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老

世间但余珍珠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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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你知道的,我不怕。

我怎么会怕。

就像有句歌里唱的:如早知夏季不再来,斜阳垂下了蔷薇仍是会开。

你一定会像当初告别后那样,开始另一段陌生却崭新的人生。

如我一般。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如今已是二○○八年六月的某个午后,懈怠的阳光稀松地落在我枯黄的发梢,我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站在戒毒所的门外等车。

我知道此刻的我面容一定枯槁而苍白,又或许,嘴唇还干燥得起了屑。

我下意识地攥紧行李袋,伸出冰冷的手在衣袋里四下摸索,许久,才寻到半包烟。

而当我点燃第一支的时候,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你从对街走来。

你理着一个服服帖帖的小平头,领带打得工整而漂亮。我望见你手中的公文包,就觉得阳光快刺出我眼中的泪。

弹指三年,竟然三年。

你没有立刻认出我。也是,就连我也很难将今时今日的自己,同过去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我蹲在马路边静静看你路过我的身边,径自走向戒毒所的大门口。

你泰然自若地看着腕间的表,不消片刻,换下工作服的苏茗便向你走过去。穿着便装的她明艳动人,我的手莫名地僵住,伸出脑袋开始四下张望——

为何出租车还不来。

只是未及我轻巧地避开你们,我便已听见苏茗清脆的声音:“珍珠。”

我的心依稀被什么给攥紧,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过身去,对她绽放一个敷衍的微笑。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就像所有卫道士一般,继续义正词严地宣读着她圣洁的教条:“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重新开始。”

我抱着手肘貌似洗耳恭听,却用眼角的余光轻易地瞥到你眼里的震惊与痛惜。很好,老周,这一次,你终究还是认出我了。

只是那又怎样呢?我依然维持着我的沉默,直到迟到已久的出租车终于按响了喇叭:“岑小姐,抱歉,今天这一路上堵得厉害。”

于是我对苏茗点头致意,而后利落地钻进了车里。

光线穿过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落在我的眉间。而在那里栖息的,是我们狼藉的、无法轻易言清的过往。

我用指尖按住太阳穴,要自己镇定。只是再镇定,终是抵不过眼泪泫然。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老周,当日二十一岁的你,年轻得太好看。好看到如今,我隔着半条时光河流看过去,仍会忍不住唏嘘。

【当时年少春衫薄,鲜衣怒马碧玉刀。】十七岁,读高中于我来说,就是混日子。

我精力旺盛,时刻不得消停,爱好就是给从政的父亲添堵。倘若要用一句诗来总结,大约便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鲜衣怒马碧玉刀”。

是的,我披着年少痴狂的锦绣,手握刺刀,无畏地驰骋在青春的原野上。泪水同绝望还离我异常遥远,我大可享受这和煦的暖风,一路欢歌。

初见你那日是个周末,日头升得老高,猎猎的风无声地穿行在窗外,我仍缩在棉被里不肯起来。

待到睡意殆尽,我忽地听见吴妈在楼下一惊一乍地嚷嚷:“岑先生,周老师来了。”

那是怎样一个画面呢?我顺着蜿蜒的木质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如同进行着一个庄严的仪式一般,带着几许迷茫与惶恐。

而你,则是拘谨地立在门板附近,用一脸谦卑的神色,望着我家老头。

在你的身后,是一片刺目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而后便听见老头貌似威严的声音:“小周,你进来。”

那日我果真不负众望地掀翻了桌上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杯,全然不顾你的讶异与老头的震怒,独自气鼓鼓地上了楼。

我才不缺人管教,更不想补习什么狗屁英文呢。

我躲在楼上死活不肯出门,熬到午餐时间,吴妈怯生生地来敲门,自然是被我劈头盖脸地呵斥走。

我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才下了一会儿,眼角就渐渐湿了。大约从母亲过世起,就再没有人敢在我撒泼使坏的当头同我当面对峙。

他们都觉得我凌厉得好像一只斗兽,当然没有人甘愿冒着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的风险去驯服一只不解人意的动物。

只有你,仿佛不晓得这座水泥森林里不成文的法则,你很没礼貌地推开我故意没上锁的房门,逼视虚张声势的我:“你是想让爸爸亲自来哄你,才故意装生气,又不锁房门的吧。小姑娘,这点小伎俩,很容易被识破啊。”

你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却恼羞成怒,掀起**的棋盘棋子,悉数向你砸去。黑白的棋子落了一地,窗外艳阳似血。

