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公子

第21章 拾玖·李仲梓·贪痴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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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个教训女人守节的故事。

河北邢台县西南石门镇北有两个相知相好的哥们儿,一个姓张,叫张朴生,一个姓李,叫李仲梓。二人同岁进学,出入相随,可谓情逾手足了。张朴生因为认真读书缘故,四体不勤,得了个旧小说里常见的书生病——痨瘵,久久医不好。李仲梓日日替他奔走周旋,有时指点课业,有时经理门户,有时问方抓药,辛苦奔波,不一而足。

张朴生病笃之际,握着李仲梓的手说:“我们哥儿俩虽属异姓,却不只是一母同胞的相好。我今天死了,留下老母弱妻幼子,惟有托付与仲梓兄,望兄哀而怜之,让我得以瞑目于地下!”李仲梓哭着指天设誓,答应了。张朴生当即含笑而逝。

李仲梓果然不负所言,为张朴生支持一切丧葬用度事宜,还很快地为俩侄儿找了开蒙的老师,课以幼学。张朴生的寡母、寡妻自然都十分感激他。这李仲梓本人也是个矜寡,早早的死了伴当,一直没有续弦。由于往来频繁的缘故,倒是对张朴生那长得标致艳丽的寡妻戴氏平白生出一份好感来。这般的好感一旦滋生,是不会凭空消灭的,总会在心头一点一滴积累,一点一滴催化。日子一长,想到戴氏就心头发痒发酸,恨不能近前表白,撩拨她一句一声的意思。也因为掺和了这等情意,李仲梓更时时致礼于张母,巴不得能得到她的欢心。

一日,张母生了点儿小病,总觉得诸事不遂,便托李仲梓给找个算命的来问问流年。李仲梓当下回张母的话道:“我有个表哥,在石门镇镇上是十分知名的卜者,人称王瞎子的便是。”张母一听王瞎子的诨号,立刻乐了,道:“我久闻王瞎子师傅的大名,却不知道他就是令表兄,那就快快请了来罢!”

王瞎子不算则已,一算却算出了个灾星。说这张母今岁流年不利,必有大厄,而且亲子难留,必属情深缘寡的际遇。不过这位老太太别有异星嘉惠之福,到了晚年可以享“他姓犹子”的侍奉,颐养天年,是个老寿婆。眼前这点小病,个把月就得痊愈,不值得操心。

接着又给戴氏算,则说:这是个克其本夫的命格,一克即止,此后终身再无变故。算到俩小孩儿,王瞎子叹了口气道:此二子皆短命之相,小儿恐怕在今年就有夭亡之险,得多加留意。戴氏听来听去,就觉得这王瞎子话中有话,言语绕来绕去,竟似有劝她改嫁的意思,不觉大怒,当下一边儿哭,一边儿骂,居然将王瞎子轰出门去了。王瞎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外逃窜,一边苦道:“是你命中注定如此,于我瞎子有什么干系?于我瞎子有什么干系?”

李仲梓两边都不愿得罪,连忙护送王瞎子回镇上去。回头之后,才又对张母说:“是某荐举不当,是某荐举不当!”从此,李仲梓情知戴氏之心不可动摇,也就本分相待,以礼自持;对于张母倒也毫无疏慢之处。

过了一个多月,张母的病真的好了。又过了不到三个月,张朴生的次子果然也因为出痘疹夭折了。张母不由得想起先前登门相命的王瞎子料事神准,决不是徒托空言,如此一来,反而担心起长孙的性命不保了,那么她这一把老骨头,难道真要去投靠一个什么“外姓犹子”吗?此人又在何处呢?这个念头反复扰祟,及见李仲梓日夕殷勤伺候,心中不免想到:这个儿媳妇性子如此贞烈,要她改适陌路之人,恐怕难于登天,还不如就嫁给相熟的李仲梓呢。

话说隔邻有个姓施的老太婆,经常与张母往来走动。这一天两媪闲话,提起了王瞎子的一番言语。施老太婆道:“瞎子一个人的话,哪里靠得住?算命同买菜是一个理,也兴‘货比三家不吃亏’的。何不另外再找个人推推算算,也无妨害。”张母一听,觉得有理,即央请施老太婆代为访觅。到了第二天晌午,施老太婆果真带了另一个算命的陈先生同来,俩人手搀着手进门,把张母吓了一跳——原来这陈先生也是个瞎子。

陈瞎子听张母说明了家中三人的八字,作色道:“这三个命,我有二事不明:其一,此家今岁应有五命,怎么只有三张八字帖子?其二,这三张帖子其实早就经高人指点过了,为什么还要老叟多此一举呢?”张母一听这话,也吓得出了神儿,道:“陈先生真是活神仙!”遂将前事一一详告,唯于王瞎子在命理上的推演没说。这陈瞎子听罢,点了点头,掐指算了半天,居然将张家死活五个人的命中之事都说了一通。除了大旨与王瞎子所言几乎完全相同之外,还说了张朴生固然功名未遂,但是戴氏日后自有一份“官诰”的封赏。这里头就有玄机了。

试想:张朴生人已经死透,朝廷封的官诰自然不会从这死人身上来;若说是从张家的长孙来,却也不合于从命中推出的事实,因为前面已经说了:张朴生的大儿子在不久之后也会夭折,一个快要夭折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替母亲挣得一份官诰呢?张母正要以此诘问陈瞎子,陈瞎子先自开口道:“之前那位高人不是已经指点了老太太一条明路吗?循路而行,便是开运转命,届时一干际遇,自然大不相同了。”

到了这天晚上,张母指着孙儿对媳妇说:“你我二人终身所望,就在这小小的孩子身上。要是全依着你的意思,那就是算命先生看出来的个了局,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是个什么依靠?你何不趁着年纪轻,赘一个到家里来呢?如此你也有了归宿,我也有了倚傍。你意下如何呢?”

