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作品集:淚與笑

第14章 梁遇春:淚與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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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晌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麵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裏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麽不可,那麽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

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麽都在那裏拚命,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紮,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隻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麽講就怎麽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誌以歿”,若何可言,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