那一刻,我几乎确信你要动怒了,可你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你慢慢地弯下腰,一枚一枚拾起那些黑白的、圆润的棋子,我在倏忽间失了全部的声势,僵坐在床沿,脸颊渐渐变成玫瑰色。

迟来的午餐终是开始了,席间父亲再度提及你做我家教的事情。这一次,我没有摔碗摔碟,而是默默地看了你一眼,而后闷头扒饭。

午后的风带着几许蔷薇的花粉气涌进我的鼻腔,我的脑子就变得有些混沌了。

而顽劣成性如我,居然在某个瞬间觉得,有个这样的你来管教我,或许也不错。

【I will love you forever and will you love me tomorrow?】你正式成为我的家教以后,便开始每日为我补习英语。

我的单词、语法、时态,每一样都糟糕得一塌糊涂。你讲一次,我不懂,讲两次,我依旧不懂,讲到最后你没有发脾气我却火了:“不读了,我又不是要出国。”

你就温柔地看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全是恼人的悔恨。

我恨我为何不聪明一点,那样你便可以省心一些,如其他优等生的老师一般,高枕无忧地享尽溢美之词。

不要嘲笑我这点卑微的小愿望,在当日,我是真的以为我能够做你的好学生的。只是我却不晓得“一语成谶”这个词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彼时我随便说说的“我又不是要出国”,没想到会在不久的将来成真。

是在十八岁的前夕,我被老头强硬地送去了纽约,念金融。

走的时候没有人来送我,我被老头请来的人五花大绑给送进了机场,然后是登机,起飞,以及抵达。

我就这样被果决地抛掷在美利坚的国土上,从此伶仃一人,喜乐自己负责。

那时我疯狂地想念着我的十七岁初始,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冬季,我们之间不算约定的约定,虽然那个场面被老头撞破了,我却丝毫不以为意。

说真的,倘若不是他大发雷霆说要找你的麻烦,我想,以我的脾性,是决计不会任人摆布,坐上去美利坚的飞机的。

一切只因我们之间有君子协议,他送我走,以三年为期。三年后我倘若愿意回来,他便不再阻拦我。但这三年,我必须努力念书,学习独立。

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为再过三年到二十岁时,终究可以追到你。

我吃着满是黄油的面包啃着艰涩的英文,啃到一半却渐渐走了神,想起我那个未遂的初吻。

是你当我家教的第三个月,我故态萌发,逃掉学校的课程,独自跑去附近的公园喂鸽子。

我穿着红色的毛呢外套,戴着一顶白帽子,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扎眼。

没错,我始终都是一个充满心机的家伙。但这一次,我不再是希望老头来哄我,而是希望你来找我。

广场上的鸽子都有着光洁的羽毛,我打着呵欠喂它们。不一会儿,果真就听见你明显带着焦虑的声音:“珍珠。”

我皱了皱眉扭过头来,就看见你白似冰雪的羽绒外套。

我笑嘻嘻地拍了拍手,高兴地跳起来:“别想我回去上课,除非……”

我的动作自然比我的言语要来得迅速,我用两只手环住你的脖子,麻利地踮起脚,孤注一掷地闭上眼睛。

可惜方向歪了。

我的嘴唇不偏不倚地贴在你的右脸颊上,维系着一个尴尬的姿态。我停顿了一秒,旋即粲然一笑,说出这么多年来我唯一一句最溜的英文——I will love you forever and will you love me tomorrow?

(我会永远爱你,明天你会爱上我吗?)【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你当然没有回答我。

我知道作为成年人的你,也许压根儿就不屑于一个未成年小姑娘的蹩脚的勾引。所以我故作轻松地松开手,对你笑得更加明媚:“我们回去吧。”

我撇撇嘴不敢哭,这毫无章法、莫名其妙的感情,大约便是爱情。但身为新手的我却是失败到不行,还没有开始征战驰骋,便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找不到出口的我自然变得更加乖戾,我不敢向你发火,便只有同自己发火。

我摔棋盘,撕课本,在你上课的时候忽然嘤嘤地哭起来。你向来拿我没办法,我凶狠地咬住嘴唇,颤抖着双肩,表情倔强地看着你。

你第一次狼狈地对我说:“那今天先上到这里吧。”

