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知識的誠實。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難,承認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一般人在知識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願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不知道而止。他是為真理。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隻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自己不知道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聖人,也該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並且讓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莊子·齊物論》記著: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嚐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三問而三不知。最後齧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麽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並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所以《應帝王》裏說,“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莊學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一層說,那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齧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而大喜”。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桃花源》裏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太上隱者“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