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上:谁是我

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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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19日,上午9点30分。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在我的小簿子里,刚刚写到明天准备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么,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将有一个新的计划。

再次仰头遥望铁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监狱占地数十公顷,由美国西部的阿尔斯兰州管辖。这是美国最贫穷最偏远的一个州,夹在科罗拉多山脉与落基山脉之间,平均海拔两千多米,90%以上都是高山与荒漠。这里的夏天最高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冬天最冷时有零下20摄氏度,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是寸草不生。

19世纪西部淘金的时代,涌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设立了这个阿尔斯兰州——这个词根竟然来自突厥语,意为狮子。

操场一角有块古老的墓地,平时大家放风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这座监狱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在这里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这片墓地里。据说在午夜刮起大风的时候,墓地里就会传出凄惨的呼号声——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只有一个人,他在许多年以前,永远消失在了监狱里,却没有被埋进墓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那个人。

因此,每年都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虽然也有罪大恶极之辈,即便坐上电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所犯之罪行,但我仍对此心怀恐惧,生怕半夜里睡得正熟之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我拖入地狱。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里,更不想终老于此地。

因为,我没有杀人。

对不起,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还是继续写我的故事吧。

铅笔在小簿子里写下一年多前的“明天”——周六。

我坐上前往杭州的长途巴士。

出门前我骗父母说,公司让我去苏州出差两天。看着妈妈有些担心,我便说是和销售部同事一起去的,必须把这笔业务谈下来,否则月底有可能要被裁员了。为保住我的饭碗,妈妈只能放我走了——若我告诉她我是去杭州,她就是拼着老命也不会放我走的。

没错,我要重返一年半前发生车祸之地,就像博客中所写:“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

2006年秋天的傍晚,我带着这样的勇气,带着被遗忘的秘密,悄悄前往杭州的某个角落。那个难以抗拒的**,导致了我的意外,还有另一个人的死亡,抹去了我脑中所有的记忆,但我仍要走向时间的另一端,回到致命的地方,回到毁灭的时刻。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我遇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拥有了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能力:读心术。

中午,巴士由沪杭高速抵达杭州。

无暇游玩西湖等名胜,在车站附近吃了点快餐,我就坐上出租车前往龙井。

我的记忆里没有这座城市,透过车窗望去,那么陌生——除了4月份去海岛培训,最近半年都没离开过上海。

远远地可以望见西湖,但很快就开出了城市,两边都是山坡和树林——龙井是山区,有许多小村落,现在也算西湖风景区的一部分,最有名的就是“龙井问茶”。我让司机在一条公路隧道出口处停下,穿越一座陡峭的山峰,名叫“白鹿山隧道”。

车祸发生在隧道出口,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山坡。隧道出口右侧,山体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常行驶不会有危险,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车在冲出隧道口的刹那,偏离方向撞上了这块岩石,车子弹向公路的另一边,我被甩了出去,头部着地,当场昏迷,另一边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黑车司机失踪,至今音信渺茫。

时隔18个月,我回到几乎将我灭亡的地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冒险穿过车流迅猛的公路,我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之下,这里早已没有了任何车祸迹象,唯有伸手抚摸石缝里长出的青草——是那辆车撞出的裂缝吗?我仿佛看到青草根里渗出鲜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更久的前人留下的?

隧道口没有行人与自行车,汽车飞快地冲出来,耳边灌满车轮呼啸之声,夹带着一股阴冷的风,旋转着从脸上划过,竟像寒冬腊月里一样刺骨。

不,这不仅仅是风,而是——杀气。

一种感觉,不需要眼睛和耳朵,仅仅是第六感觉。

脑中闪过许多碎片,仿佛车流滚滚而来,从胸口隆隆碾轧过去。我倚靠着那块致命的岩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杀气,不是来自这阴冷的空间,不是来自那残酷的时间,而是我自己。

我狼狈地逃离隧道,沿着山边的草丛,爬上一片陡峭的斜坡,双脚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公路远远抛在身后。我走进一条林间小径,下面是一片倾斜的茶园,再往下隐约可见一些屋顶,大概是龙井村民的茶馆,想必正有不少游客品茶买茶。

但在百米之遥的山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密林深处不见人影,只有被惊起的飞鸟。我独自在林中越走越深,连茶树也见不到了,脚下的道路越发荒芜,宛如步入隐士的庄园,这里,是否藏着《笑傲江湖》的西湖梅庄?

我不是令狐冲,更不是向问天,但我的背后确实有神秘来客。

是脚步声,幽灵般的脚步声,在茂密的竹林间跟踪我。当我快步疾行,那脚步也在疾行;当我骤然停下,那脚步也戛然而止,但只要我再往前走几步,便又在我身后响起。

突然,我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因为已迷失方向,连来时的路也看不清了。那家伙就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如果现在来个突然袭击,那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转身对着寂静的竹林狂吼起来:“喂!你是谁?快点儿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树叶最茂密之处一阵摇晃,果然闪出一个人影。

又是他!

短短数天之内,我第三次与他打了照面。

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两次都被我看到了他的心里话,而他都是胆怯地回避着我——在地铁里还让我激动得昏了过去。

陆海空也是因他而死的吗?还有失踪的严寒与方小案。现在他第三次出现,居然跟踪追击到了杭州龙井这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你!是谁?”

我握着拳头冲上去,这个男人转身就跑,不再给我直视他双眼的机会。在这树林茂密、地形崎岖的山中,我和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但很难在这里跑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撞到竹子。

“站住!”

我在后面大声叫骂,感觉却离他越来越远,这让我心急如焚。

终于追到一条山间小道,肾上腺素迅速分泌,偾张的血脉再度冲上我的头顶。那个人影逐渐模糊,仿佛黑色的天空塌了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水底下……龙井。

我复活了。

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混血的面孔。

在做梦吗?我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揉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是那张年轻的混血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鲜艳的唇,深邃的黑瞳正盯着我。

“孟……歌?”

