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小人罢!
一到大冬天,人的关限就给冻出来了。什么叫关限呢?简直的说就是怎么混也混不过去的难处。比方说没钱,天儿冷特别觉着没钱难过;再比方说没亲戚朋友,天儿冷特别觉着孤单寂寞。天儿冷的季节比较长的地方还出疯人,街坊邻居生起口角事端的,夏天里来得急、去得快,到冬天里结下了梁子,就很难相互原谅。
这儿有个真人实事,要不是大冬天,还不至于闹出来。说的是一个叫郭洪的财主,家里依着个中表亲戚,叫李三儿,寄食寄宿,也不求什么出息。这李三儿游手好闲之余,外边欠了一屁股的债,郭洪给还了,李三儿总有法子再欠一笔,数目尽管不大,就居停主来说,毕竟有无底洞的恐慌,可谓不胜其扰了。
这年一入冬,李三儿又扯着郭洪借钱还债,一开口要十万钱,合百把两银子,郭洪一甩袖子,说了声:“胡闹!”扭头就走。一边儿伺候的下人早就看这李三儿不顺眼了,登时给轰出大门去。李三儿一上来还哀求;哀求不成,便转成叫骂;叫骂复不应,变成了哀嚎。如此闹了大半日,忽然没了动静。郭洪心念电闪,觉出不对劲来,立刻着人出门看看——可了不得,李三儿解下裤腰带,把自己给吊在边门的横梁上了。郭洪不敢动那尸体,又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衙门里认识一位刑房书办,赶忙差人去请,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掩饰脱罪。
这书办姓范,叫范明儒,据说极有学问,可是科场不遂,也是有原因的。此人恃才傲物,在府学里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得罪教授和学官。有一回省里派下来一位学使大人,出了个题考较诸生:“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这是“四书”里的句子,见《孟子·尽心上》:“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这题目的原意是说:霸主的人民,好像活得挺高兴;而圣王的人民则不同,后者像是过得很自得——这样的人民,杀他也不怨恨,给他好处也不歌功颂德,老百姓自求上进,甚至不知道是谁教化他的。圣人所经过的地方,人民都受到感化,内心所保有的信仰或理想,神妙难以言喻。如此,这圣王的德业就可以和天地同运而行,哪里像霸主那样施一点儿小恩惠补贴补贴老百姓就算了呢?
古来学官出题难学生是本分,所出的题会呈报上去、传扬出去,马屁学问就在于此。说什么不歌功颂德,出这种考题,当然就少不了歌功颂德的劲头儿。这学官原先穷,当过几年和尚,后来受知于寺僧的慧眼,知其应可在功名场上闯闯前程,遂安之在寺,却不使诵经礼佛,反而栽培他读儒书,学制艺。后来果真三年一捷,四年连捷,日后这小寺庙当然也得了不少照应。可学官最怕人提到他出家的过往,甚至逢上什么应酬场合,要是有人当众提及寺僧、山僧之类的话,他都会老半天不高兴,仿佛人穷志短的家底儿都露了。
范明儒一见这“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就大笑了一阵,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可他不是好好答题作文,写的却是四句诗:“一钵万里任此身,历尽千山遍地尘。腹笥虽宽犹馁匮,游方和尚庙无人。”就诗意来说,“游方和尚庙无人”不正是“所过者化(经过庙门之外的是个化缘的托钵僧),所存者神(蹲在庙里的只有神佛的塑像)”么?
这还了得?学官一见发了火,非但痛施榎楚,还找题目褫夺了他的秀才身份,于是这范明儒终究不能在功名场上一搏才力,所谓沦落下陈,干书吏、卖刀笔。这固然也是他耍机锋、斗潇洒,应得的报应,倒也合了脾性。干书办,有干才,赚的银子不比县太爷少。
话说回头,这一天郭洪碰上李三儿悬梁的事儿,托人来请。衙中寻不着、家中找不到,过了大半天才在一个师爷家访得,正打着麻将呢。非但斗牌方酣,范明儒还输了一屁股,不肯下桌,郭洪的下人连忙捧上现银,无论如何请走一趟。范明儒收下银子,仍不肯起身,只叫来人近前,耳语问明原委,复低声就着来人的耳朵嘱咐道:“你回去把尸首解下来,移入门内,别叫人看见,之后再来听话。”
郭洪家的回去依言做了,再回来,不过是看旁牌。就这么耗着,又过了一两个洋钟点。郭洪在家,守着个冰凉的缢尸,毕竟按捺不住,亲自来了,既不敢惊动牌局,又不能不有所示意,索性在一旁兀地跪了。范明儒回头看郭洪自己到了,不觉失笑,道:“瞧瞧我这记性儿!居然把老郭家的大事儿给忘了。”这才起座儿,将郭洪拉到一边,道:“你赶紧回家,把李三儿那尸首再给挂回去,别让人看见——就得了。”
郭洪闻言又要跪,叫范明儒一把搀住,郭洪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嗫嚅着说:“范爷如此吩咐,不是害煞小人么?”
“我且问你:自李三儿悬梁到此刻,可有行路人等瞅见?”
“那倒没有,大冷的天儿,我那宅院方圆五里之内并无人家坊市,还没有为外人看见。可再、再、再把他挂回去,就、就、就难说了。”
“那好!你就回去把尸首挂上罢——不依吾言,但看你破家也不得收拾了。”
郭洪听话,回去将尸首挂回先前李三儿自缢之处,当然还是惴惴不安,又回来请教。
“你怎么那么不怕麻烦呢?”范明儒还是把郭洪招过近前,附耳低声说道:“回去睡觉了罢!明日有叫门的,你别理,待官衙里有差役来,才给开门。要是差捕人等问起什么来,你也别辩理,就说请把尸首放下来验过,我自有替你脱罪的法子。”
到了第二天,果然有地保来叫门——显见终于还是叫过路的看见了,也报了。郭洪谨记着范明儒的指示,愣不理会。直到衙门里的捕头来了,才开门出见。
捕头问话,郭洪直说:“怎么吊着个人哪?快放下来!快放下来!”
捕头差手下放了尸首,当然那仵作就先过来看了。捕头随即问这郭洪:“你认识这人不?”
“是小人的中表亲戚,叫李三儿。他怎么会死在我门口呢?”
“你俩,有什么过节么?”
“向来没有的。”
这个时候地保却说上话了:“这郭洪平日为富不仁,常听李三儿说欠他这表兄银两,还不出来,看这光景,一定是郭家威逼李三儿还债,才闹出人命来的。”
捕头也不答腔,看看仵作的验书,什么话也没说,比手势让差役把地保给带走了。回到衙里,县太爷、刑名师爷、捕头会同刑房书办只商议了片刻,立时重责了地保五十大板,说他涉嫌诬枉郭洪,冀图讹索财物。
为什么这么判呢?因为直到捕头到场,郭家才开门,众目睽睽之下,可以为证。而死者颈上竟然有两条缢痕,一深一浅,则表示尸体是移动过了的。虽然可验为自缢,尸体却是从旁处搬来的。是谁移动的?地保说不上来。因为他风闻郭家门口有吊尸,满心想着的还真就是去讹索一点儿好处,根本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尸体,当叫门不应,再请了捕头来,捕头头一句话问的,就是“谁先看见尸首的?”地保深怕错过这两面捣饰的机会,自然说:“是小人!”
那么,就小人罢!范明儒虽然只是个书办,人情练达如此,怪不得会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