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国师,脑袋没有完全坏掉。
湖南有个秀才姓荆,叫荆茅,字贡苞,书读得没什么出息,教几个蒙童为业;人称老师,自己也觉得惭愧。久而久之,更不大敢说话,非要开口不可,必定引经据典,以示不出于一己之见。人给个外号,叫他“古人”。
那是嘉靖年间,川楚大旱,赤地千里。本县父母想尽办法找水打井、祈天降霖,而涓滴不获。不得已张贴了告示,广招能祈雨者,自凡是谁能求下雨来,都有百两银子的封赏。一向官有求于民事者,皆无此例,这一下邻里喧腾,老少哗然。荆茅听说这事,回到家中同老婆谈起,自叹没有本事,道:“这也是个名利两全之道——可惜呀可惜!我呢,是‘出门如见大宾’;县父母呢,是‘使民如承大祭’(《论语·颜渊第十二》),有一百两银子,却没那要的本事,唉!‘归与!归与!吾党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第五》)我还是给蒙童们改文章去罢!”
荆茅的老婆一听这话便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快上衙门里去,就说三天之内必能致雨。让县父母赶紧起坛台,好让你做法事。你就扮起了道行,端坐祭坛之上,口诵圣经,直等着老天爷下雨罢。”荆茅忙道:“‘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论语·述而第七》)况且天道难知,‘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第九》)”
荆茅的老婆立刻道:“你就只管去,别说那么多。到时候真下了雨,百两银子手到擒来;雨下不来,顶多饶人一场讪笑,何罪之有?”说时作势拎着条刚从晾竿儿上取下来的干咸鱼要打,吓得荆茅夺门而出,一路嘴里停不下来地念叨:“‘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孟子·梁惠王下》),才是齐家治国之道呀!既然如此,我还是跑一趟好了。”
荆茅这“古人”的名号一向响亮,县父母也耳闻已久,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当不致作耍、骗取公家的赏银。于是听其所欲而为,立刻筑土架木,搭了个坛坫。工事做了两天,到第三天一大早,荆茅才登坛之乎者也地一吆喝,大雨滂沱而下,一整县城非但足敷所需,县属田地也得以均沾膏润。这一功,立得可不小。县太爷可不食言,雨还没停,就赏了一百两纹银,还许诺:待雨停之后雇请吹鼓班子高抬大打地送返居处。
雨停之后,县太爷私下跟荆茅打商量:“下着这一阵儿雨呢,我才想起来:一百两银子搁在家里不安稳。如今谁都知晓是你祈的雨、是你得的银,万一有宵小强徒前来逞凶打劫,你非但未蒙其利,倒还先受其害了。你说是罢?”
荆茅一想:县父母说的是有道理。连忙道:“‘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小民手无缚鸡之力,看是保全不了这百两银子的家产了!”
县太爷倒是体己,忙道:“我却有个主意:不如将这百两银暂寄我处,日后有用度,自来衙中请领便是。”
荆茅立刻高高兴兴地接了腔:“‘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论语·子张第十九》)”
空手回到家,荆茅的老婆一丝不觉意外,却说:“就没打着让你真捧回银子来——时候还没到呢。”
过了几天,县太爷却亲自到荆茅家来了,非但捧了先前差一点儿叫他吞没的一百两银子,还另外补送了成匹成匹的绫罗绸缎,言词甚恭,为的还是祈雨。原来这一度大旱,一省里都没辙了,巡抚听说了本县得雨的缘故,特地派人来邀约荆茅上省城去祷祭一番。荆茅一听这话,连脊椎骨都化了,一个坐不住,从椅子上跌下来,指着空空的椅子哭丧着脸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第八》)我、我、我——”
话还没说出口,他老婆已经跪地顶礼,算是领了命,嘴里还不住地说:“谢大人成全!谢大人成全!”
县父母一出门,荆茅便拉过他老婆来要打,教他老婆给瞪缩了手,不觉悻悻怏怏地道:“《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孟子·滕文公上》)这可是多么大的事啊?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上省城去卖弄?我可拿什么去卖弄啊?”