你心虚了,你想逃。

我又不是傻瓜,自然读得懂你眼中退避的讯息。可是年少的我,偏偏不懂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在二楼的过道上把你堵了个严严实实,模样还十分凶狠。我一意孤行地拽住你的袖子,死活不肯放你走。

“你有女朋友?”我眼里满是绝望的光。

你摇头。

“那你觉得我太小?”我异常执着。

你再度摇头。

“那是为什么?”我几近崩溃。

你却只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就像当日初见那般声音温润如玉:“你是一个好姑娘,可是,我们不合适。”

我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见,自窗外飘进来一首老歌,王菲唱:“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我扭过头去不看你的脸。是的,我也愿意,可是你不要。

我的声音还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叫住你:“老周,说不定来年就合适了,你等等我啊。”

那不是我第一次叫你老周,每一次你上课,我从来不叫你周老师,我只叫你老周,即使你其实并不老。

可我总固执地觉得,这样叫,最亲切。

我看着脚尖焦灼地等着你的回答,没想到你沉吟了半天,说:“好。”

我喜极而泣。

只是我没想到我曾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那么快就破碎了,你离开后没多久,老头就叫吴妈来找我:“岑先生请你去书房。”

我们在书房里进行谈判,他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送我出国,我乖张地说他简直是做梦,他拍案而起:“你没有权利反对,如果明天你不走,我就要他好看。”

我骤然失声,这么多年来,老头从来没有和我动过真格的,而这一次,我明白,他很认真。

我埋头不看他的眼睛,他点燃一支烟,淡淡地吸了一口:“你若还是不甘心,那我们就来个约定。三年后你回来,倘若他还有心,我便不阻拦你。

但这三年里,你必须学着成长,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庇护你。”

我泪眼婆娑地点头,还未来得及变卦,便被五花大绑送去了纽约。

然而还未等我适应国外的生活,老头却已因贪污而锒铛入狱。那是一周后,吴妈忽然打来越洋电话,这个平素干练的上海妇人,此刻竟然在饮泣。

她说老头已经同我断绝了关系,也已将足够我在纽约生活的钱转交给了这边的远亲。从此以后,我的人生,便真要自己负责了。

挂断电话时,吴妈还不忘告诫我:“珍珠,老爷的苦心,你一定要懂。

如果可以,就再不要回A城了吧。”

我手握听筒,呆若木鸡。

而老周,在我最悲伤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这一路,我竟然匆忙到没有留下你的地址。

你的手机始终处于停机状态,我却只知道你叫周皓森,二十一岁,在A 大外语系念大四,即将毕业。

那一刻,我是多么想飞越大洋,回到A城,好好问问你,你究竟住在哪里。好让我在三年后。回来便能找到你。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借我一段笑,款款摆渡这沧桑尘寰。】三年后,我没有听吴妈的忠告,依旧回了A城。

只是,我却再不想找你。

我知道,如果我愿意,这不大的A城,我一定能探听到你的消息,可我已不再是当日那个小姑娘。

倘若说得江湖气一些,那就是如今我都二十岁了,也算是个奔三的人了,怎么还能相信当日你不忍心所以用来欺哄我的戏言呢。

A城的旧居早已被查封,我租了一套公寓,每日黑白颠倒地过着,直至,被邻居送进医院。

我的毒瘾犯了,我从未想过要掩饰这些年我过得无比潦草的事实。

当恢复意识的我偷偷从医院溜出来的时候,我自嘲地搓了搓手,而后上了一辆出租车:“去这里的戒毒所。”

我在那里过着仿佛小学生一般无趣的生活,我爱看太阳,从清晨,到傍晚。

我的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偶尔有一次,听到路过的工作人员小声地议论我:“那个叫岑珍珠的女人,是没有心的。”

吸毒的人哪有什么心可言,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瘾不大,或者说,我还有药可救。不过,许多事大约都取决于一念之间,比如在经历了这次生死边缘的挣扎以后,我忽然害怕死亡的冷寂,想活得久一点,所以,我自愿跑来这里接受治疗。

致力于拯救我的人中有一个叫苏茗的最让我难忘。我曾仔细观察过她的笑容,总觉得,她跟少年时期的我异常相像,又或许,这仅仅是我的错觉。

不过这些大概并不重要。

数月后,她们都说我的情况很好,可以办理手续离开了。我也就乐得提上行李,出了戒毒所。却没想到会在那样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再见到你。

所有浓墨重彩的背景都悉数消失,只余你在眼前,明艳的,完好的。

我一度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为三年前那个哀愁的允诺,为你此刻身边的璧人,可我却还是能够遮掩得那样好。

我利落地从你的身旁抽身,而后还不及入夜,就等在酒吧门口,迫不及待地想要买醉。

托你的福,我几个月来的努力全都报废了,我躲在灯红酒绿间吸一口烟,忽然就想起一个词——欲仙欲死。

可我仅仅是欲死。

却没想到是你抓住我的手,扇了我一个耳光:“那你前几个月的忍受还有什么意义?”

