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一次次被推开,可他每次满怀希望地张望后,都会失望地垂下眼帘。如此数次,宋昱开口了:“我说了,Kite要傍晚才能回来。”
被看穿心事,叶遐尔讪讪地别开脸。
宋昱笑了:“你们中国人真是脸皮薄。”
“你也是中国人。”叶遐尔下意识地反驳。
“你只说对一半,我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韩国人,我出生在这里,从没离开过美国。”
“那你为什么会认识方筝?”叶遐尔咬咬牙,干脆将想问的问题全盘托出。
“我是在店门口捡到她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掂量这样的私事是否合适告诉他。果然很快宋昱就打住了,“其余的你可以问Kite。”
望着宋昱迟疑的神态,神经紧绷了整整一上午的叶遐尔总算松了口气。
至少迄今为止,这个叫Nick的华裔男人和方筝虽然关系亲密,但还没有到为对方做决定的地步。也就是说,他还有机会。
中午,宋昱如约带叶遐尔去吃中餐。暂时放下心结的叶遐尔胃口大开,饱餐一顿后,甚至提出下午帮宋昱收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说,内心却打着别的算盘。
方筝回来看见正在找零的叶遐尔果然吃了一惊:“你在做什么?”
“打工。”叶遐尔理直气壮。
“你开你的公司,好好的打什么工!”方筝也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叶遐尔无辜地眨眨眼睛:“难道你没听说吗?我的公司倒闭了。”
方筝回来的路上刚去过一趟超市,而现在,她手里的购物袋应声落地,土豆、番茄滚了一地。
15
“叶遐尔,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
“嗯。”叶遐尔一边吃着方筝做的咖哩饭,一边含糊地说道。
“那你打算在这里散心多久?你的家人呢,他们知道这件事吗?”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方筝急得一把夺过他的筷子,眼眶不自觉红了。
宋昱赶紧拍拍她的肩:“你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急。”
叶遐尔那只准备伸出替她拭泪的手忽然顿住了,最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故作无所谓地说:“还没呢,准备过完年再说。”
一时间,三个人的饭桌变得格外沉默,还是宋昱站出来打圆场:“既然结束了上一份工作,就当出来散心吧,叶先生想去哪里,我都可以作陪。”
“叫我Leslie。”叶遐尔慢慢将视线移到宋昱的脸上,“既然Nick先生这么好客,那我就打扰了。作为一个失业的人,相信我借用一下你家的沙发,你不会介意吧?作为感谢,我愿意在你的店里帮忙。”
“当然不介意。”宋昱连连摆手,不想原本一直没吭声的方筝却忽然大声道:“我介意!”
“Kite……”宋昱试图劝阻她,方筝却执意说下去:“叶遐尔,你不要这么自暴自弃,你去厕所照照镜子,现在的你是个什么鬼样子?跌倒了就要勇敢地爬起来,逃避算什么本事!”
方筝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叶遐尔忍俊不禁,他实在没法告诉她,他看上去精神不振,完全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连续失眠,而她就是那个扰他清梦的人。
但既然决定撒谎赖在这里,叶遐尔就必须拿出一个失意人的样子。他沉吟了片刻,竭力扮出痛心的样子:“丑丑,我知道,所以让我休息休息就好,我真的太累了。”
一句丑丑,令方筝的脸色骤变,她极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很快便放下叉子,告诉宋昱,说自己吃好了,先上楼换件衣服再下来洗碗。
不过十来级的楼梯,方筝走得百感交集,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高兴。
他得意的时候,可以做到半年时间对自己不闻不问,不论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他失意的时候,却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
一瞬间,方筝觉得倦怠极了,这种只被需要,却非爱慕的感情,她真是一点都不想要了。
那些追无可追的岁月,她只想舍弃。
洗过碗,方筝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叶遐尔身边,决定向他摊牌:“叶遐尔,我考虑过了,尽管你很可怜,但我没办法收留你。”
“嗯,我知道。”叶遐尔正在翻看一份当地的报纸,漫不经心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
“所以我从未拜托你收留我,我拜托的是Nick,你说是吧?Nick。”
叶遐尔看向一旁坐着的宋昱。
被夹在两人中间,实非宋昱所愿,他本以为方筝会满意他的决定,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后,宋昱总算想出个折中的解决方案:“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不过只有一周,一周后希望你尊重Kite的意见离开,我并不想她不开心。”
“一言为定。”叶遐尔微笑着点头。
方筝顿觉眼前一黑。
现在,她想自己是真的有点恨叶遐尔了,她只是想在没有他的地方好好生活,他却总不愿放过她。
16
周末,宋昱决定休息一天,尽地主之谊,载叶遐尔在匹兹堡四处逛逛。
和纽约不同,匹兹堡的夜生活并没有那么丰富,倒是有比较著名的流水别墅和动物园里的羊驼可以看。叶遐尔其实对两者都提不起兴趣,但和每天在店里被方筝无视相比,或许出去走走,她的心情会好一些。
这一次相见,他能明显感知到,方筝对待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对此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就连他,对待方筝的感情似乎都和过去不尽相同。
宋昱家的沙发不大,身高一米八的他蜷曲在上面,每晚总是难以入眠,于是越来越多的往事被他记起。
叶遐尔自认为是个一心往前冲的人,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会分一点时间给回忆。
还记得方筝二十岁那年的生日,他在苏州买了一只老师傅做的纸风筝送给她。方筝喜欢得要死,只可惜寝室空间狭窄放不下,她便宝贝似的将它挂在了叶遐尔工作室的墙上,每天她都要用鸡毛掸子扫去上面的灰尘。
她的眼神虔诚,如同祭祀神灵。叶遐尔笑她幼稚,她也不生气,只是喜滋滋地走开,脸颊上满是少女的红晕。
然而不足一个月,那个风筝便惨死在叶遐尔当时的新女朋友手中,她趁叶遐尔开会的空当将它偷去公园玩,不料风筝在半空断了线,越飞越远,再也追不到了。
“我再买只新的给你?她不是故意的,你有什么不开心骂我就好,别为难她……”叶遐尔试探着安慰方筝,毕竟那位女朋友是他花了好大工夫才追到的,他舍不得责难。
方筝迟疑了片刻,最后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转天,叶遐尔便发现那只用来清理风筝的鸡毛掸子失了踪,而日后方筝的每一个生日,他即便再送方筝多么贵重的礼物,她似乎也再没上过心,想来,是被自己当日的话伤透了心。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方筝喜欢自己呢?