“你自己没有本事,怨我则甚?”荆茅的老婆也呛声答道:“我也没什么奇能异术——”说着,伸手指了指竿儿上那条咸鱼干,道:“厨下这条咸鱼挂了三年,但凡遇上要下雨,前两三天这鱼就渗水,从来都是如此的。前回贴告示那天,我看鱼干渗了水,才让你去的。今回你只消带着这鱼干上省城去,挂在卧榻之处。见了大府,就跟他叨念那一套你成天在家叨念的什么阴阳五行、春秋礼乐;总之,是一点儿一点儿捣饬着起造坛台、备用法器。回房看鱼干不渗水,就挑剔挑剔陈设器用不全,此旬改一回、下旬改一回,迁延时日而已。等哪天鱼干出了水,你便赶紧登坛诵经。到得头来,老天爷没有不下雨的——这,不是无往而不利么?”
别的法子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干了。不料一到省垣,才安顿好下处,把鱼朝床顶上一挂,居然洒下两滴水来。荆茅定睛一看,咸鱼干可不是出水了么?于是急忙谒见巡抚,说旱象不解是桩大事,不必在接待礼仪上做文章了,索性立刻施工,着即作法,无论如何先让雨下下来再说。巡抚当然乐意,当下请来匠作,连夜兴筑坛台。这一回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早起作法,到傍晚时分就大雨如注了。荆茅又得了重酬而回,这就不必细论了。
妙的是故事说不完。巡抚是当朝权相严嵩的门下,也是同一流机巧万端、善于夤缘附势以取功利之徒。这巡抚知道嘉靖皇帝好道术,便密遣使者向严嵩道明究竟,让严嵩具笺传令,把荆茅招进京师,献给天子。如此一来,生意做得更大了——荆茅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第十七》)不过这一回出门,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把老婆也带在身边儿了。
嘉靖皇帝果然在不久之后便召见了荆茅,开口无它事,直问:“你的道术,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荆茅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道术,可对于说道谈理,却颇有把握,于是不假思索,把个皇帝当作了村塾里的蒙童,摇起头、吟起经书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第一章》)所以人说:‘知’了什么,要说‘知道、知道’,可见知在道中。一旦至诚无私,便谓之明。是以‘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中庸·第二十一章》)所以人说:‘知道’了什么,要说‘明白、明白’,可见诚即是明、明即是诚。草民凡事至诚,‘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中庸·第二十四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嘉靖君一听这话,回头跟严嵩说:“怎么来了个老儒呀?”严嵩也觉着尴尬,正想着该如何申辩,以致如何从这老儒生的陈腐八股里脱身,不料皇帝又道:“此人与寻常道士语言全然不同,绝非泛泛方士,不可以怠慢失礼。”
当天退朝,荆茅就封了金马门待诏,又因为祈雨灵验,迁钦天监卿,这就经常能接近皇帝了。都下人知道他能称上意,颇负眷宠,无不争着巴结交往,这里头的油水不一而足,时时涌至,过不了几个月,荆茅连自己究竟有多少身家都算不清了。忽然有一天,大内哄传遗失了一枚传国玉玺,此玺一共九枚,分别有不同的大小和用处,皇上追求甚急,正准备传荆茅入宫推求原委呢,然而时已近暮,左右有劝说翌日再理的,皇上看天色实在晚了,只好听劝。
这一天到了下半夜,门上忽然来了访客,开门一看,是个贴身侍候皇上的小太监,捧着黄金绫罗来见荆茅,请求他于推求玉玺之际网开一面——原来这小太监一时贪爱玉玺精巧,居然私自窃回下处玩赏,久之,却没有机会归还。待皇上想起来要用这一颗玉玺了,却找不着了。
荆茅听小太监详述经过,便道:“‘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孟子·滕文公下》)你今夜送礼来,而今夜你还是个贼,我若是收了你的馈赠,不也成了贼么?你今夜回宫去,且将玉玺埋在藏宝之地东墙角积灰深处,我明日自有说。”小太监坚持要将馈赠之物留下,荆茅的脑子还是迂,转不过来,道:“不不不!到明日之后,你就不是个贼了;你既不曾做贼,如何要送我金子和绫罗呢?‘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孟子·万章上》)”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皇上果然召见,问起如何寻回失窃的玉玺。荆茅遂奏道:“‘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左传·桓公十年》)乃知原是匹夫偷去玉玺也。而宫中并无匹夫,则无人怀璧矣。既无人怀璧,又何罪之有乎?且夫玉玺者,唯圣上一人而已,怀之者无所施,焉用盗?子曰:‘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是有卷而怀之者,乃为无道之邦;而有道之邦,则无卷而怀之者。陛下以今日之天下为有道耶?为无道耶?”