我眯着眼睛打量你,你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脸哀绝。

我呵呵地笑起来:“敢情你当老师的后遗症还没消除啊?别管我,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我也不觉得此刻的我们比当日要合适。”

可你全然不理我,你只是背起我,任我在你的背上痛哭、呕吐,最后甚至还咬住你的肩膀,你也丝毫没有要将我放下来的意思。

我被你扛回了公寓,从莲蓬头洒出的冷水淋在我的头上:“你醒醒。”

我跌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冷眼看着你:“何必呢,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如何以两手将水深海阔缓缓推开,让这路途内记住如何被爱。】那天深夜我睡在你的房间,你睡在客厅里。

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对话,在我决绝地对你吼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之后。

我那样平静地躺在黑白格的被子里,突然恨起自己来。

隔日清晨我故作熟睡,却骤然听见你推门而入的声音。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感觉到你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心。

我静静地咬住嘴唇。

苏茗来的时候我还躺在你的**,不是少年时的小心机,而是真的没有力气让自己好好站起来。

我听见你们压低声音争吵,以及她摔门而去的声音,倘若我没有听错,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我欠她的。”

好吧,老周,就当你欠我的。所以如果我就此在你这里住下,也不用心生愧疚,寝食难安。

苏茗走后你进卧室来看我,我像个木头人,直愣愣地坐在**,眼神冰冷地看着你:“我饿了。”

你好脾气地走了出去。

你的背影依旧,让我隐约想起三年前,当日你弯下腰去拾我摔在地板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就好似拾起我即将残破的一生。

晚饭清淡又好味道,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饭后我在你的书房玩电脑,你拿着切成块的水果放在我的手边,做出一个饿了就自己吃的手势。我假装视而不见,专心地玩着麻将,摸,碰,听,就等着和牌。

良久,你挫败地笑了笑,对我说:“那我出去买点明天的菜回来。”

我不置可否地看你离去,而后关掉QQ游戏的页面,弹出隐藏在下面的文件夹。

此刻,桌面上是一张婚礼请柬的设计图。很好,老周,你既然都要结婚了,又何苦再招惹我呢。我关掉文件夹,继续打牌。

那一夜,我运势高涨,杀得其他三人片甲不留。果真,“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此后的我们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关系,我买了一本日历,每日画一个红圈,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大约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七月,我生日。

那日我起得很早,去附近的市场买回一条鱼、几尾虾、一块肉,以及红红绿绿的蔬菜若干,跑进你的厨房一阵捣鼓。

心情大好的我还不忘开一瓶红酒,我们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话,包括蹩脚的英文、广场的鸽子,以及戒毒所的时光。你面色微醺,眸子里回闪着一种叫“怀念”的东西,然后我微笑着去拾掇餐具。

自然,那夜我留在你的房间没有离开。

而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我蹑手蹑脚地回望了一眼你的睡颜,而后,坚定地关上房门。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我没有行李,那是当我走出你的公寓时,才忽然意识到的事情。

只是,这并不重要。

我买了飞往桂林的机票,而后即刻启程,以一种狼狈而仓皇的姿态,成功地躲去了千里之外。

我去到少年时期异常向往的阳朔,租了间老房子,做起了避世远遁之人。而当我从A城的BBS上看见那个帖子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大病初愈,戒烟戒酒,龟缩在房间里,越发像一个纸片人。而当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我才终于想到那根被闲置已久的网线。

终究,我循着记忆里最后的那点依恋,摸索着去了A城的BBS,而后,就看见了那个寻人帖。

你居然找了我这么久。

跟帖里有好事者扫了A城的晚报上来,我少年时的照片被搁置在半张版面上,明晃晃的,很刺眼。没错,那个时候我还跋扈得很,笑容嚣张而不懂收敛。

我对着屏幕呆滞了许久,哆嗦着爬上床,蜷在一隅,号啕大哭起来。

太迟了,老周。

即便你在启事的最后写,你不结婚了,只要我回去,你就立即娶我。可我依然不可能再回去A城,回去你的身边了。

因为我生的那场大病不是别的什么病,而是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医生苛责的眼光似剜着我的心,他说,你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呢,孩子是无辜的。