戴氏一听这话就惊哭起来,再三坚拒。但是张母的意志已经不可挽回。接下来,就是挑人入赘的计较了。张母还是同施老太婆商议,施老太婆道:“三天两头儿进出你家的那李仲梓不是对你老挺孝顺?你打着灯笼上街去找,没见墙旮旯儿里却正有一个?”

这话正合了张母的心意,随即委请施老太太前往说合,李仲梓的回话却是:“我同朴生生前谊同骨肉,安能做出这样的事体?如果说唯恐日后无依无靠,毕竟还有李某人在,请转知老太太,眼下不必为此忧戚!”张母听见这话,反而大乐,招赘那李仲梓的心意却益发坚定了。早早晚晚,便去向媳妇儿的耳根嚼裹,既说赘婿入门的好处,复说李仲梓婉拒亲事之恳切。戴氏也知道:婆婆的意思已然是不会更改的,便终于答应了。于是张母才又央请施老太婆去给说李仲梓那一头,折腾了大半年,这门亲事才算订下。

到了成亲这一天,鼓乐具备,管弦齐鸣,华灯高举,贺客盈门。李仲梓也着意打扮了一番,锦衣绣袍,冠带披挂,样样精美整洁,端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由施老太太陪侍而来。二人才到门首,忽然狂风大作,寒气逼人,灯烛尽灭,众人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李仲梓抬眼朝里一望,居然看见张朴生从屋内极深之处飞奔而出,左右另有手持铐镣枷锁等刑具的鬼卒数名,纵跃踊跳,如猿猴作醉舞,一阵呼啸近前,围绕着李仲梓吼闹抓打,显然是一副要逮捕到衙门里去的模样。李仲梓急惊倒地,血水就像潮水一般从嘴里涌了出来。贺客中有相熟的,赶忙抬回家去,不料他一醒过来就瞋瞪着一双圆眼,向众人道:“都是我!都是我!王瞎子、陈瞎子都是我找来的。我李仲梓机关算尽,却没算到那张朴生根本没死哪!张朴生带着一帮子衙役在新媳妇儿房里等着我哪,要逼问我的口供哪——我就招了罢!都是我!都是我!……”这么反反复复念了几天,李仲梓就死了。

且回头说成亲那日,戴氏镇日里微笑不语,若有所思,时而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恍兮惚兮、如醉如痴的神色,往来亲近的三姑六婆都说:戴氏这是教欲火闷烧得太久,忽一日得遂私衷所愿,居然失心疯了。吉时将至,才有人催着戴氏上楼换衣裳,戴氏作昏昏茫茫之态独自上了楼,也没有什么人好意思去打搅,都说戴氏是过来人,自己能捣饬得过来,不必旁人劳心费手瞎帮忙了。

正说着,这厢李仲梓急惊倒地、口吐鲜血,顶上的楼板则发出十分巨大的一声震响。大伙儿在楼下叫唤,楼上也无人语相应,众人情知有变,立刻冲上楼去、破门而入,却见戴氏已经悬梁自尽——倒是缢绳在圈套处齐齐断了,好似利剪裁过的一般。方才那响动,就是绳断之后、戴氏一跤摔下地来的声音。众人抱起救醒之时还发现:戴氏早就作了万全的准备,她怕万一求死不成,还是要成亲合卺的,遂将上下衣裳以针线密密麻麻缝了个死紧不透。眼看她全节之志坚执如此,有人还感动得哭了起来。

根据戴氏醒来之后的说法:婆婆的意思她不敢违逆,也不敢曲从,唯以一死了之。就在气息将绝、魂已出窍之际,却看见她的丈夫猛可从窗户外跳了进来,顺手挥拂,将缢绳砍断,道:“李某已为吾捉去矣!汝死何为?”说完,那形影就消失不见了。

至于施老太婆,当李仲梓见鬼的那一刹那,她也见了鬼,惊仆于地,头触阶石,面目俱伤,卧床好几个月才将养过来,已经瞎了一只眼、残了一条腿。那么,同谋骗人妻室的王瞎子和陈瞎子呢?王瞎子夜晚睡觉之际似觉被人拖曳于地,也折断了一条腿;陈瞎子则喊了几嗓子梦话,醒来之后就哑了。这些都是在李仲梓原本要成亲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从此张母再也不逼着媳妇改嫁,而她的长孙并没有夭折。嗣后苦志勤读,中了康熙某科的举人,累仕至郡守(知府),果真为戴氏挣得了一份官诰;戴氏守节抚孤,活到八十五岁,在那个时代,堪称人瑞了。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个教训女人守节的故事。这是一个惩治虚情假意的混蛋,也惩治他那些以伪事讹说违背星卜专业的共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