世界上再笨的人都明白方筝的心意,更何况是叶遐尔这样的聪明人。
可他情愿假装不知,或许是怕有朝一日分开,会少了一个得力战友。有些感情,因为比别的慎重,想要开始,反倒难上加难。
于是一拖再拖,才到了今日。
如今,方筝坐在别的男人的副驾驶座上,目不斜视地向他介绍当地的名胜。即便是路人也能看出她对自己没有一丝情意。
车子抵达流水别墅附近,方筝冷声说:“下车吧。”说罢,她将车门打开,径自要下车。
一辆速度超过100迈的法拉利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那距离近得令叶遐尔头皮发麻,等他反应过来,宋昱已紧紧将她拽进自己怀里:“Watch out (当心)!”
午后的阳光安静而斑驳,透过车窗,落在叶遐尔的脸上。他的眼未被刺痛,心中却狠狠扎进针芒。
那流逝的岁月里,他与方筝也一同沐浴过B大的阳光,然而他从未抱紧她。
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她说要离开时,她握住的他的手。想必那天,她一定鼓足了一生的勇气,因为他还记得她手心的温度。
湿湿的,热热的,就像他此刻极力克制的某种情绪。
17
傍晚回家的路上,宋昱接到朋友的电话,说要过去帮忙送她家的小狗去宠物医院生产。
宋昱斟酌再三,问叶遐尔:“会开车吗?”
叶遐尔点头,宋昱犹豫地看了一眼整天都没有精神的方筝:“那你送Kite回去,等我回来做晚饭。”
宋昱提前两个街区下了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叶遐尔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方筝,我们谈谈。”他甚至等不及宋昱走远,便立刻将车门锁上,一双眼直直地逼视着她。
然而方筝却充耳不闻,低头玩自己的手机。
“丑丑!”他甚至紧张得破了音。
方筝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用最最平静的眼神望着他:“谈什么?”
叶遐尔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是啊,谈什么?
草率地向方筝表白吗?相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方筝,她的自尊心那么强,是断然不可能相信自己的话的。那总要说些什么……他心乱如麻,话一出口,竟是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你和Nick到底是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方筝的答案简单粗暴,虽然她还没有答应宋昱的追求,但她并不想叶遐尔有其他的想法。
“既然是男女朋友,那为什么你们从没有牵过手?”
“美国不流行牵手。”方筝的辩解多少有些无力。
“可你是中国人!”
“Nick是美国人!”
“方筝,你不要骗我,你一点都不擅长说谎。”
“叶遐尔……”方筝喘着气,眼中是浓浓的怒意,“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自大的样子有时候实在很令人恶心!”
这是这些年来方筝对叶遐尔说过的最难听的一句话,以至于叶遐尔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方筝趁机解了车锁,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朝宋昱的朋友家走去。直到方筝号啕着站在宋昱面前,叶遐尔还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他突然有些后悔来见方筝,因为他发现,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在方筝面前,便褪去光环,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会嫉妒、会嘲讽,还会失态,那不是方筝认识的他,也不是他熟悉的自己。
他突然感到害怕。他不仅害怕自己变得平庸,他更害怕的是,方筝可能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当我们将自己置于深刻的情感之中,我们也就学会了真正的恐惧。
那一夜之后,叶遐尔默默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停在宋昱面包店前的车,和寄放在邻居那里的车钥匙。
回国后一段时间的深夜,叶遐尔忽然接到方筝的电话。
沉默了很久后,电话那头的人说:“你骗我,你的公司根本就没有倒闭,我问过陈菁了,她说你的公司蒸蒸日上,你没有失业。”
他无言以对,最后只能点头承认:“是……”
“还好你骗我,”方筝自嘲地笑了,“这样的话,我也就安心了。”
“丑丑,你听我解释……”
叶遐尔慌忙叫她的名字,但方筝却打断了他:“不要再叫我丑丑,叶遐尔,从今以后,希望你能离开我的世界,再也不要联系我。”
一周后,叶遐尔收到了一封国际快递,里面是一个空****的大信封,信封里只有一片拼图。
他终于找到了丢失的东西,却也永远失去了另一样东西。
叶遐尔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知道,方筝是认真的。
18
一年半后,方筝以全A的成绩毕业。
毕业后,她拒绝了三份来自国际大公司的Offer,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国。陈菁一边在电话这头哄刚出生的宝宝,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她:“美国就算什么都不好,空气也总比北京要好……还是你惦记叶遐尔?哈,那个浑球,大概早把你忘了,日子过得不晓得多滋润……”
“不是啊,陈菁,”方筝温柔地摇头,“只不过有句老话是这样的,父母在,不远游。陈菁……我想家了。”
和宋昱分手的时候,他开车去机场送她。明知道航班有提供餐食,他还是坚持为她准备了西点。从新鲜的面包到蛋挞,每一样,都是他清晨五点起来烤好的。
他们在候机厅告别,方筝紧紧拥抱这个男人,对他说了好多遍Thank you和Sorry。她一边说,一边哭,尽管那种眼泪和为叶遐尔流过的不同,但她知道,在她生命的这一段里,这个男人有着谁也无法代替的地位。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与叶遐尔负气告别,她在宋昱面前哭得那样失态,是他将她轻轻搂在怀中,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背,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她从没有对宋昱诉说过她和叶遐尔之间的故事,宋昱也没有问过,好像美国人的思维都是如此,那是你的过去,我不会去评断,也不会去介怀。
与宋昱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平静而快乐,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方筝也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所以当她说要走时,宋昱并没有挽留。
“Go back,if you want(如果你想,就回来).”他满怀眷恋地亲吻她的脸颊,似乎比她这个说分手的人,还要洒脱。
回到北京,方筝第一时间在机场给他打电话报平安,迟疑了片刻,她还是问他:“为什么不留住我?”