是的,老周,孩子是无辜的,而你可知道,当年还是孩子的我,又是何其无辜。

这些年来,我从不掩饰我爱你的事实,然而你可知,我爱你几分,便会恨自己几分。

有些事你从未跟我提及,你假装坦然,假装无知,却不知道,就算你的演技再好,也抵不过多年来我始终如一的心知肚明。

就让我把一切推翻重新说起吧,关于那些没讲完的功课,没喝完的下午茶,以及一切的旧时光。

你压根儿不是什么外语系的大四学生,你念的是警校,读的是法律,你仅用一干虚假的资料,就顺利地唬住我原本未曾多心的父亲。

我从不否认你的聪颖,没错,你仅用一点点温情就顺利取得我的信任与真心。你包容我,善待我,我却不知道这一切皆是别有用心——是的,我的父亲,在你们的眼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理应问斩。

你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收集更多的证据,好让他走这一段末路,再不能回头。

而做我的家教,蛰伏在他的身边,无疑是一条再完美不过的捷径。

后来的事,你、我,甚至是城中的任何一个市民,都应该再清楚不过。

我去到美国的第二周,父亲便被落案起诉。

这样的他虽是无路可逃,却早已帮我想好了全部的退路。他同我单方面断绝关系,留下足够我生活的钱,只愿保我喜乐安康。

但我做不到独自享乐。

事发之后,我其实偷偷回过一次国。我戴着硕大的墨镜独自屹立在机场,却得来父亲自杀身亡的消息。

像是突然从漫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我连夜搭飞机回了纽约。

我不能浪费他最后的一点苦心。

等待的日子焦灼而漫长,我讲着一口满是A城方言味儿的英语,绝望地祈盼着归期。而正当我以为风头就快淡下去之时,却忽然收到父亲出事前寄来的限时专递。

那里头只有一卷录像带。录像带里,你翻找他书房的画面霸占了整个屏幕,带子快结束时,我听见父亲老迈的声音响起:“这一生,我想给你的,再给不了你;我做错的,也没有扭转的余地。只是希望你明白,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好。”

我的泪滂沱如雨。

那是我十八岁的冬天,雨季还没有来,我的人生却脱轨到看不清楚下一步该怎样走的地步。

我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在异国他乡,我甚至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而我曾经相信而依赖的爱情,在此刻,也翻覆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借着凌晨一点的路灯微弱的光线,走出宿舍,翻过大门,去了附近的酒吧。

你知道的,那里有很多关于醉生梦死的传说,而在那个冬天,我衷心地希望,自己可以坠入永恒的梦境中,再不醒来。

回忆的思绪是被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打断的,我拍了拍裙子,起身去开门。

深秋的阳光好得让我眯起眼睛,是我买的机票送到了。忘记说了,我决定去C城定居。那个城市无关过去、现在,以及任何念想。

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或许仅仅只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时机。

我也想借此摒弃过去,摒弃你。

【世间但余珍珠灰。】

岑珍珠

移居到C城的第七个月,我终于不再如过去那般苍白而枯槁。我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甚至还变胖了一些。

起风的日子,我时常会在院子里泡一壶茶,翻翻报纸,然后回房午睡。

我请来的幼儿园老师小张就偷偷地跟我讲:“明薇姐,你的作息好像老年人哦。”

我轻轻地笑了。

没错,我换了一个同过往再无关联的姓名,试图拥有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从此,尘世间那个曾叫珍珠的小女孩,便真的只余下记忆里的一点香灰。

一捻,便悉数散尽。

我取出余下的钱在这里买了一间带独立小院的老屋,办了一家小小的幼儿园。幼儿园的生意不错,附近的大人都乐意送自己的孩子来这里。我偶尔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小朋友们澄澈的笑脸,便真的渐渐平复了我那曾经动**的心。

如今的我,二十一岁,已走到当时的你的那个年纪;而如今的你二十五岁,亦到了有所作为的年纪。

这些年来我没什么朋友,唯独照顾我多年的吴妈念旧,偶尔会寄来A城的特产。而上一次的包裹里,竟然多出了一封信。

吴妈老了,在给我的信中明显可以读出她多年的疲倦与唏嘘,她告诉我,你在事业顺风顺水的当头辞了职,一去,便不知所终。

我哑然,那大约是我年少时的做派。只是为何非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当下,你才开始显出少年才有的脾性?