嘉靖皇帝一愣,道:“我岂无道之君乎?”
“然也。”荆茅接着摇头晃脑地说:“君非无道,则天下治矣;天下治,则岂有卷而怀之者耶?玉玺实未曾失窃,乃是小臣误失于尘土之中,但往东壁之下积尘盈寸之处寻之即得也。”
皇上派人去寻,果然找着了,少不得又下诏,给了绝大赏赐;虽然官不加秩,另封“国师”之号。这,就叫人过意不去了。这过意不去的人姓海名瑞,字刚峰,琼山人氏。此人一向耿介忠直,能抗言极谏,官户部主事。当初严嵩援引荆茅入京,海瑞便以异类视之。见他祈雨灵验,抒解了农桑之困,也算功在苍生,一时便放松了对他的查察。
不料此日金殿之上一来一往的对话,却让海瑞大启疑窦:一个为学不纯的方士,自凡道术灵光,毕竟还有实用;可一个开口闭口曲解经籍古典的小臣,就不得不令大臣觉得既可鄙,又担心了。试想:荆茅这看似还十分灵光的算计万一哪一天用在正派大臣的身上,且以圣眷正隆,宠信有加,斯人若欲树朋党、兴大狱,再同严嵩党羽猬集蚕丛,成为一大势力,显见绝非朝堂之福。此念一定,海瑞立刻上奏,参了这荆茅一本。其中有这么几句:“此人本无学术,肆其狂妄,曲解圣教,其妖言惑众,蛊媚圣聪者,实属祸端,罪不容诛……”
皇上看到这里,忍不住说了话:“方士之中,惟此人术业灵验,且言谈近儒,专以诚明立说。卿家不也是读书人么?怎么倒容不下一个学贯儒说的道士呢?”
嘉靖这番话并非泛泛之言,他见惯了朝堂之上藉由各种冠冕堂皇之论来倾轧异己的说辞,直觉海瑞就是看不得旁人亲近圣躬,索性也用这诛心之论驳斥回去。海瑞可是早有腹案备稿,立时应声奏道:“诚明之说,正小臣之所以行其诈也。乞请皇上藏物于匣中,当臣之面召问之,果尔能说出匣中之物为何,直指明确,臣方敢以‘至诚前知’许之。否则,请置奸邪于欺君之罪论处。”
皇上其实是相信荆茅能够应付的,随即命太监取来宝匣,中藏一物,召荆茅上殿,问匣中之物究竟。荆茅哪里能知道呢?惶恐匍匐,战栗觳觫,叹道:“荆茅死矣!”
由于四品之官达奏,距离御座较远,皇上听得不真切,问道:“他说什么?”偏在此际,那个当初偷去玉玺的太监当下回奏道:“国师说的是‘金猫’。”
皇上闻言大乐,开了宝匣,取出一个玩意儿来,朝海瑞扔了过去,海瑞低眼一看,也傻了——此物以纯金打造,铸成卧猫之形,是皇帝用的纸镇。这一下没话说,海瑞叩首谢罪而退。一代清官,栽了个糊涂跟头。
荆茅回到居处,把这惊险万状的经过也跟妻子说了,这妻子微微一笑,道:“你不过是个酸儒穷生,一旦位至四品,积赀巨万,还求什么出息?若再不知足,咸鱼干身上果能自出水乎?不趁早称病退隐,回家过平淡日子去,非等到大祸临身而不悟吗?”
荆茅一听这话,长揖及地,连声道:“是是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第十一》)”隔天,荆茅就称病致仕,带着无数家产回乡了。这位国师,脑袋没有完全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