“因为你最爱的人不是我。”他温柔地道出残忍的真相,仿佛已经原谅了她的自私。方筝的眼泪再度涌出来,她仓皇地挂断电话。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宋昱。
再遇见叶遐尔,已经是圣诞节前的事了。方筝入职本市最大的一家IT 企业,按理说和叶遐尔已经难有任何交集。但生活偏偏就有那么黑色幽默,叶遐尔最近感兴趣准备追求的某位女性,刚好在方筝的公司做HR,他去接她下班,便碰见到人事部办事的方筝。
“好久不见。”
千言万语,无非化为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如果说两年前的叶遐尔还会为见到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哽咽,那么现在的叶遐尔,已修炼出情圣级别的坦然了。
至少,是表面的坦然。
“嗯。”方筝也不是真的惊讶,她既然决定回国,就知道北京只有这么大,两个人遇见的概率也不是没有。
“什么时候回国的?”
“有小半年了吧。”方筝慢吞吞地答话,眼角的余光瞥见叶遐尔的新欢走过来,打算识趣地离开,“叙旧的话可以等春节同学会,我看你也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但叶遐尔似乎不这么想,故意提高嗓门叫她:“等等啊,丑丑,我话还没说完呢。”
“丑丑?”那女生刚好走近,狐疑地打量方筝,“方工明明很美呀。”
叶遐尔果然嗤笑一声:“那是你不知道,你们方工年轻的时候呀,特别丑。”
“整容了?”女生脱口而出。本来,搞IT的女生大都相貌平庸,方筝刚一回国,就因为出众的外表轰动技术部,即便是人事部也多少有所耳闻。
方筝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自嘲:“是吧,我黑历史不少,你要是有空,可以听叶先生慢慢说,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人人都爱用“纵使相逢应不识”来形容久别的悲凉,方筝想,她与叶遐尔,若是能相逢不识,大概反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19
圣诞酒会,叶遐尔作为HR的男伴出席。这和方筝预想的一模一样,也就没了惊讶。
两年过去,如今的叶遐尔比当年又多出一份从容,说他八面玲珑也不为过,否则怎么会一整晚都应酬不断。
端着气泡酒,方筝从宴会厅这头走到那头,无所事事得与整个会场格格不入,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早知道就约陈菁去吃麻辣烫了。
正后悔着,叶遐尔居然一声不吭地凑到她身边:“怎么一个人?”
“工作忙,不如叶总会享受生活。”
“方筝你变了,变得牙尖嘴利了。”
“哦?那变就变吧,和变化相比,要求一个人十年如一日更难。”
“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让我想想,”方筝似认真托腮思索,最后只是无奈地摇头,“还真没有。只是这里空气不太好,又吃不饱,我还是先走好了。”
出门打到一辆出租车,方筝报了母校的地址。毕业这么多年,今晚她格外想念校门外的小吃店。
没有最爱的麻辣烫,一碗炸酱面也是好的。
店里坐的都是年轻学生,在这个孤独尤为可耻的夜晚,方筝甚至找不出一个落单的。满世界都是对她这样的单身女青年的恶意啊,她笑着叹了口气,掰开筷子。
结果还没吃几口,便有人走进来,坐在她的面前,也点了相同的炸酱面。
“女朋友呢?”
“先申明,她还不是我女朋友。”叶遐尔低头擦桌子。
“叶遐尔,你也变了,变得老奸巨猾。”方筝顿了顿,放下筷子,“我不喜欢跟太精明的人吃饭,会败胃口的。”
“那就当我是个老朋友好了。”
或许是那句“老朋友”触动了方筝的神经,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我们不是朋友,叶遐尔。”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直到桌上的两碗面都糊成了团,方筝才木然地低下头,开始掏钱。
她说得没错,和太精明的人吃饭会败胃口,就好像现在,她忽然感觉不到饿了。
从面店走出来,她伸手招车,然而那只手却很快被叶遐尔拽住。他拽得紧紧的,根本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方筝,真的不跟我说一句好久不见吗?我们已经两年……两年没有见过了。”他说话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方筝挣扎了两下,见挣不脱,便放弃了:“好久不见,叶遐尔,如果仅仅是为了这句话,那应该足够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希望你尊重我的意愿,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不要再联系我了,现在我依然是这么想的。”
十二月的长安街有点冷,叶遐尔的车经过天安门,那一排排笔直的路灯,庄严也寂寥。灯光照进半开的车窗,他毫无征兆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的眼眶湿了。
成年人的告别总是比青春期更理智,更完整,可却丝毫无法减少心中的苦闷。
20
叶遐尔果然识趣地消失了,他和人事部那个姑娘,自然也没了下文。方筝后来因为公事去过人事部两次,那姑娘对她也没好脸色。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四处宣扬方筝整过容,修养到底是好的。
陈菁孩子满周岁,方筝下班挑好礼物去参加生日宴。留在北京的老同学去了不少,包括平时没什么往来的,却唯独没有叶遐尔,这让方筝多少有些惊讶。不过这也不怪她,毕竟她并不知道陈菁结婚时和叶遐尔之间的那段对话。
陈菁当天特别高兴,但带孩子不方便喝酒,便只好拼命劝老同学喝酒。
方筝酒量不好,但四年姐妹情谊,还是架不住多喝了点,走出酒店时,人多少有些摇摇晃晃。
有没结婚的老同学瞅准机会要送她回去,她连忙客套地拒绝。对方还有个哥们儿,酒也喝了不少,见状忍不住插嘴:“你不会还惦记着叶遐尔吧?
别傻了,他最近可倒霉了,就差没搬警局住了。最近我还见过他一次,人不人鬼不鬼的,哪有当年那嘚瑟劲儿?”
