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作品集:匆匆

第32章 寫作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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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國文教師,我的國文教師生活的開始可以說也就是我的寫作生活的開始。這就決定了我的作風,若是我也可說是有作風的話。我的寫作大體上屬於樸實清新一路。一方麵自己的才力隻能作到這地步,一方麵也是國文教師的環境教我走這一路。我是個偏於理智的人,在大學裏學的原是哲學。我的寫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動,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雖然幼年就愛好文學,也傾慕過《聊齋誌異》和林譯小說,但總不能深入文學裏。開始寫作的時候,自己知道對於小說沒希望,嚐試的很少。那時卻愛寫詩。不過自己的情感和想象都隻是世俗的,一點兒也不能超群絕倫。我隻是一個老實人。或一個鄉下人,如有些人所說的。——外國文學的修養差,該也是一個緣故。可是我做到一件事,就是不放鬆文字。我的情感和想象雖然貧弱,卻總盡力教文字將它們盡量表達,不留遺憾。我注意每個詞的意義,每一句的安排和音節,每一段的長短和銜接處,想多少可以補救一些自己的貧弱的地方。已故的劉大白先生曾對人說我的小詩太費力,實在是確切的評語。但這正是一個國文教師的本來麵目。

後來丟開詩,隻寫些散文;散文對於自己似乎比較合宜些,所以寫得也多些。所謂散文便是英語裏的“常談”,原是對“正論”而言;一般人又稱為小品文,好似對大品文而言,但沒有大品文這名稱。散文雖然也敘事、寫景、發議論,卻以抒情為主。這和詩有相通的地方,又不需要小說的謹嚴的結構,寫起來似乎自由些。但在我還是費力。有時費力太過,反使人不容易懂。如《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裏有一處說到“無可無不可”,有“無論是升的沉的”一句話。升的“無可無不可”指《論語》裏孔子的話,所謂“時中”的態度。沉的指一般人口頭禪的“無可無不可”,隻是“隨便”、“馬虎”的意思。有許多人不懂這“升的沉的”。也許那句話太簡了,因而就太晦了。可是太簡固然容易晦,繁了卻也膩人。我有一篇《揚州的夏日》(在《你我》裏),篇末說那些在城外吃茶的人回城去,有些穿上長衫,有些隻將長衫搭在胳膊上。一個朋友說穿上長衫是常情,用不著特別敘出。他的話有道理。但這並不由於我的疏忽;這是我才力短,不會選擇。我的寫作有時不免牽於事實,不能自由運用事實,這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