说了两次,她便都懂了。真的不过是些数学应用题的组合。小姑娘虽然平日里数学成绩很一般,但这次不知道什么原因学得很快,她试着在这些账目里套上XYZ,不仅次次都能迎刃而解,速度竟然还很快。爸爸很佩服小姑娘。
小姑娘和妈妈一起理好账目一共也不过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竟然被她们发现好几处漏洞,如果争回来,爸爸不至于欠到现在这个数目。
浑水就有人想摸鱼,是小姑娘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懂得的道理。
小姑娘开始期待过几天的那场清算。所有的希望都到这场清算上。这是爸爸是家里最后的机会,或许她可以和书上那些少年侠客一样,力挽狂澜。小姑娘想。
等了好些天,才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日子。那天小姑娘被带到她爸爸已经空置好久的厂房里。厂房是用妈妈的存折买的,刚建好的时候和她家的小洋房一样,说不出的气派。爸爸特特买了两只警犬拴在大门口。买警犬这事爸爸大约又被骗了。两只大狗看着彪悍,终日却只知道吃肉和朝每一个路过的人留着哈喇子狂吠。这件事是小姑娘之后去了香港机场才发现的。香港机场的缉毒犬文静却敏锐,那股聪明劲儿,爸爸那两只大傻狗是望尘莫及的。
好气派的厂房如今空空****,只有当中摆上了一排长长的桌子,桌子两头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小姑娘被爸爸和文武叔带着坐到了桌子的一边。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人。他们和那些在她家客堂里坐着的人一样,瞪着吃人的眼睛。
小姑娘低下头,开始努力地算账簿上那一串串冗长的数字。她听不见他们互相之间的呵斥声,听不见他们对她计算结果的质疑声,她在数字的世界里,很平静很安全。她一心以为这最后计算出来的结果对爸爸一定是至关重要的,爸爸一定是被人欺骗了的,一定是被人愚弄了的。爸爸那么笨,每次下围棋打扑克都赢不了她,她要为爸爸申冤。有她在,一定是可以计算出一个对他公平的结果,为他申冤的。可是这场计算终于还是半途而废了。
不知怎么的,他们便吵了起来。这次他们带着刀。刀和数字在同一个世界里时,刀是比数字重要的,只是在那之前,小姑娘不懂,只懂生意的妈妈不懂,只懂刀的爸爸半懂不懂,半懂不懂就会生出侥幸的心。
小姑娘被文武叔护在身后,拉出了那个地方。
小姑娘坚决在大门口不走。文武叔以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骂了她几声。小姑娘看着他,他瞪着的眼睛原来也是猩红的可以吃人的。可小姑娘还是坚决不走,文武叔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身匆匆跑回去。
小姑娘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他再也回不来了,爸爸也是再也回不来了,和英雄电影里的男主角们一样,穿着迎着风飞舞的大风衣,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只是现实中,应该还有鲜血的,爸爸和文武叔穿的也只是平常的POLO衫,那种柔软的棉布做的,可以吸好多沉甸甸的血,可血还是太多,于是会蔓延开,蔓延开……围着爸爸和文武叔躺在地上的身体蔓延开……
小姑娘是被妈妈带到医院里去的。妈妈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女主角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叫,爸爸也并没有倒在血泊里,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手上脚上缠上了点绷带。小姑娘看到受伤的爸爸,想起以前每次爸爸受伤时外婆炖的猪脚汤,可是外婆,那个传说里无所不能打不倒的外婆,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爸爸没事,隔壁床住着的文武叔却从此瘸了一条腿。听说那天文武叔替爸爸挡了几棍子。那几棍子都是往爸爸头上敲去的。而他腿上的伤,就是帮爸爸去挡棍子时,被人下的黑手。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给文武叔喂粥。文武叔却依旧笑呵呵的,只是说以后不知道娶到的老婆是不是不漂亮了。
爸爸出院以后,家里清静了许多。
妈妈卖了所有的房子和店铺,自己买的和外婆的统统都卖掉了。外婆留下的一个好漂亮的钱箱子和八仙桌也都被北方来的古董商收走了。这钱箱子和八仙桌一直放在外婆以前住的老宅子里。前两年每到小城祭祖的日子,妈妈和爸爸就会带着小姑娘到老房子里,细细把它们擦拭好几遍,和外婆当年一样。
那天古董商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去给开的门。看着钱箱子和八仙桌被人抬着往外搬时,小姑娘这才懂什么叫“都卖了”。小姑娘很想大叫一声“别动”,可张开嘴巴,却发现声音是哑的。她没有力气,那是一种所有血液都被抽干了的感觉。整个青春在那一刻整齐地被剜掉了。小姑娘有时候会想,妈妈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亲眼看到,故意让她记住这种感觉,活生生败了家的感觉。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想的。长大后,有人问小姑娘的青春时光。小姑娘只是笑着说,被狗吃了,
家全卖了之后,虽然还是抵不了债务,那些人总算又被暂时安抚住了。只是妈妈还是怎么都没有卖公司,爸爸提了好几次把公司也卖了,这样彻底还了债,日子可以宽松些。妈妈都没有答应。
他们搬到了爸爸和妈妈之前住的那个小房子里去,那个没窗户,暗蒙蒙,团团一转身就到底的房子里。妈妈更加早出晚归。
那天,小姑娘是跟着几个同学去的乡下。同学们说,那里拍写真比城里要便宜许多。几个女孩笑笑闹闹着到了轮渡口的时候才发现闯了祸。最后一班渡轮半小时前就没了。女孩们没了办法,周围也没个电话亭,便在码头边的小亭子里蹲了一晚上。
后来小姑娘听爸爸说,妈妈那晚一家家敲小姑娘同学家的门,找不到小姑娘,于是就坐在江边叫了她一夜的名字,哭着说她一定掉在了江里。妈妈从小吓小姑娘到大的故事最后终于吓到了她自己。
你这样对得起你妈?爸爸第二天一早看到吊儿郎当惺忪着睡眼斜背着书包站在家门口的小姑娘时,气得已经说不清楚话。
他生平第一次抽了小姑娘一下,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小姑娘脸上,小姑娘这才明白,原来以前他们从未真的打过她。然而小姑娘并不为那次的事情后悔。
每个少女在毕业季都应该有一本写真集。
她们在这些写真集里挑出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写上最可爱又最可笑的祝福,分发给那时的小伙伴。于是少女的少女时代便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这些照片里,和少女长满阳光的笑容一起,和少女父母腻烦透了的打骂声一起。
只是,小姑娘还有另外一部分,和大部分人不同,那些长在心上的一只只猩红眼睛,居然,也一起,永远地封存在了她的少女时代里。
无数年以后,当小姑娘也在波云诡谲的商海沉浮时,有人曾翻出了这些猩红的眼睛,和她说,这就是你身体里的一颗种子。
小姑娘又气又好笑,如果让你用现在的全部身家去换一段青春韶华,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但愿这个问题,每个人都能公正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