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公子

第9章 柒·张天宝·运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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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根本没入场,是怎么中的呢?

科考缩减了文化内容,但是科考本身却是有文化可说的。现在举行大规模的升学考试,都说不同于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们的孩子还经常可以在教材里读到谴责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内容,这种内容,要是不把它背下来,可能还会考不好。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书人的本家张天宝是浙江绍兴人,从小修习儒业,有个生员的身份,可生员不是白赖的,每年都得接受府里、县里乃至于省派学政来到地方上所举行的许多考试,称之为小考。小考考得好,理属应当,这表示读书人尽了点本分;考得不好,就不应该了——天生万物以养儒,儒无一业可报天,再不读好书,怎么对得起国家?——依照这个思维,小考不及格,生员还要挨板子。张天宝常挨板子,是俗称“铁板屁股”的那种人。这种人不是不读书,也不是好嬉戏,就是不会考试。

小考不售,大考更是休想。每次入闱,脑子里就一片米糊,半点墨汁儿不剩,如此老在家乡等着考后挨打也不是办法,于是想办法到北地里跟着些同乡前辈干“小师爷”。小师爷,顾名思义,就是师爷的徒弟。通常师爷混大了,自己不大管技术实务,有账要算、有稿要拟,都只动口不动手了。那么谁来动手呢?就是师爷身边的学徒。开店的叫“小利把”,跑腿的叫“小跟包”,幕宾高人一等,从学业伊始便称师、称爷。

由于张天宝出身绍兴,干师爷似乎是胎里带的本事,小师爷干了没两年,就因为性情平和、善随人意而独当一面,应了聘。之后在陕西、河南、甘肃等所谓“三辅之地”辗转“游幕”,十分忙碌活跃,也颇为牧令所喜。每月所得修金除了寄回家去孝敬双亲之外,还有余钱积存,纳粟捐了个监生的资格。三年一大比,举行乡试,这张天宝因为有监生证照,具备了考试的资格,是以一有机会就向东家请休假,到京师入北闱赴试——其实总考不终局,就完卷出场,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看戏赌钱,也无论是秦楼楚馆,总之不过是观光,窥奇好艳而已。说他沉迷此道就不对了,毕竟嫖赌是要花钱的;钱不够,三年来凑趣一回,不至于蚀本伤心罢了。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张天宝的东家丢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辞馆。想起曾经有旧日主东在都下候选,曾经给他写过信,信上说得很实在:有“一旦得铨,诸事仰仗”之语,这话就是邀约入幕做宾了。于是不及知会便径赴京师去寻,到了地头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铨一职,到广东上任去了。张天宝只得滞留于京,等待机会——弄不好,这可是要饿饭的。

这一年逢着“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个容留北地诸省来京赴试的会馆了。可是会馆早就被前来应试的考生占满,更不许停留闲人。要找寻常住房,则房价腾贵,力有不逮,几乎搞得存身无所。幸亏前些年遇上的东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说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话,发现有山西人经营、专门照应山西老乡士子的会馆还有空房,于是假冒自己也是来考试的,才算是勉强得以栖身。

才住下不多时,忽而又有来看房的。这一标人鲜衣怒马,风光大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来,这一间看过,当上房;那一间看过,当下房。有专用的书斋、专用的客厅,包厨包厕,可以说是一应俱全。每说一间屋作何用处,当下就有小厮动手打点,等前面走着、看着的三五人数落既毕,后首跟着的已经将一间一间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条、陈设焕然。又过不多时,来了个少年,看他马腾车涌,仆从如云,不消说,是要赶考的贵公子到了。第二天,这贵公子还拿着名柬到各屋拜会同乡,这时张天宝才知道:来人是太原当地首富王家的少爷,叫王福康。不消说,膏粱子弟论起文墨来,还不一定及得上这“铁板屁股”小师爷呢,不过,人家可真是来北闱一试身手的。拜完了客,还上他那书斋念书去,张天宝一听,口音的确是太原不假,可就听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书五经——因为没有几个念得对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几个扈从(咱们就唤他们李四、王五、徐六罢),同张天宝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简单,人家三缺一,而会馆里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离的书童家丁,谁也没有工夫陪这几个人“打马吊”,能凑得上脚,也打得像样的,除了张天宝也没别人了。这些人问起出身来,张天宝就谎称自己也是来考试的,只不过盘缠快要用罄,就馆暂住、等候亲友前来接济——要是接济不上,恐怕连入闱应考的伙食都张罗不起。这样的应对之语,只有顶尖油滑的师爷才编得出来——试想:能成天价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绪不佳、无心读书,有哪个忧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为“盘缠快要用罄”,打牌之资,恐怕还是得让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贷周转。三两日打下来,张天宝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还有闲钱,又可以找间半掩门的土娼寮消消暑气。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个戴着顶宽沿儿笠帽的路客来访王福康,还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进房去密谈了半天,谈罢,路客扭头就走,形迹十分神秘。过后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张天宝的屋里来,李四劈头就问:“阁下今番应考,是个贡生的资格?还是监生的资格?”张天宝答曰:“是监生。”王五接着道:“这些年伪冒讹托的不少,你是真监生?还是假监生?”张天宝立刻理直气壮地答道:“有凭有照,怎么假得了?”徐六又应声道:“看你镇日同我们打马吊,并不读书,怎么一个考法儿呢?——我看你这监生的凭照,终还是假的!”