方筝原本还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连问了两句“怎么回事”。大概是表情严肃得有些可怕,那哥们儿也被吓得酒醒了不少,支支吾吾解释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啦,我们又不熟,听人说好像是他们公司那个副总卷款跑路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这大过年的,也是够背的了……”
没等那人把话说完,方筝已钻进一辆出租车,一溜烟走了。
你看,其实该有的她都有,叶遐尔新公司的地址、他的新手机号,还有公寓……如今社交圈如此便捷,想知道这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好几年了,他居然也没有搬家,也不知道她曾偷走了一块的那幅拼图还在不在。
方筝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得厉害,大概是喝多了的后遗症,但此刻她也顾不上了,因为心中有个更紧迫的声音告诉她,他需要她。
说来多么可笑啊,不管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只要他叶遐尔需要,甚至不需要一声呼唤,她就会立刻奔向他,不顾一切。
叶遐尔今天难得在家,春节嘛,他总得给自己留个喘息的机会。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门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往杯子里倒纯威士忌,本打算在这个夜悄无声息地醉过去,但很明显,门外的那个人打乱了他的计划。
电光石火不过一瞬之间。
叶遐尔很难分辨出,当看到站在眼前活生生的方筝的那一刻,究竟是自己主动吻上去的,还是方筝主动凑过来的。
有些东西压抑得太久,反倒变得汹涌得可怕,尤其是当方筝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拼图时,她甚至呜咽着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那一下是真的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算了算了,毕竟这一天,他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或许是未名湖边,或许是瓦尔登湖边,反正总有过那么一片水域,曾透映出他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方筝先醒了,宿醉后头痛欲裂,但她知道昨晚自己做了什么。但她不清楚的是,天亮后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窗外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静坐了一会儿,重新缩进被窝里,依偎在那个熟睡的男人怀中。
21
等方筝再醒来的时候,叶遐尔已经不见了。桌上是一份尚且温热的早餐,还有一张便条:“我有事出去一会儿,等下回来。”
方筝捂着脸反复将那张便条看了几遍,面颊上竟浮起一丝红晕。那是十八九岁,她刚喜欢上叶遐尔时才会出现的表情,如少女般渴望爱情的表情。
然而方筝那日一直等到中午,也没等到叶遐尔。公司打电话叫无故翘班的她回去上班,她谎称自己病了,请了一天病假,但直到深夜,那扇门都没有被推开。
午夜十二点,方筝从沙发上起身,将桌上的碗碟拿去厨房洗干净,再环视了整个公寓一圈,最后披上自己的大衣,离开了。
十八岁时,我们还能很快找到千万个理由,为对方的缺席开脱,但二十五岁的时候,方筝发现,她已经很难怀抱最后的天真。
那天之后她变得很忙,虽然叶遐尔坚持每天打电话给她,但她都转接到了语音信箱。
爱情能打败自尊的,也只有青春无敌的那几年。
叶遐尔杀到她公司的时候,精神看上去比那夜要好多了。她松了口气,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却没有邀请他坐下。
“丑丑。”他站在门口,叫她的绰号,方筝突然变得极其不耐烦:“叶先生,麻烦你叫我Kite!”
“Kite……”他迟疑片刻后,竟也真的改了口。
这下换方筝惊讶了,她愣了愣,半晌才点头:“嗯。”
“那天我临时遇到点事,被绊住了,所以没能及时赶回北京……”他赶紧向她解释。
“你去了哪里?”
“太原。有人提供线索说,在那里见到了付盛。”
付盛便是那个卷款逃走的副总。
“嗯……”方筝始终沉默着,她并没有觉得叶遐尔在撒谎,但他给她的解释,却终究不是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他可以跳过那晚发生的事,她知道,他们都不再年少无知,他的经历比她多,但她也不算是一张白纸,所以即便他这样做,她也没有资格指责他。毕竟一切的选择,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可即便道理她都懂,却还是心有不甘,所以她还是试探着问他:“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她竭力克制住眼神中的期待,而门口那个人,则在微微一怔后,冷静地摇头:“没有了。”
也就是那一刻,方筝死了心。
真奇怪,她想,这明明是比过去她苦恋叶遐尔时还大的打击,但她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大概是一早就认了命,方筝深吸一口气:“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些忙完再联系你。”
22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叶遐尔和方筝的新公司开业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如同大学时那样,他们在最普通的商住楼里,只拥有几张办公桌,却坚信自己能拥有最广阔的未来。
叶遐尔能这么快重新振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方筝的功劳。是方筝二话不说,辞掉高薪的职位,像多年前他邀请自己时一样,邀请叶遐尔一起打天下。
只是这一次,叶遐尔听取了方筝的意见,将目标选在国外,发展中国家是他们的主要客户。
陈菁为此跟她闹得几乎绝交:“多少年了!方筝你数数,你要在这个浑蛋身上浪费多少青春才够?”
面对陈菁的怒不可遏,方筝反倒显得很平静:“你放心,菁菁,我心里有数。而且这次不是叶遐尔找上我的,是我主动找的他,一起创业也不是坏事,至少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他不会害我。”
“朽木不可雕!”陈菁气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走。
还好她不知道自己和叶遐尔有过的那一夜,否则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去把叶遐尔千刀万剐的,方筝苦笑。
但是呢,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她很明白,在挣扎这么久后,她若是还没能彻底离开这个男人,就说明她依然舍不得离开他。
就算是瞎了眼也好,人生苦短,即便是愚蠢的选择,她也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那之后的一年,大概是方筝最苦的一段日子,很多东西要重新学起,跨国际业务也比她曾经想象的要艰难数倍。最初还是只能靠本地的一些小工程维持,然后才是逐渐扩张,渐渐能触及到更高的领域。
宋昱重新联系她的时候,她刚好签完第一笔国际单,那一整个下午,她都激动得双手颤抖。宋昱的声音隔着不长不短的岁月重新穿过她的耳膜,多少显得有些陌生。她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真的是宋昱。
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我在北京,Kite,”电话里的男人笑得爽朗,“来见我一面吧!”
方筝请他吃饭,在国贸附近的鼎泰丰。
“怎么突然就来中国了?”她问。
“我在北京的亲戚想开家烘焙店,拜托我来做一段时间的技术指导。”
“也就是说我能再尝到你的手艺?”
“随时可以。”宋昱温柔地点头。
吃过饭他们又找了一家清吧喝酒,宋昱讲了讲他这几年的情史,方筝听得挺认真的,宋昱忽然问她:“你呢,你和叶呢?”