我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却感到喉咙口火辣辣地疼。她端起一杯凉茶,小心地喂我喝下。茶水滋润着我,我才有了一些力气,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满目茶树,如梯田伸展到山上。这里是茶社的雅座,有布帘与外面隔离,我半躺在座位上,对面是穿着裙子的混血儿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

“请叫我莫妮卡。感觉好些了吗?”

“对不起,莫妮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自己都糊涂了。她蹙起眉毛用台湾腔的汉语说:“杭州龙井。今天是我来中国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同事说上海最近的度假胜地是杭州,我就坐火车来玩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我一个人来龙井喝茶,跑到这座山上的茶园,正好看到你躺在林间小道上,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以为你又喝醉了,就请山下的村民把你背到茶社里。”

“喝醉?”我苦笑了一声,“就算我真的喝醉了,也绝不可能在龙井这个地方。对了,我刚才睡了多久?”

莫妮卡看了看她的GUCCI手表:“现在是下午3点,我是半个小时前发现你的。”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竹林里的那个神秘男人,在追逐他的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只要有极端情绪和激烈动作,就会让我间歇性昏迷。

怎么会如此凑巧?又一次遇到了她——公司老总的新任助理。偌大的龙井山上,那么多茶园,那么多林子,山下又是那么多游客,她偏偏就发现了我?要知道,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我不敢说出自己的怀疑,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窗外的山林:“你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一个人上山,看到你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村民说,那条山路没人去的,我也是随便走走才发现了你,算你走运!”

“真是……太巧了。”我喝了口刚泡开的龙井,“我们又见面了。”

“高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是,我也当然记得你,刚从美国总部派遣过来,除了总经理,就属你最大了。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好多同事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总经理助理是许多人抢的肥差,想不到竟给这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占了,许多资深总监都愤愤不平,有人猜测她有什么高层背景。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但愿如此。”

跟莫妮卡说话的时候,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了。

她太不像公司高管了,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能,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什么?”

“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我们说话都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否则就是一种不礼貌。”

我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要她盯着我看,我便慌张地躲避,这也是最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我强迫自己转回头,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莫妮卡笑了笑:“你不要太介意,这是我们美国的习惯,说话比较直接。”

当她说到“我们美国”时,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到她长着一张中西混血的面孔,也不再感到别扭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国人。

“对了,你坐火车来的,今天杭州的火车站怎么样?”

既然她喜欢看别人的眼睛,我索性就直视着她,看看她心里在想什么。

“中国的火车站,人实在太多了!”

嘴上的回答非常自然,但她的眼睛却在说另一句话——“他为什么问我火车站?虽然我是坐旅游巴士来的,但说火车站人多总是没错的。”

我的眼睛与大脑,准确捕捉到了她真实的想法——她果然在撒谎!

莫妮卡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她根本不是坐火车来的,而是旅游巴士,也许就是我后面的那一班车。这些巴士相隔只有几分钟,她可以很容易在汽车站跟踪我。

我不动声色地问:“是啊,我怕你不习惯在中国旅行。”

“没问题!我才不怕呢。”

“你去过这附近的白鹿山隧道吗?”

“白鹿?”莫妮卡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我从没听说过。”

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却在说——“他想干什么?我是在隧道出口看到了他,但绝对不能承认。”

果然又是在装傻!

她明明跟踪着我,一直来到白鹿山隧道口,又跟着我走进密林深处,这样才会发现我晕倒在地,根本不是什么巧遇。难道她和那个神秘男人是同伙?

“哦,我是说,我下午去了白鹿山隧道口,接着就爬上这片茶山,遇到一个男人在跟踪我。我发现以后又回头去追,就这么晕倒在了小路上。你见到那个男人了吗?”

我并没有说出对莫妮卡的怀疑,只是将计就计地说出问题,想要发现她心里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竟变得这么狡猾,我不是一直老实内向并羞涩吗?怎么面对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发现你的时候,附近没有其他人。”

但她的眼睛同时泄露了心里话——“我是发现有个男人在跟踪你,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立刻就逃走了,我只好请村民来把你背下来。”

奇怪,这就是莫妮卡内心真实的想法,嘴巴可以说谎,眼睛却欺骗不了我。

她居然不认识那个神秘男人,看来对我感兴趣的还不止一伙人,那情况就更复杂了。

我又低头沉默了片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我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自己正在苏州和客户谈判,一切正常,不要担心。

“高能,为什么要对你妈妈说谎?”

莫妮卡说话的表情与眼神,丝毫不符合她的年龄,更像是成熟女人。

我烦躁地喝了一口茶:“她不希望我来杭州。”

“为什么?你是一个成年人。”

“不。”我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什么原因。”

“因为一年半前你在这里发生了车祸。”

她冷不防说出这句话,让我惊慌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昨天销售总监告诉我的——他说你的车祸非常奇怪,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醒来后却完全丧失了记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该死!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回她的心里话与嘴巴上说出的话完全一致——肯定是莫妮卡故意问的,否则公司里一百多个人,销售总监干吗偏要说起我这个小职员?

“是,他说得没错,而我的记忆到现在也没恢复。好吧,我承认,就是为查清一年半前的真相,我才瞒着父母偷偷跑来杭州的。”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我刚才说的白鹿山隧道,车祸就发生在那条隧道的出口,但现在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了,只有那个神秘的男人,他最近一直在跟踪我。”

“奇怪,他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又是谁?”

莫妮卡的眼睛告诉我,这句话也是她的心里话,这让我很失望:“我也想知道答案!”

“你的经历真是太离奇了,我能够帮助你吗?”

她大胆的请求让我为难,我从没想过要别人的帮助,而且她本身就难以让我信任,因为,她为什么一开始就对我说谎?

看我犹豫着无法回答,她索性直接问道:“你知道一年半以前,你为什么要来杭州吗?”

“不,我什么都忘记了。”

“那你肯定在杭州住过酒店。”

“没错,我失踪了好多天,至少第一晚是住酒店的。”

“你知道自己住在哪家酒店吗?”

