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跡所以詭異而不易測斷者:(其一)人類心理,時或潛伏以待再現凡眾生所造業,一如物理學上物質不滅之原則,每有所造,輒留一不可拂拭之痕跡以詒諸後。但有時為他種勢力所遮抑,其跡全隱,淺見者謂為已滅;不知其乃在磅礴鬱積中,一遇機緣,則勃發而不能複製。若明季排滿之心理,潛伏二百餘年而盡情發露,斯其顯例也。(其二)心的運動,其速率本非物的運動所能比擬。故人類之理想及欲望,常為自然界所製限,倘使心的經過之對於時間的關係,純與物的經過同一,則人類征服自然,可純依普通之力學法則以行之。惟其不能,故人類常感環境之變化,不能與己之性質相適應。對於環境之不滿足,遂永無了期,曆史長在此種心物交戰的狀態中,次第發展,而兩力之消長,絕無必然的法則以為之支配。故曆史上進步的事象,什九皆含有革命性;而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後之史跡,皆最難律以常軌。結果與預定的計畫相反者,往往而有;然不能因其相反,遂指為計畫之失敗。最近民國十年間之曆史,即其切例也。(其三)人事之關係既複雜,而人心之動發又極自由;故往往有動機極小而結果極大者,更有結果完全與動機分離而別進展於一方向者——奧儲之被刺,乃引起全世界五年之大戰爭,並中國而亦牽率焉,誰能料者?中世方士之點金幻想,乃能引起近世極嚴密的化學之進步,誰能料者?瓦特發明蒸汽,乃竟產育現代貧富階級之鬥爭,誰能料者?苻堅欲勤遠略,遣呂光滅龜茲,光師未班而堅已亡;然而光以鳩摩羅什至長安,中國佛教思想之確立,自茲始也。明成祖疑建文遜於南荒,遣鄭和入海求之,無所得而歸;然而和率閩粵子弟南征,中國人始知有南洋群島,海外殖民,自茲始也。苻堅之動機,曷嚐有絲毫為佛教?成祖之動機,曷嚐有絲毫為殖民?動機極狹劣,顧乃產出與動機絕不相謀之偉大崇高的結果,可謂大奇。然而何奇之有?使六朝時之中國國民無傳受佛教的可能性,明代中國國民無移殖海外的可能性,則決非一羅什一鄭和所能強致。即有可能性,則隨時可以發動,而引而致之必藉外緣,其可能性則史家所能逆睹,其外緣則非史家所能逆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