想必他一早便认定她是回来找他的,即便当年方筝什么都没说。
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所以方筝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没有下文啦。”
坐在对面的宋昱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方筝空洞的眼神,两人什么都没说,只听见窗外的雨声——
哗啦啦,哗啦啦,又是一场夏雨。
23
反正天气热,淋淋雨也没什么关系,抱着这样的想法的方筝和宋昱被淋了个透。
好不容易有辆出租车经过,宋昱催她上去:“你放心,我认识路。”
方筝却坚持:“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你先上车吧,我等下一辆。”
他们僵持了片刻,最后宋昱干脆顺手将她推进了车里:“先送你回去,我再回酒店。”
没有了饭店酒吧的嘈杂声,车内竟然安静得有些可怕。方筝这才后知后觉,怎么说宋昱都是她的前任,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到心中毫无波澜,还是她真的把这一生的情感都只给了另一个人?
这听上去是一件多么可鄙又可怜的事啊。
方筝自嘲地冷哼一声,这才发现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她的小区楼下。宋昱替她开了门,用蹩脚的普通话请师傅等一下。
方筝有些惊讶:“你学了汉语?”
“你走之后,我自己慢慢学了一些。”
言止于此,再问就有些尴尬了。
方筝清清嗓子:“那我上去了。”
“我送你吧。”宋昱忽地抓住她的手臂,“放心,我不会让你请我喝咖啡的。”
挺拙劣的笑话,所以没有人笑出来,但方筝的心毕竟是软了一下,她想起了匹兹堡那些寂寞疲惫的岁月,是这个人陪伴着她走过来的。
她终于松了口:“好吧,正好我拿雨伞给你。”
当叶遐尔看见方筝和宋昱一同走出电梯时,他愣怔了片刻,而后立刻躲到了逃生楼梯间。
很快,他听见方筝公寓的门开了,又关上,然后一切恢复到最初的安静。
三秒后,他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可笑的是,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为什么宋昱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他要立刻离开这里。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待在一起多久,又会发生些什么。
他看了看掌心中的那枚戒指,现在,他觉得它像块烧得火红的炭,就要将他灼伤。
不得不承认,爱情中的时机很重要,但对于叶遐尔来说,似乎每一个时机,他都没能把握住。
从方筝决定出国留学,他后知后觉没有留住她,到后来他追去匹兹堡,他担心方筝已经不喜欢他了……他总是稀里糊涂地错过和她在一起的机会。
唯有和方筝在一起的那一夜,是他清醒而主动放弃的,因为可笑却无法舍弃的自尊。
当时他的生活一团糟,在那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向方筝告白,接受她的感情。他不希望方筝觉得她是他人生低谷时的一根稻草,但叶遐尔不知道的是,方筝从来都不介意。
她放下一切,等待的,无非是这个人。
可叶遐尔却一直在等一个完美的时机,等自己可以满怀信心,毫无顾虑地对她说出爱,但他不明白,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时机,只有勇敢去爱的人。
所以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叶遐尔,再度选择放弃了眼下这个在他看来并不合适的时机。
只因他无法百分之百肯定,方筝对宋昱,是不是真的过去了。
毕竟她曾为他拒绝了自己。
他向来是个对自己十分自信的人,但在方筝的事情上,却时常表现得毫无自信,也不知是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而对于他的一次次放弃,陈菁后来只说了一句话:“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只是不够爱她,叶遐尔,你就是个渣。”
叶遐尔想了想,万念俱灰地点头:“你是对的,陈菁,所以活该我遭到报应,也活该我失去她。”
那是方筝发来婚照的当晚他说的,她当然没有嫁给宋昱,但也没有嫁给他。
24
那天之后,宋昱果真留在了北京,帮他的亲戚筹备烘焙店。宋昱偶尔过去给方筝送点心,若是心情不错,方筝便会分给叶遐尔一份,但至于他吃没吃,方筝从不介意。
自从和叶遐尔重新成为战友,她就努力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他的很多事,这其中自然包括他近日突然开始变得多如牛毛的女朋友。
对此,方筝冷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过去一年的修身养性不是叶遐尔的本质变了,而是他无暇风流,有那么多的工作在等着他,他哪里有空?而如今,他们的公司已渐渐上了正轨,他便故态萌发,一切全在情理之中。
对于这一切,方筝虽然心中有把邪火在烧,但仍保持着表面的平和,直到叶遐尔把战火烧到他们的会议室,方筝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那天午休,方筝想提前准备下午会议的PPT,推开会议室的门,便看见叶遐尔正和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姑娘痴缠接吻。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方筝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选择,她一言不发地将那个女人从叶遐尔的身边揪起来,一路拖出公司大门,然后再回到会议室,锁上大门。
四周静得可怕,方筝可以听见自己重重的喘息声:“叶遐尔,你乱搞也要有点分寸!这里是会议室!”
“是吗?那宋昱来你办公室给你送点心的时候,我也没把他赶走啊。管好你自己吧,方筝!”
没想到叶遐尔会这样回敬他,方筝气得声音都哑了:“叶遐尔,别用你恶心的思维来想我!”
“是,我恶心,你不恶心,所以你才和前男友纠缠不清!”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就一个前男友,可你呢,你最近有过的女人,大概可以排去五环外了吧!”
和平的假面一旦被撕破,便只剩下血淋淋的真相。
方筝和叶遐尔就像两只兽,疯狂撕咬着对方最薄弱的地方,谁也不甘示弱。
根本不会再有那些美好的岁月了,方筝咬牙,眼中渐渐涌起阵阵泪意,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执着地留在这个人身边呢?