“不,我不记得了——你干吗要紧追不舍?”

真的要让她也卷进来吗?恐怕她早就卷了进来。莫妮卡微微一笑,给我的茶杯里加了热水,混血儿的脸庞分外诱人。她睁大乌黑的眼睛说:“因为我的好奇心。我听说杭州是旅游城市,酒店一般都要提前预订,你平时是通过什么渠道订房间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一年半前我在周五傍晚出发,周末客房肯定要预订,但我摇摇头:“我说过我忘记了,也许是通过网络吧。”

“如果你通过网络预订,那么你的邮箱里应该会有确认订单的邮件。”

“邮箱?”我还是挠了挠头,“以前所有的密码都忘了,现在用的邮箱都是重新申请的。”

“我虽然来公司只有几天,但发觉你们喜欢用公司邮箱注册,我可以帮你找回密码。”

莫妮卡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登录了我们公司的服务器——总监一级才有的权限——很快就找到我的两个邮箱,一个是2004年注册的,另一个是2007年注册的。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找出了我最早注册的密码:82free04hero。

这就是被我遗忘的密码?

82free04hero——82代表我的出生年份,free是我向往的生活,04可能是我第一次注册邮箱的年份,hero或许是当年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曾经想做一个英雄?

她把电脑推到我面前:“你可以输入密码,进入以前的邮箱。”

看着莫妮卡迷人的双眼,我的手指犹豫了一下,轻轻输入这组被遗忘的密码,进入这个2004年注册的邮箱。

至少一年半没登录了,邮箱里挤满各种垃圾邮件,我直接翻到出事的2006年。收件箱里有一个“论坛用户激活”的邮件,收到的时间是2006年10月。我注意到发件人是“兰陵王秘密BBS”。

兰陵王秘密?

这封邮件告知我,在2006年10月7日我注册了“兰陵王秘密BBS”的论坛用户,我的注册名是“兰陵王传人”。

我看着莫妮卡的眼睛问:“你知道兰陵王吗?”

“What?Lan——”她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的历史课是最差的。”

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又一次撒谎了。

她知道兰陵王,而且希望我问出这个问题。但她的回答并不聪明,如果真的不懂历史,那么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发音,很难会立即联想到古代。

我不再追问了,她倒把头凑近说:“兰陵王秘密?是什么?快打开看看!”

我点开邮件里的论坛地址,进入一个BBS的页面。网页设计是很奇怪的黑色,点缀着一些红色的图案,一张狰狞的面具挂在网页的最上方,也许是后人想象的兰陵王的面具。

当我点入下一级页面,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文字:“兰陵王秘密是内部论坛,只有注册用户才有权进入,请先登录或注册。”

我点开登录页面,在用户名输入“兰陵王传人”,输入我刚找回的邮箱密码——82free04hero,大多数人都会用同一个密码注册不同的邮箱和网站,但愿当年的我也是如此。

没错!我顺利登录了论坛。这个BBS的帖子并不多,在最近的一个月内,总共只有十几个主帖。唯一的置顶帖子,是关于兰陵王的综合介绍,大部分内容我在网上都已看过,其余基本都是灌水,还有许多贴图,但绝大多数与兰陵王无关,无非是一些幽默与美女图,都是些无聊的过客,甚至不知道兰陵王是谁。但也有一些奇怪的帖子,上面打着一行行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像密电码。

“你有过发言吗?可以搜索用户名吗?”

莫妮卡提醒了我一句。我点开搜索功能,输入了我的ID“兰陵王传人”。

几秒钟后,网页上跳出“兰陵王传人”的发帖记录,居然密密麻麻有几十个。

我先看了看那些帖子的发表时间,全都集中在2006年10月,短短一个月发了26个主帖,还有103个跟帖。

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帖子,我点开自己最早发的帖子,题目竟是“我是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帖子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如题。

这时,莫妮卡斜眼看着我,说:“你?”

我?

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

我与兰陵王唯一的共同点是,同样姓高——可世界上姓高的人太多了,哪有那么巧的?

“兰陵王是谁呢?”

面对莫妮卡的追问,我并不回答,我也不在乎她的问题,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知道兰陵王是谁!

我继续看我在论坛里的第二个主帖,题目是“谁能告诉我兰陵王的秘密”。

帖子的内容依旧是两个字“如题”。

接下来的几十个帖子,几乎以每日一帖的速度发表,无非是请教历史上真正的兰陵王。但因为史料记载有限,即便有人回帖发言,也是网上可以找到的内容。

比如我的问题“兰陵王的辉煌武功”,有个ID为“北朝武魂”的回答——“兰陵王高长恭,南北朝时期北方最勇武的战将,‘有胆勇,善战斗’‘勇冠三军,百战百胜’。大家知道兰陵王大多因为他俊美外表与凶恶面具,但在战场上哪个人不是凶神恶煞?杀红眼时谁管对方长什么模样。他成为一代名将还是因为智勇双全。兰陵王最著名的战役是公元564年的‘邙山大战’。兰陵王临危受命,戴着狰狞凶恶的面具,领着五百精锐骑兵出阵,杀入北周军中,一路手刃敌军数员大将。当他杀到洛阳城下,取下沾满鲜血的面具,露出世人皆知的俊美面容,守城官兵士气大振,杀出城中,大破周兵。《北齐书》记载:‘芒(即邙)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莫妮卡在旁边看着说:“哦,原来兰陵王是这样的人。高能,你真是他的后代吗?”

