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來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來尋夢,更不是想彎強弩來射潮;不過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產也,歌哭於斯,葉落歸根,人窮返裏,故鄉魚米較廉,借債亦易,——今年可不敢說,——屋租尤其便宜,铩羽歸來,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來住後,歲月匆匆,一眨眼間,也已經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間曉得我的杭州住址者,於春秋佳日,旅遊西湖之餘,往往肯命高軒來枉顧。我也因獨處窮鄉,孤寂得可憐,我朋自遠方來,自然喜歡和他們談談舊事,說說杭州。這麽一來,不幾何時,大家似乎已經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鑰,山水的東家。《中學生》雜誌編者的特地寫信來要我寫點關於杭州的文章,大約原因總也在於此。
關於杭州一般的興廢沿革,有《浙江通誌》《杭州府誌》《仁錢縣誌》諸大部的書在;關於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跡等等,也早有了光緒年間錢塘丁申、丁丙兩氏編刻的《武林掌故叢編》《西湖集覽》與新舊《西湖誌》《湖山便覽》以及諸大書局大文豪的西湖遊記或西湖遊覽指南諸書,可作參考。所以在這裏,對這些,我不想再來饒舌,以虛費紙麵和讀者的光陰。第一,我覺得還值得一寫,而對於讀者,或者也不至於全然沒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從“杭州人”講起。
第一個杭州人,究竟是哪裏來的?這杭州人種的起源問題,怕同先有雞蛋呢還是先有雞一樣,就是叫達爾文從陰司裏複活轉來,也很不容易解決。好在這些並非是我們的主題,故而假定當杭州這一塊陸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蠻的,好漁獵的人來住了,這些蠻人,我們就姑且當他們是杭州人的祖宗。吳越國人,一向是好戰、堅忍、刻苦、猜忌,而富於巧智的。自從用了美人計,征服了姑蘇以來,兵事上雖則占了勝利,但民俗上卻吃了大虧;喜鬥、堅忍、刻苦之風,漸漸地消滅了。倒是猜忌,使計諸官能,逐步發達了起來。其後經楚威王、秦始皇、漢高帝等的撻伐,杭州人就永遠處於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隸屬在北方人的**。三國紛紛,孫家父子崛起,國號曰吳,杭州人總算又吐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隱忍過隋唐兩世,至錢武肅王而吐盡。不久南宋遷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裏,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於是現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