是因为那些从年少时就没有得到回应的爱吗?如果是,那么今天,她总算是绝望了。
不是一次次的死心,而是绝望,再也不会死灰复燃的绝望。
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会议室的大门:“叶遐尔,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如果不想这间公司这么快就散伙倒闭的话。”
三个月后,宋昱要回美国了,和方筝再次告别时,他终于无法像第一次告别时那样风轻云淡:“其实我可以不来的,Kite,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然后我就会忍不住问自己,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忍不住想来看看……”
“所以你失望了吗?”方筝苦笑。
“不不不,Kite,我只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你的真命天子不仅不是我,也不是Leslie,过去我以为不是我,就是他,是我太天真了。”
“你是对的,只可惜,这个道理我用了快十年才明白。但你放心,这一次我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就像你说的,不是你,也不是他,那么总会有别人的,所以我们祝福彼此吧,Nick。”
25
其实在踏入埃塞俄比亚的那一刻起,方筝就没有想过再回去。这段时间她一直积极地寻找着可靠的下家,接手她那部分股权和经营权,而在来非洲之前,她总算找到了。
虽然这段时间里,她与叶遐尔看上去在微妙中寻找到了一种平衡,他不会再越界,她也不会,他们共同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关系,各怀心事地说着俏皮话,但方筝知道,这不会是长久之计,只是她没料到,叶遐尔会这么快就在这个陌生国度的夜晚失态。
他风度尽失地质问她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哪怕一分钟。她觉得这样的叶遐尔既可笑,又可怜。所以她大方地承认了:“当然,叶遐尔,我喜欢过你,我爱过你,你其实比谁都清楚,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但那又怎么样呢……叶遐尔。”
方筝从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她会以这样的形式跟叶遐尔告白。这样平静的、温柔的、完全不像她的话语,从她的嘴里倾吐出来时,她的灵魂从头至脚战栗,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然后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痛苦地捂住了脸。
叶遐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大半个人生都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夜晚,他们竟会如此**裸地直面彼此的内心。
可方筝的告白听上去,却更像是一场告别。
他们沉默地僵持在那里,叶遐尔慢慢伸出手,想去握住方筝的。但手指刚触到方筝的皮肤,又胆怯地缩了回来。
他垂下头,看着方筝光滑的无名指,那里本该有一枚戒指。
而或许,他们早应该已同床共枕千日,夜夜抵足而眠的。
“我们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很多?”
“是的,叶遐尔。”
“所以你已经打算错过到底了是吗,丑丑……”
“是的,叶遐尔。”
方筝随即听见叶遐尔渐渐洪亮的、犹如孩童般的呜咽。
她本想为他拭泪的,但无奈自己眼前也模糊一片,于是只好作罢。
灯光下,她和他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叠在一起。方筝叹息,这大概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依,尽管隔着空气。
那天晚上,方筝意外地睡得特别安稳,犹如死刑犯得到了最后的一纸判决书,这一世打入地狱,等待她的,该是崭新的来世。
然而第二天一早,方筝却开始发烧了。没有任何征兆,方筝的体温直逼三十九度,从清晨到傍晚,即便吃了带来的药,也没有退烧的迹象。
想到当地的传染病毒,虽然方筝一再强调这座城市没有疫情,但……叶遐尔眼前一黑,颤抖着拨了好几遍电话,才按对号码,将方筝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隔离观察区,护士驱逐他离开,他像个傻子一样,扒在门栏上一动不动,最后是被医生叫人架出去的。
“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那人的表情严肃得可怕。叶遐尔的双唇嗫嚅着,最后瘫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忽然有点恶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他恶心自己。
这么多年,他仗着自以为是的自尊与骄傲,辜负的,无非是方筝短暂而又可怜的青春。
26
方筝整整烧了三天,叶遐尔便隔着玻璃守了三天,粒米未进。医生看不下去了,喝令萎靡的他去输营养液,他依然不愿挪开半步,坚持说:“除非在这里输,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就这样,坚持到第三天,方筝的烧总算是退了。深夜,医生过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叶遐尔,他呆怔了好久,才慢慢地扬起头,用一种恍惚的声音反复确认:“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对吗?告诉我,你真的没有骗我……”
他执拗的表情看起来痛苦异常,医生拍拍他的肩膀:“是的,小伙子,她现在睡着了,明天一早等她醒了,你就可以跟她说话了。”
说话间,隔离区的门开了,方筝由护士推出来,转移至普通病房。
一路上,叶遐尔都紧紧握着她的手,片刻都舍不得松开。现在的他,双眼布满血丝,满脸胡子,大概是比他自以为最坏的时候还要邋遢,但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耗尽一生等待的那种完美时刻也许并不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就是,他爱眼前这个人,一想到可能永远失去她,就觉得天塌地陷,万物失色。
只有在挚爱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平凡、胆怯的自己。
他虽然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但好在,还不算太迟。
方筝睁开眼的时候,叶遐尔便是这样单膝跪地,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丑丑,嫁给我好吗?”
没有罗曼蒂克的蜡烛,没有鲜花,眼前的这个男人,面容憔悴,糟糕得就像从灾难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但方筝觉得他前所未有的英俊。
“是的,我愿意。”她用尽全身力气,郑重地点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陈菁在北京收到两人终于在一起的消息的时候,她的小儿子正满地疯跑,她喘了口气,稳稳地抓住儿子,说话的声音多少有些颤抖:“是真的吗?阿筝……”
“是的,是的……我们准备回国就结婚,到时候不要忘记给我包个大红包啊!”
说这话时,方筝的右手紧紧攥着叶遐尔的左手,距离他们上一次握住彼此的手,已经过去了五年。
但好在这一次,这一次总算可以一生。
27
然而方筝与叶遐尔耗尽半生才等来的婚礼,却在举行前半个月突然取消了,因为新娘的不告而别。
方筝走时留下的东西,除了自己的那部分股权与经营权外,还有叶遐尔的婚戒,以及一只坏掉的、只余骨架的风筝。而她重新带走的,仍然只有那一片拼图。
就像她二十二岁时,离开北京去匹兹堡时一样。
陈菁赶来时,叶遐尔几乎砸光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那份股权转让书被他撕得粉碎,他伏在陈菁的肩膀上,大声地抽噎,几乎要断气。
“陈菁,尽情嘲笑我吧,因为我真的是个人渣,所以我才会有这样的报应……”他撕心裂肺的声音,令陈菁浑身颤抖。
就在一星期前,一个女人找到方筝,一起带来的,还有一纸医院的诊断报告,她怀孕五个月了,孩子的父亲不言而喻。
面对这个女人,方筝虽然既震惊又害怕,却还是强撑着佯装冷静:“我知道他的过去,也接受他的过去,而且我相信以他的性格,不会做出不在乎后果的事。”
“方小姐,哦不,未来的叶太太,你说话真是委婉,其实你是想说,叶遐尔一定会采取避孕措施对吧?但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这个道理相信你不会不懂。”
方筝顿觉手脚冰凉:“所以说,你想怎么样?”