这样的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也许论坛里的帖子会有答案。我看到我的另一个问题是“谁知道《兰陵王入阵曲》”。

有个叫“脸谱”的ID回答——

“《兰陵王入阵曲》,因为兰陵王的赫赫战功,北齐武士模仿他戴着面具杀敌的英姿,持假面歌舞庆祝胜利,成为挥剑击刺的男子独舞。《兰陵王入阵曲》充满战争的壮烈与男子汉的气魄,在历史上广泛流传,多次在唐朝宫廷内表演,宋朝以后逐渐失传。此曲在唐代传入日本,流传千年基本保持原貌。至今在古都奈良的‘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乐舞表演时,《兰陵王入阵曲》仍作为第一个独舞表演节目。日本将其视为雅乐,有严格的‘袭名’与‘秘传’的传承制度。1992年9月6日,经中国文物部门组织,日本奈良的雅乐团在河北磁县兰陵王墓前演出了《兰陵王入阵曲》。”

我的ID在下面继续跟帖,居然发了一首辛弃疾的词——兰陵王

辛弃疾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间,只合化,梦中蝶。

我大量地问了这种问题,一旦有人回帖,不管什么内容,我都非常积极地跟帖与人讨论。一直翻到2006年10月25日,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论坛主帖:“兰陵王是魔鬼还是天使?”

点开一看却是一段简短的发言:“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说兰陵王是魔鬼?”

下面的跟帖是:“传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显然,这个“传人”就是指我在论坛的ID“兰陵王传人”,看来我已经与论坛里的人混得比较熟了。

接着就是我的回复:“请告诉我,兰陵王还有什么秘密。”

对方的跟帖是:“你认为兰陵王是个天使吗?不,他是个魔鬼,他戴着面具杀人,杀了无数的人,因为他渴望去杀人,却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于是就使用了那张面具——不是一般的面具,甚至不是人为的面具,而是恶魔赐给他的,他变成了一张恶魔的脸,代替恶魔去尝遍人间的血。”

我立刻在后面跟帖反驳:“不准你侮辱我的祖先,我身上流着兰陵王高长恭的血,我不相信他是你所说的魔鬼。历史上的记载很清楚,他是一位勇敢的将军,也是一位谦逊的君子。《北齐书》记载他‘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他文武兼备,可以与将士同甘共苦,对待下人也平易温良,就像他那张俊美的脸。”

“God!”

莫妮卡盯着屏幕赞叹了一声,已经对我刮目相看了。我尴尬地说:“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看来那时候我阅读了大量有关兰陵王的资料。”

但这个BBS长帖还没完,对方仍在和我论战:“楼主,我想提醒你,中国的史书只能代表记录者的观点!与其说历史是被记录的,不如说是被创作的!真相永远是一团迷雾。你的兰陵王天使论,全来自这些记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真正的历史往往是另一种版本。再提醒一句,不要以为作为兰陵王的后代,你有多么荣耀。其实,你血管里高长恭的血脉和基因,反而会成为你生命中最大的悲剧!

如果不祸害你自己,那么必将祸害整个世界!”

这段话让我心中一震,仔细想来并非没有道理,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历史,所以谁都无法断定,那些古书里写的一定是真实的。

但接下来的帖子没完没了,我无法接受对方的观点,憋足劲儿要把他驳倒,开始昏天黑地的论战。你一言我一句,居然搭起几十层的高楼,一个帖子分好几页。发言时间从晚上8点到凌晨4点,持续到次日清晨7点,可见我是挑灯夜战的宅男无疑。

我注意到对方的ID,也就是和我激烈辩论的那个家伙,注册名叫——“蓝衣社”。

“蓝衣社?”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而这个帖子的最后一个跟帖,也是这个“蓝衣社”发出的:“传人,我给你发了站内短信,请你查收。”

我点开自己的站内短信箱,发现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论坛消息外,在2006年10月27日,收到一条来自“蓝衣社”的站内信息——“下周三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当面聊聊,关于兰陵王的秘密。地点由你来定。”

幸好站内短信箱里还保存着我的发信记录,我的回复内容是:“11月1日晚上8点,上海天香阁,靠窗的座位,我等你。”

这是我在“兰陵王秘密”论坛里最后的记录。

2006年11月1日?

这是个重要的日期,我立即联想到了什么!我打开我的博客网页,在2006年11月1日23点55分,我在自己的博客上如是说——“今夜,我终于见到了蓝衣社,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蓝衣社!

就是这个人,我的博客验证了论坛里的站内信息,我确实在那天晚上,见到了神秘的网友蓝衣社,而且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而在下一篇,2006年11月2日,我在博客里写道:“是的,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明天,就在明天!”

这里写的“明天”,就是2006年11月3日,我去杭州的那一天,也是我记忆空白的那一天,致命的危险开始的那一天,今天我来到这里所要寻找的那一天。

“嗯,果然有进展了。”莫妮卡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当时,你一定和那个蓝衣社见过面,两天后你就来到了杭州。”

“可原因呢?是什么原因让我对蓝衣社感到恐惧?又是什么促使我来到杭州?而且竟会成为人生的转折点?”

我想着想着就有些头疼,喝下一大口龙井。满山的茶园已陷入黑夜,居然聊了一个下午。

“对不起,我没有买回程的车票,现在要赶去汽车站了。”

我匆忙地站起来,莫妮卡却拽着我的袖管说:“刚得到的线索就要放弃吗?

反正明天周日又不上班,我已经订好了今晚的酒店。”

“这个……”

我的表情分外尴尬,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了。

“别乱想啦!我会另外再给你订个房间。这次一定要找到你在杭州住过的酒店!明天再回去吧。”

这回轮到莫妮卡急匆匆埋单,带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这片渐渐沉睡的茶山。

夜晚,7点。

车子驶入夜色中的竹林,酒店就在翠竹环抱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城市景色,却离西湖只有数百米远。

这是一家精品商务酒店,莫妮卡的出手非常大方,为我加订了一个商务单间,房费不打折要880元。

我还从没住过这么贵的酒店,硬着头皮拿出自己的信用卡。莫妮卡笑着说:“算公司请客吧,我每个月都有报销指标,这个月还剩许多没用掉呢!”

莫妮卡让我到她的房间里,继续用她的笔记本电脑。她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要房间服务生把晚餐送上来。这更让我局促不安,头一回独自坐在女孩的酒店房间里,我拘谨地挠着头皮:“真的不好意思,不用再麻烦你了,我可以去外面的网吧上网。”

“高能,你想一个人开溜吗?”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堵在门口,“如果不是我的帮忙,你能找回自己的密码,能够进入那个BBS吗?”