张天宝有些沾带着心虚地不高兴起来,当下开启箱笼,拿出凭证给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凭照,真是读书人哪!”王五也跟着道:“读书人能打那么一手好牌,可见一理通、理理通。”徐六最后接着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张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可张天宝不是不心虚,他毕竟不能因为要证明自己是真监生,就得真入场考一回,于是一边将凭照收回箱笼里,一边补了几句:“我亲戚再不前来接济,我这回怕还是不能进场的。”

此言一出,三个牌搭子忽而一齐道:“张公子不必多虑!”李四道:“就算不能进场,咱们也还可以到处纵览游观,解解幽闷哪!”王五道:“我辈相好,喝酒食肉、赏戏看花,岂能不与张公子共呢?”徐六随即道:“城西有寡妇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们说去就去了不?”

张天宝可是满心欢喜,但是嘴上不能说出来。谁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乐得陪他寻欢访艳,可以说纵酒肆博,沉湎花丛,乐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对张天宝说:“我等天亮就要送公子入场了,得回馆舍去了。”张天宝道:“贵东人初次应试,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着去走一遭,说不得还能指点一二小事。”

这是个关节。张天宝陪那王福康入闱,不过是八月八日一早的个把时辰,不意在试院与人摩肩擦踵之际,还遇上了几个常考试——也总考不取的旧识,打过招呼,人问:“又来考了?”他怎好说是来帮贵价公子提箱笼的呢?只好唯唯以对。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铆足了劲儿陪张天宝继续流连在花街柳巷,这就不必细述了。

发榜那天夜里,由王福康在馆中做东,约为通宵之饮,以俟报捷者。捷报传来,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张天宝居然也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说到放枪了。

话说这一天夜里,忽然间会馆里外识与不识的人多了起来,各色衣着光鲜耀眼的报录邀赏之人络绎不绝,潮涌而入,先抢进来一波儿高声贺:主人中了!主人中了!王福康当然大为高兴,但是没有人看出来:其实早在设宴欢饮之际,王福康脸上就流露出志在必得之色。外人倒是没有多想,总以为世家子弟好排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自然热闹高兴。

张天宝心忖:人家中了,自己的舒泰日子也快过完了,感伤不过徒然,还是伏案大嚼,擎杯剧饮来得痛快,直过天亮犹未已。到了午后,有一大群人喧哗而入,连看门的也挡不住,一路闯进杯盘狼藉的酒筵之上,才有人指着张天宝道:“您不是新科的举人张天宝么?到处有人找您,您居然在这儿呢!”

张天宝睁着一对又浊又凸的大眼珠儿,说:“你们说什么?我、我、我不明白啊!”这厢李、王、徐三人连忙撺掇了,对报录的说:“新贵人醉了,别惹恼了他!要多少报录钱,都由我们这儿发付,人人都有、人人都有!莫要争执、莫要争执。”众人才出门,张天宝这厢趁着酒意又拍起桌子来,道:“怪哉!怪哉!真怪哉也!怎么会有这般咄咄怪事?”

王福康这一下忽然急躁起来,抢忙驱散了剩余的客人,李、王、徐三人才闭户扃窗低声告诉他:“你的确是中了!”

“可我根本没入场,是怎么中的呢?”

李四道:“咱家主人花了几千两银子,订得某贡生入场,预备在场中代主人作几篇文章,这叫‘枪替’,或者‘枪代’——”

王五道:“没料到这贡生日前来告:他的父亲得急病死了,这是丁外艰,按律士子根本不能考的——就算要进场做‘枪’,当然也不能以本名、本籍入闱。”

徐六接着道:“于是咱们仨就想起你阁下来,何不将你引入妓院,作销魂游?另外借取了你箱笼里的凭照,好让枪手顶阁下之名入场,如此才好助我家少主东完遂科名大愿。可那枪手学养兼优,心地也实在,见题落笔,不能自休,顺便连自己那一本文章也正儿八经作完——你,就是这么考上的。”

这样,算不算富贵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