“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方小姐,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我等你的消息。顺便说一句,我和叶遐尔曾交往过三个月,是你从会议室将我赶出去后,我们才分手的。不过那之后,叶遐尔也曾经和我约会过几次,否则也不会有这个孩子……”
方筝的脸色骤然变了,是的,也许在这个女人心中,她才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还是低估了叶遐尔的过去,原来过去真的不只是过去,它还可能毁了她曾期待过千百回的未来。
那天叶遐尔下班回来,方筝少见的没有做饭。当她一声不吭地将那份诊断报告丢到叶遐尔的面前时,叶遐尔竟然表现得比她还要惊讶,不,应该说是惊喜:“这是什么?你怀孕了?”
面对叶遐尔的发问,方筝气得发抖:“你仔细看看时间,叶遐尔,是怀孕五个月!”
突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要再演戏了,叶遐尔,你自己的烂账,你应该比我清楚。”
叶遐尔表情一滞,迟疑了许久,才将那份诊断报告拿过去看。记忆似乎在慢慢复苏,叶遐尔的脸渐渐变得一片惨白。
方筝和宋昱重新见面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混乱的一段时间。交往过的女人很多,大都过目即忘,这个女人算是交往得久的了,因为她和方筝念同一个专业。但在方筝将她赶出会议室后,他们就分手了,也断了联系。唯一有一次他喝醉了,服务员自作主张帮他联系朋友,不知怎么回事,电话竟然打去了她那……那是叶遐尔最后一次见她,他醒来后实在后悔得要死,所以只留了个语音消息,说今后不要再联系了,就把她的号码给删了。
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成为如今的祸患。
“她跟你说了什么?”叶遐尔抬头看方筝,眼中除了畏惧,更多的是愧疚。
“就像你想的那样……”方筝不是傻子,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慢慢垂下头,轻声说,“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今天我思考了一整个下午,都没想出办法……所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吧,叶遐尔。”
可终究,方筝还是骗了他,她口口声声说让他想办法,最后却不告而别,也许是已经猜到了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对于方筝的离开,陈菁知道所有的前因,却不知道,其实方筝走时还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不是圣母,可叶遐尔,我思考了很久依然觉得,我无法接受我的丈夫要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事实。或许每个人都有生来要还的债吧,而我的债,大概就是你。祝家庭幸福。方筝。”
握着那张字条,叶遐尔哭了又笑,牙齿不自觉地咬破嘴唇,幻化成舌尖的一抹腥涩。说什么他告诉她办法,明明是她只留给他一条路。
只可惜这条路不仅漫长,而且绝望,今生都不再会有春光。
28
叶遐尔在来年春天结了婚,新娘自然是那位刚刚生下叶遐尔孩子的女人。婚礼陈菁没去,她爱憎分明,锱铢必较,专程打电话给叶遐尔:“人渣就该一分钱礼金都没有,你好自为之,好好对你老婆孩子吧!”然后“啪”
的一声,挂断电话。
叶遐尔失笑,不知为何,反倒觉得松了口气。
时间向前走得不动声色,一转眼,又一载过去。
婚后的叶遐尔彻底收了心,每天下班便回家照看孩子,不喝酒,不抽烟,甚至连电脑游戏都不碰一下。他和妻子相处得不算太坏,只是没什么话题,他不讨厌她,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起初对她的那些怨恨,似乎也淡了些。
因为即便她乘人之危,但做错事的那个人,总归是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叶遐尔,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因为只有老了的人,才会认命,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咸不淡地度过余下的人生。
陈菁再联系他时,他的孩子刚满两岁。孩子生日刚过,他就飞去上海出差了。面对陈菁的号码,叶遐尔久未波动的心忽然狂跳,他知道,陈菁如果联系他,那么一定跟方筝有关。
果然,陈菁在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话:“看邮箱。”
叶遐尔哆嗦着手挂断电话,登录手机邮箱,就看见一封陈菁转发的邮件,没有标题,也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方筝戴着最简单的头纱,虽然没有穿礼服,但她手上的戒指,和挽着的男人却已说明了一切。
她结婚了,方筝结婚了,反复确认无数遍后,他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爱的女人嫁给了别人,这不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最难过的事是,他一早知道,她一定会嫁给别人,因为他先娶了别人。
那天夜里叶遐尔不管不顾地飞回了北京,他没有惊动妻子,而是直接找到陈菁家。陈菁的老公认识他,也隐约知道他与方筝的事,所以见到这个两眼血红的男人时,他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陈菁刚哄孩子睡着,你们进去聊吧。”
那天叶遐尔在陈菁家的客房里喝了一整瓶红酒,边喝边跟陈菁说大学时的往事。陈菁劝不住他,只好想办法刺激他:“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只是不够爱她,叶遐尔,你就是个渣。”
被骂的叶遐尔想了想,竟然点头笑了:“你是对的,陈菁,所以活该我遭到了报应,也活该我失去她。”
听罢他的话,陈菁多少有些心软了:“你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只要现在你们都过得不错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是啊,想想我确实连嘲讽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大学时假装不了解她的心思是我选的,在美国放弃表白也是我选的,还有后来她来找我的那晚,我假装没事一样还是我选的……既然都是我选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报应呢?”