“我很感谢你,莫妮卡,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当然,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帮助你,我想你心里也很清楚,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听说在我来到中国分公司的前一周,你们销售部有人在办公室自杀。”

她的表情是出乎意料地成熟,我怯生生地回答:“是,销售六部的经理陆海空。”

“自杀的地点却是销售七部,站在你的办公桌上悬梁自尽!”

“没错。”我像做错事的小孩,低下头,“公司里早就传遍了,还有陆海空在自杀之前,用过我的电脑。”

“你说你有没有疑点呢?”

“有,我自己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莫妮卡冷冷地抛出一句:“最近又有两个销售员失踪了,销售六部的严寒与销售三部的方小案。我是公司总经理的助理,这些情况必须掌握,而且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三个人的自杀与失踪,很可能与你身上的秘密有关!”

“你怎么知道的?”

“对不起,我必须掌握每个员工的动向。至于怎么知道的,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你的,OK?”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从出现的那一天起,就像一颗深水炸弹,潜入这片无尽的黑暗海底。

“好,我视你默认。”

莫妮卡用我的密码登录“兰陵王秘密”论坛,重新看了一遍我的论坛发帖,尤其是最后我和蓝衣社辩论的那个长帖,连我也没有耐心全部仔细看完。

“God,简直在补习中文课。”

客房服务员把晚餐送上来了。她放下笔记本电脑,像许多美国女孩那样,开朗大方地招呼我用餐。她吃饭的同时看卫星电视,喝下一大杯浓咖啡,我担心她是否准备今晚不睡了。

十分钟就解决了晚餐,她端着咖啡打开我的公司邮箱,在我的目光犹豫之时,她直截了当地说:“别担心,我不会偷看你的隐私。”

在沉睡一年多的公司邮箱里,有许多携程旅行网定期发来的邮件。

“这个携程网是什么?”

“预订酒店、机票的网站。”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曾是携程网的用户。醒来以后的半年里,从没预订过酒店和机票。

我点开携程旅行网的主页,用邮箱里看到的用户名输入以前的密码:82free04hero。

没错!以前我真是一个懒人,所有的密码都用同一个。

顺利进入用户页面,可以查到所有的预订记录——最近一次是2006年11月2日,我预订了次日入住杭州的一家连锁酒店。

次日就是2006年11月3日,我从上海抵达杭州接着便失踪的时间。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笔记本屏幕:“你太棒了,莫妮卡!”

“还等什么!Let's go!”

半个小时后。

我和莫妮卡坐着出租车,来到杭州东方之星连锁酒店。根据携程旅行网里的记录,我预订了2006年11月3日这家酒店的一个单人房。

路上我按捺不住兴奋,仿佛那个秘密已唾手可得。莫妮卡却格外冷静,混血的脸在夜色中越发清晰,下车就直奔连锁酒店的前台。

前台服务生当然不会记得我,虽然我亮出了身份证,但时间已相隔一年半,服务生无法查询当年的入住记录。

正在僵持的时候,莫妮卡趁着四周没人注意,从包里掏出100美元,悄悄塞到服务生手里,又说了一连串美式英语。这服务生见多识广,立刻低声说:“酒店办公室的电脑里大概能查到往年的记录。”

他找来别人临时替班,带着我们来到酒店办公室,打开电脑,很快查到了2006年11月3日的入住记录——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晚9点30分入住。

没错!就是这里,但电脑并没有我的退房记录,服务生也有些奇怪,再一查才知道:原来我在入住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再来办理退房。根据酒店的规定,他们在三天后清理了房间,把我遗留的物品收到了酒店地下室的仓库里。

服务生又带我们来到地下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我用身份证办了登记手续,才得以打开这个尘封的箱子。

在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我忽然有些激动,箱子里会有什么秘密,抑或什么可怕的东西?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这墓穴般的地下室埋葬了一年零六个月。

我让莫妮卡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掏出一条毛巾、一套牙刷牙膏、几件内衣、一部手机充电器——没有了,就只有这些东西!

我失望地把整个箱子倒过来,还是什么都没剩下,只有这些个人日常用品。

莫妮卡看到那条发臭的男士**笑了:“这个倒是可以送给警察去检验一下。”

“该死!”我满脸羞愧地把这些东西又塞回箱子,转头对服务生说,“抱歉,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了,请把它们扔出去吧!”

回到酒店前台,我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服务生,你还认得我吗?假如那晚是你接待我的话。”

“对不起,我是今年才从其他酒店过来的。”服务生看了看前台替班的人,“不过你可以问问小王,他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年。”

替班的小王仔细看着我的脸,拧起眉毛肯定地说:“对,就是你!我想起来了。”

“你可要认清楚哦!”莫妮卡又强调了一句,“一年半过去了,这里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客人,你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呢?”

但小王确信无疑地说:“就是他,在入住以后就失踪了,没有再回来过,我们只能把他的物品清理了出去,所以对他的印象就特别深。”

我凑到他面前,想让他再认仔细:“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嗯……”小王低头想了想,“那晚我一直在前台值班,记得你是晚上入住的,到了大约午夜的时候,就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到前台给你打了个电话,就去了你的房间,直到凌晨3点多钟,我看到你和那个男人一起出了酒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年轻的男人?

总算有了进展,我着急地问:“你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对不起,早就不记得了。”

“不用再问了,他能记得你已经非常好了。”

莫妮卡当着其他人的面,给了小王100美元的小费。她何必为了我花费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呢?一定带着某种目的甚至有什么阴谋,我不禁对她越发提防。

她拽了拽我的衣袖:“走吧!”

可我还舍不得离开,仿佛这酒店还残留着我的气味。莫妮卡不客气地把我拉了出去,轻声说:“你是想去看你住过的房间吗?早就被打扫过几百遍了,不可能留下什么的。”

“这条线索又断了!”我无奈地看着杭州的夜色,“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究竟是谁呢?”

“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是说蓝衣社?嗯,他是最大的可能,现在可以确定,我和蓝衣社在上海见过面,两天后我就去了杭州,毫无疑问与蓝衣社有莫大的关系。也许他以某种诱饵让我来杭州与他见面,又在凌晨带我一起离开酒店,然后就绑架或袭击了我。”

莫妮卡却闪烁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还有另一种可能,一个男人在半夜跑到另一个男人的房间,隔了三个钟头又一起出门,你觉得他们会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呸!呸!呸!”

我第一次对莫妮卡的话感到生气,虽然我承认自己缺乏女人缘,但我只喜欢异性,绝对没有断袖之癖!

“Sorry!”她一脸坏笑地吐了吐舌头,“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在美国,这种事情很正常,我不会歧视同性恋的。”

简直要被她气疯了,我盯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我不是!”

“哦,其实我也只喜欢异性。”

回到竹林深处的精品商务酒店。

接近晚上10点钟了。我和莫妮卡来到房间外的走廊,她揉着眼睛说:“哎呀,周末还那么累啊,我们该睡了吧。”

“我们?”

我低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没想到美国女孩这么开放随便,混血儿身上或许有更多的野性基因。我又想起与田露的那个倒霉的晚上,就更加紧张起来。

忽然,莫妮卡在房间门口大笑起来:“高能,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你到你的房间去睡,我回我的房间去睡,谁想和你一起睡了?”

又是我自作多情,想想也是,怎么可能呢?我这颗敏感的心羞愧难当,匆匆回房关紧了门。

这家酒店的客房很宽敞,摆设也精致奢侈,是我住过的最好的酒店。我疲倦地躺倒在**,窗外响起竹叶的沙沙声,回想一天来发生的事,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莫妮卡的出现。她像一台飞速疾驰的牵引车,突然闯入我的世界,带着我这辆迷路的破车,开上通往秘密的高速公路。

她才二十来岁,居然成了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那是许多人奋斗十几年都坐不上去的位子。她那双神秘的眼睛,还有混血的脸庞,都像一个异域的谜——为何偏偏要来帮助我?

也许,我身上的秘密价值连城,所以她不惜一切代价接近我,甚至还要取得我的好感。我知道有几个问题她在说谎,谎言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我要不要继续听她的谎言?还是干脆就戳穿了她?她现在确实对我有用,大概她心里也是这么盘算的,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窗外,风雨交加,尽是竹林之声。

窗内,我辗转难眠,心底冒起无数个问号,那些白色的光芒又射入脑中。

一年半前的夜晚,我夜宿杭州,却在凌晨跟着一个男人失踪,数天之后发生车祸,我足足昏迷了一年,并丢失了全部记忆。一年半后,我还在杭州,这个充满疑惑的夜晚,又会发生什么?

我到凌晨才睡着,仿佛沉入不远的西湖之底,被黑暗的湖水紧紧包裹……午夜凶铃。

像一根针直刺耳膜,又刺穿了脑子,让我从湖底一跃而出。

睁开眼睛是漆黑的酒店客房,耳边响着急促的电话铃声,是谁半夜打电话进来?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只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知道你来了,但你想起来了吗?”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我顿时睡意全消,颤抖着抓住话筒:“什么?你说什么?”

“欢迎你回来,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确信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躲藏在电波的另一端,语气冷静沉着,像久违了的老朋友。

“你……你是谁?”

“看来,你真的丢失记忆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窗外的风雨摇晃着竹林,我忽然大胆地问道:“你是蓝衣社吗?”

对方并没有回答,听筒里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后背发凉,仿佛那呼吸就在你身后。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我仍举着电话许久,双手已被那个男人的声音凝固,时间是凌晨3点多钟——正是一年半前的秋夜,我和神秘人离开杭州连锁酒店的时间。

还来不及时光倒流,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跳下床缩在门后,犹豫着该不该开门。是电话里那个人来了?他要再度将我带走?这一回是哪个深渊?

“高能!是我啊!开门!”

门外响起莫妮卡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打开房门。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也不管我还穿着内衣,就指着电话说:“我在隔壁听到你的电话铃响了,还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是谁打来的?”

没想到她会如此警觉,我只好把刚才的电话如实相告。

莫妮卡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快点儿穿好衣服!谁要看你了?快!”

我尴尬地穿起衣服,被她拖到酒店前台,着急地要服务生查询来电显示。

前台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杭州本地的固定电话,莫妮卡让我打114查询。结果却很意外,居然是个公共电话,在酒店与西湖之间的小路上,距此不过两百米之遥。

莫妮卡向酒店借了两把雨伞,带着我冲入无边的雨夜。

凌晨3点半,我和这个并不熟悉的混血女子穿行在茂密的竹林小路中。四周不见人影,只能借助昏黄的路灯看路,雨点不时打在脸上,眼前晃动的竹影令人心悸。我转头看着莫妮卡,伞下她的长发飘舞,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沿着小路走了好几分钟,迎面看见一条横向马路,路边就是公共电话亭,再往前能笔直地通往西湖。

凄风苦雨中的电话亭里,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我绕着电话亭走了一圈,借助路灯观察周围,并无什么异常现象。我拿起公共电话打给自己的手机,确认这就是酒店前台查到的电话号码。

当我挂上电话的时候,才发现电话亭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笺纸。

莫妮卡小心地撕下这张纸片,用手机照亮上面的文字——“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第二天。

雨停了。

我和莫妮卡直到中午才从酒店退房出门,凌晨实在折腾得不行,在上午补了一觉——不要又想歪了,当然是在各自的房间。

凌晨3点,电话亭发现的小纸条,“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显然,这句话是写给我的。

只有我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这是我在一年半前,受到**来杭州并出事的原因?也是现在我重新陷入旋涡的原因?是这个混血的莫妮卡要接近我的原因?

该死的秘密!我的大脑已丢失了全部记忆,干吗还要我承受这些痛苦?