他说着说着,渐渐伏在床边睡着了。陈菁费力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就发现他胸口还挂着一枚戒指,是方筝留下的婚戒。
她顿了顿,忽然有些鼻酸。
十年过去了,十年前的她,是多么坚信方筝最后会和他在一起的呀。
那时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谁也不知道,人一时的选择,有时竟比命运还要残酷。
29
叶遐尔在三十一岁那年正式离了婚,离婚原因是国内八卦网站最喜闻乐见的家庭伦理剧。叶遐尔三岁的儿子突然生病入院,而叶遐尔的太太刚好和闺密去了马尔代夫度假,于是叶遐尔便带儿子去医院看病。
验血的时候,叶遐尔无意间发现儿子竟和自己的血型不符,他又检查了一遍,得到复查结果的当天,便给还在马尔代夫的妻子打电话,通知她已经把离婚诉讼提交到了法院。
这场官司叶遐尔全程都没有出面,甚至最后前妻带孩子搬走,他都硬是没看对方一眼,他怕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只是孩子懵懂,始终不明白发生在身上的变故,还嚷嚷着要爸爸抱,说着便扑过来要抱叶遐尔的腿。
或许是那一声“爸爸”刺激到了叶遐尔的神经,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可怜的孩子就扑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自知理亏始终沉默的前妻终于爆发了:“叶遐尔,你好歹养了他三年,就算现在知道他不是你的亲骨肉,你也不用立刻翻脸,一点情分也不讲!”
虽然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面对这个女人的指责,叶遐尔心中却只剩仇恨:“难道你还希望我继续假装蒙在鼓里,把他当成我的儿子,把你当成我的老婆,傻乎乎地过一辈子?”
前妻忽然大笑,笑声中满是嘲讽:“我怎么会料到你会发现得这样迟?
说起来你也曾是他法律上的爸爸啊叶遐尔,可你竟然没有看过一眼他的出生证明……我当初只是恨你玩弄我的感情,想拆散你和方筝罢了,可没想到你非但没发现我的谎言,还说要娶我。对,我是被你的决定惊呆了,但和一个人养大孩子相比,我想没有人会拒绝你的求婚……”
叶遐尔怒极反笑:“所以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的,叶遐尔,都是你的错!”前妻将地上的孩子扶起来搂到怀里,恨恨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不爱一个人却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容易毁掉一个人的……叶遐尔,我就是被你亲手毁掉的,即便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自暴自弃时的意外,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愧疚!顺便告诉你,我不光欺骗了你,我还欺骗了方筝,噢,那个你爱了好多年的可怜女人,我告诉她,我们分手后你还跟我约会,孩子就是这么有的。可事实上呢,虽然那天你喝得烂醉,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至于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是因为那个服务员是我的发小啊!叶遐尔,你们明明见过几次面的,可你竟然完全记不住他……也是,除了方筝,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让你叶遐尔费心记住吧。只可惜,方筝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因为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就该一直到死,都永远是一个人!”
叶遐尔浑身疯狂地颤抖着,整个人彻底崩溃了:“如果你不想我动手赶你,就立刻滚!”
很快,叶遐尔听到前妻甩上大门的声音。
那一刻,叶遐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站起,却连流泪的力气都不再有。
只因他清楚地知道,就在刚才,他的世界已经随着这关门声坍塌了,他余下的生命,将不属于爱,也不属于恨,只属于赎罪。
30
叶遐尔独居的第三年冬天,终于与方筝重逢了。
从方筝丈夫的手中接过骨灰盒的那一刻,他将脸轻轻地贴在木匣的表面,用没有人听得见的耳语对她说:“好久不见。”
一滴泪落在脚下的泥土中,消失无声。
就在一个月前,陈菁哭着出现在他的旧公寓门口,她这一次带来的,是方筝染病去世的消息。
这几年,他终于不再执着于将方筝找回,方筝反倒重新开始联系他。
或许是真的放下了吧,他没问,她也没有解释。
第一封邮件是三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收到的,方筝只简短地写了一句话:“是你吗?”
叶遐尔的回复则更简洁:“嗯。”
那天之后,他们平均每两个月能联系到一次,叶遐尔这才知道,她一直定居在非洲,当初那三天生死一线的经历令她在离开后第一时间决定回到那里,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而她的丈夫,便是驻扎在最前线的医生之一,史密斯先生。
“我曾经想一生都留在你身边,现在想想,这样的想法真是既狭隘又可爱,但我不后悔,经历过的人生,就不该后悔。”第十封信里,方筝如是说。
叶遐尔本写了一句“但我后悔”,想了想,又把这句删了,改成“无悔就好”。
从此他们再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叶遐尔也告诉陈菁,不要告诉方筝这些年来他经历的变故。
他只想安静地继续爱她,像她曾做过的那样。即便是这样隔着万水千山的陪伴,他也觉得满足而心安。
他们的通信终止于他三十三岁那年的除夕,那封邮件里,他想起一件往事,便心血**地告诉了她,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突然想起我们念大学的时候,我约你去看电影,在东门等了你好久,有段时间我总在想,如果那时候你来了,如果……但现在我已经不想了,因为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也就觉得再追究往事,是多此一举的蠢事。”
就是这样一封信,方筝没有回复,叶遐尔一度以为她是生气了,直到陈菁告诉他方筝去世的消息,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没法回复了。
也不知道她看到了那封信没有。
从非洲回到北京后的一段时间,叶遐尔总是会梦到方筝,梦里方筝还只有十八九岁,丑得明目张胆,但一笑起来,他却觉得好心动。
哎呀,原来他喜欢丑姑娘。他拼命摇头,便从梦中醒来,枕边是一片泪痕。
方筝的骨灰他替史密斯送回了北京方筝的父母家,他们对他始终很友善,大概心里知道,这是女儿生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有时候,两个相爱的人没能在一起,中间的许多龃龉,不是一双老人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叶遐尔唯一保留的方筝的遗物是那片瓦尔登湖的拼图,隔着十多年,它已经泛黄了,但他依然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戒指盒里,和当初方筝留下的婚戒一起。
三月的时候,叶遐尔一个人去未名湖散步,湖边有许许多多年轻又美好的人儿。他看着他们,想起当年的他们,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又是一年春光好,叶遐尔靠在湖边的树下睡着了,没人去打扰这个看上去有点沧桑,却依然帅气的男人——因为他啊,看上去正做着一场好梦。
31
没人知道,在方筝的邮箱里,其实有一封写了一半、没来得及发送的邮件。
“其实我那天在西门等你,等了你好久好久……”
信没写完,大概是写信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了,所以只好暂时搁置,却不想,一搁便是永远。而那些轰轰烈烈过的爱恨,则被残忍的时光隐匿成一封未完成的信,永远藏在她记忆的深处。
但至少,至少她今生的等待,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