今天是周日,莫妮卡一出门就拉着我游西湖,可是我一点儿游玩的心情都没有,她却对我发号施令:“高能,我是来杭州度假的哦,你不要扫了我的兴致!”

在她的“美国式**威”下,我只能忍气吞声,就当给总经理助理做跟班吧。

我陪她重走了凌晨走过的小路,虽然竹叶上还带着雨水,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

笔直走向西湖,路过那座电话亭,到这里就全是游人了。穿过一条林荫道,便是柳丝正长烟波浩渺的西湖。相比西湖的几个热门景点,这里的人还不算太多,我们就在西湖的柳荫下散步。经过一夜风雨的湖水,轻轻扑打到脚边,暂时缓解了我紧张的情绪。看着偌大一池湖水,还有对岸的山水风景,我难得放松地深呼吸了几口。

走进湖边的一家餐厅,自然专宰莫妮卡这种“洋葱头”,坐下来点了些小菜,我忽然问:“这是你第一次来中国吗?”

“我中学是在台湾读的,但大陆是第一次来。”

“怪不得你中文说得很好。”

“我爸爸是华人,妈妈是苏格兰人。从小爸爸就和我说中文,就连我妈妈在家也学中文,所以我是用中文思维的。爸爸把我送到台湾读中学,他说那里的中文教育很好。后来我考回了美国的大学。”

“刚毕业?”

“去年拿到哈佛的经济学学士。”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里面不知埋藏着多少秘密。我始终紧盯她的眼睛,却并未发现有何异样,至少这几句没有说谎。

“莫妮卡,你知道吗?公司里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在嫉恨着你。”

“当然知道,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可我在乎。”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大多数中国人都很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那你知道别人怎么看你吗?”

我也不需要掩饰了:“在同事的眼中,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我在,他们就从我身边绕过;如果我不在,也完全不影响他们。我好像是公司里的隐形人,所有人都对我视若无睹,一转眼就会把我忘记。”

“高能,别去在意那些人,如果他们忽视你的存在,那你也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每个人都只能让自己满意。”

“也许吧……”

午餐过后,我感觉自己不再那么警惕莫妮卡了,虽然几次都盯着她的眼睛,但发现她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她有时向我敞开说心里话,有时又故意对我撒谎呢?

这个美国来的混血儿,相较阴郁的我明显活力四射,让我的情绪也开朗许多。沿着西湖跨过西泠桥,经过小小的孤山踏上白堤,眼前就是著名的断桥。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大胆地问:“你知道白娘子的故事吗?”

莫妮卡瞪大眼睛:“是什么?”

“一个中国古代的民间故事,也可以算是中国人的爱情童话。一条白蛇变成了美女,爱上了人间的男子,他们就在这西湖上相逢,后来结为了夫妻。”

“真有趣,人和蛇结婚?快点儿和我说说!”

她一下子挑起了我的兴致,最近半年我也难得如此健谈,便把我所知道的白蛇故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直到许仙与白娘子的断桥相会。

说着我们已走上断桥,四处都是拍照的人,无奈被迫做了别人的背景。莫妮卡摇摇头:“这里的人真是怪,那么好的景色,干吗非要拍人?”

突然,有个人影从桥栏上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入了西湖。

有人跳水自杀了?

我正好也在桥栏旁边,看到水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挣扎,显然不会游泳。

桥上响起一对夫妇的哭喊,原来那小孩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因为桥上拍照的人太多,被身边的人挤下了断桥。

水里的孩子拼命呼救,眼看就要被湖水吞没,而桥上虽然聚集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跳下去救人,孩子的父母看来也不会游泳。

刹那间,我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断桥。

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短暂的飞行间隙,我回头看见桥上莫妮卡的脸,她那深邃而乌黑的眼睛里,不知在惊讶地闪烁着什么。

然而,最糟糕的是——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会游泳,至少最近半年从没下过水!

假如我不会游泳。

后悔已来不及了,冰凉的西湖吞没了我,整个人浸入水的世界,宛如回到胎儿的母体。

四周充满绿色的水草,我的胸腔中憋足了气,四肢条件反射地摆动起来,像一只热带鱼在水里游。谢天谢地,我的水性还不错,没有像个秤砣直接到底。

我很快就抓到了那个小孩,他也憋着气没吃到水。救落水者是非常危险的,救人者常被遇险者拖入水底淹死。我小心地用胳膊夹紧他,费劲全身力气将他带出水面。在绿色的西湖水底,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的名字叫英雄。

当肺叶里的最后一口气即将用尽时,我终于带着男孩浮出西湖水面。

头顶就是断桥,两个人都大口呼吸起来。

桥上响起一片掌声。

不知谁伸下一支长长的竹竿,我抓住竹竿带着男孩往岸上游,爬上了断桥边的湖岸。

男孩被他的父母紧紧抱着,我则浑身湿淋淋地喘气。莫妮卡也不顾我身上的水,冲上来抱了我一下:“高能,你太棒了,你是Hero!”

旁边围观的人纷纷给我以掌声,孩子的父亲惊魂未定地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说:“太感谢您了!太感谢了!”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递给我。我尴尬地摇头:“不!不要这样。”

就在孩子的父亲执意要给我酬金时,人群中冲出一个记者,后面还跟着摄影师。记者面对镜头说:“救人的英雄就在我们眼前。”

接着镜头对准了我。而我像个落汤鸡,浑身上下滴着水,还不停地打着冷战。我赶紧用手遮挡住自己的脸:“对不起,我要去换衣服了!”

还没等记者抓住我,我已低头冲出人群,莫妮卡也紧跟在我身边。我一路跑过断桥,脱离了摄影机的视野。莫妮卡一边跑一边笑,从此对我刮目相看。其实我也看不懂自己,怎么突然有如此大的勇气,变成了救人英雄。

逃进西湖边的一条小路,这里有许多小服装店,我随便买了一套衣服,在更衣间擦干身体换上。莫妮卡带我走进一家美容院,我们并排躺在两张台子上,请服务员给我们洗头吹头。她的一头栗色长发很是显眼,连服务员都夸她漂亮。我转头看着她躺下的样子,闭着眼睛,宛如童话里睡着的公主,却又带着二分之一的东方血统,像迁徙在丝绸之路上的古典女子。

忽然,她转头看着我的眼睛,会心地笑了起来:“高能,你太让我吃惊了。”

“我自己也很吃惊。”

她眨着诱人的大眼睛说:“我现在都有些崇拜你了。你从小就喜欢游泳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游泳。虽然遗忘了记忆,却无法遗忘游泳的技能。”

躺着洗头的感觉很舒服,我不禁也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困扰了我半年的梦——最近的梦里,我跳到水中,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有自杀倾向。现在看来不可能,那个梦绝不是跳水自杀,因为我水性极好,本能会驱使我在最后时刻浮出水面,所以,即便我决心自杀,也不会选择死在水里。

那梦中的情景代表了什么?

在美容院里躺了一个钟头,出来时焕然一新,不再是昨天灰头土脸的模样,莫妮卡上下打量着我说:“嗯,其实你还是有很大空间改变形象的。”

“重要的不是形象,而是心情。”刚刚有了一些改观,我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低沉下来,“如果心情不好,再好的形象都没有用。”

“你有很重的心病。”

“是,我必须找回自己的秘密,找回失落的记忆,否则我的心病永远难以根治。”

我们又在杭州逛了两个小时,她大包小包地采购了不少东西,有茶业、丝绸等特产,也有大商场里的衣服、鞋子,于是我兼职成了她的搬运工。

傍晚,我们到汽车站买了票,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巴士。

车子驶入夜色弥漫的沪杭高速,我只看到远方的星空在天际线上神秘地闪烁,心情与来时完全不同,那时是忐忑不安,现在却已发现了许多秘密,虽然不知离真相还有多远,但至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曾经**并几乎毁灭我的世界。而坐在我身边的这个混血女子,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她又有多少谎言和真实呢?

“莫妮卡,你是怎么来杭州的?”

“奇怪,我不是回答过你了吗?我是坐火车来的。”

但在她的眼里,我读到了另一个答案:“怎么又提这个问题了?我是坐你后面的那班长途巴士来的,但这不能告诉你。”

“你在撒谎。”

“What?”

她明明就是在装傻,我看到她的心里在说:“我哪里说错了,才被他发现的?”

“你没有说错,但我确实发现了。”

这句话令她更加惊诧,她摇着头说:“我……我听不懂,我确实坐火车来的啊。”

莫妮卡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里话:“他在发什么神经?难道他有帮手在暗中调查我?”

“不要乱猜,我可没有什么帮手,我从来是独来独往。”

这下她终于慌了,尴尬得一塌糊涂,瞪大眼睛,再也不加掩饰地说:“God!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话?”

“嗯,从刚才说到现在,只有你这句话是真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的,高能,我承认我来杭州没有坐火车。”

“你坐的是长途巴士,就是我坐的那辆后面的一班,昨天上午跟踪我到了汽车站。”

莫妮卡仰起头沉默了许久,立体的脸庞在黑暗的车厢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好吧,你说得没错——刚才我对你说谎了,Sorry!”

“昨天,你还对我说了很多谎。”

“你怎么知道的?不,你绝对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还有一群秘密的人?”

我苦笑了一声:“我何必骗你?你才是第一个帮我调查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事。”

“不,不可能。”她低下头想了想,说,“那你再问我几个问题。”

“请看着我的眼睛。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阿拉伯人,我在哈佛读书时认识的,谈了半年就分手了。”

但莫妮卡的眼睛告诉我:她的第一个男友是台湾人。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是台湾人。”

“你!”

她惊讶地指着我的眼睛,却说不出半句话。

“继续说下去啊,关于你的第一个男友。”我一下子变得沉着冷静,甚至有些阴险狡诈,几乎都不认得自己了,“对不起,我对你以前的隐私没兴趣,你也可以不回答我的。”

“好吧,刚才我骗了你,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台湾人,他是我的高中班长。”

但这句话依然是说谎,莫妮卡内心的话是:“他是我在从台湾回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后来正巧成了我在哈佛的同学,我不相信高能连这个都能查到。”

我随即复述了她的心里话:“你们是在台湾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又一起在哈佛读书,但你不相信我连这个都能知道!”

她又发愣了十几秒:“是,我绝对不会相信,除非亲耳听到你说出来!高能,从你今天跳下西湖救人的那一刻起,你就太让我吃惊了。你天生就和一般人不同,你是不是掌握了某种魔法或巫术?”

“这是我的秘密。”

一道光射入黑暗的车厢,骤然照亮莫妮卡的脸,她仿佛发现了另一个我,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的身上有许多个秘密。”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没有撒谎。

“那你的秘密呢?”

我惊讶于自己的成熟,竟能反客为主掌握主动,将她一步步逼入陷阱。

莫妮卡心烦意乱地把头转向窗外,逃避我的目光:“以后再告诉你吧。”

车窗外的夜依旧深沉,黑暗中所有的阴影都在飞速后退,一如以往无边无尽的时光。

三个小时后,大巴驶入了上海的汽车站。莫妮卡匆忙地走在前面,而我则帮她拎着大包小包,当了一回总经理助理的助理。

出站经过一条人行隧道,有个流浪歌手坐在隧道里,孤独地弹着吉他:“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莫妮卡在他面前停下来,我也茫然地站在隧道里,仿佛站在没有尽头的墓道里。等《狼》凄厉的呼啸终了,她掏出100元人民币放在歌手面前。

走出隧道来到马路边,我提醒了她一句:“你花钱太大方了。”

“因为我喜欢那首歌。”莫妮卡难得地惆怅起来,仰头看着星空,“我想做一匹自由的狼,却注定要不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打车送我回家,然后坐着出租车离开。

回到家里,父母看到我平安归来,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怔怔地盯着父母的双眼,却发现只有他们眼中没有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