我不懂,也再不想懂。

于是日子照旧往下过,我偶尔也会拿出当日在阳朔打印出的A城晚报看看,当然,亦仅是看看。我没有勇气去挑战一条广告的时效,就如同没有力量再去好好修复我上一段乱糟糟的人生一样。

一切的一切,都恍如隔世了。

而后来有一日,我穷极无聊打开出国前弃用的邮箱,然后看见一封迟到的邮件,是你写给我的,在四年前。

没想到在那封信里你竟然向我坦陈了全部,你说老头出事后你曾找过他,求他给你我的联系方式,他却死活不肯。

偌大的美国,你找不到一个小小的我。你说。

我只觉得脑中的血液好似被忽然抽空了,周身寒凉到如跌入冰窖。我使尽全身力气点了删除,脑海中却晃晃悠悠萦绕着你最后说的话——你问我,你怕吗?

你还说,你爱我。

然后我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是的,老周,你知道的,我不怕。

我怎么会怕呢?

就像有首歌里唱的,如早知夏季不再来,斜阳垂下了蔷薇仍是会开。

你一定会像当初告别后那样,在某处开始另一段陌生却崭新的人生。

就如我一般。

周皓森

珍珠终究是不告而别,我在A城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寻她,却依然没有结果。

三个月后,死心的我干脆辞了职,决定四处走走。

苏茗是个好女人,即便她知道我只是卑鄙地爱上她和珍珠相似的笑容时,都没有责怪我。我们和平地分了手,继续过各自的生活。

我最终去了阳朔,那个珍珠曾经在补习期间跟我提及过的、异常向往的地方。

我租的那间房子很老旧,据说前任租赁人才搬离不久。我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动。

我总觉得,她来过。

这是多么没有道理的想法啊,于我这样学理科出身的人来说,更显得可笑而单薄。但人生大约总有几处沉郁而不可说的偏执,就好似此刻。

在此处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我一边看景,一边整理旧物。

严谨了二十五年,在此刻我终于可以拿出一点勇气,愣头愣脑地直面过往的数年。

电脑里存有四年前写给珍珠的邮件,可惜她并没有回复我,大约,是没有见到吧。

也好,我宁愿她始终当我薄情寡义,也再不愿她知道,一切的源起,全是别有所图。

当日接近岑家不过是职责使然,然而当她吻住我的脸颊时,我便知道,原本在掌控之中的事,或许也会脱轨。

珍珠要我等来年合适时,我是认真作答,但我亦明白,大约没有来年——

落案的证据齐备,起诉只是近日的事。

我别无他选。

岑令程入狱后我曾找过他,他冷眼看我,拒绝透露珍珠的任何一点消息,他说:“你放心,她很好,若不是有你,她或许不会失去父亲。”

隔日,他便在狱中自杀身亡。

那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自责中,旧日的电话上头交代再不可用,数月后便会自动消号。

我心中知道,这也意味着我注定会失去珍珠的音信。

偌大的美国,我找不到一个小小的她,除非,她主动找我。

只是两年,我用掉两年的时间,都没有等来她的音信。

第三年,我遇见了苏茗。她的笑容像极了少年时的珍珠,我就觉得,怎样都好。

没想到第三年年尾珍珠却突然归来了,我们在戒毒所相见,我悔恨自己没有立刻认出她。而长大的她也越发瘦而干涩,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勉强。

那日我心神不宁,撇下苏茗拦下一辆出租车便追随而去,没想到,她竟然再度拾起毒品。

她已不是当日那个纯洁的小姑娘,我们再无法心无芥蒂地相处。她不告而别地走掉,也算是对当年我目的不纯的报复。

而如今,当我回想起四年前,自己颤抖着写下那封类似告解的长信的画面时,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记得,我在信的末尾问她,你怕吗?

我还说,我爱她。

到如今,我想,最后那句类似誓言的三个字都不曾更改。

但我却笃信,她不怕。

是的,我们都不怕。

而又或许,我们都应开始另一段人生。就让前程过往,别在记忆的衣襟吧。

便好。

读老故事就像翻旧日记,有

点羞涩又有点别扭,写这篇故事

时我还是个真正的小姑娘,心里装满对爱情的幻想,却独独没有单恋过。说来我们处女座也忒实在了,那些丰沛的、没有得到回应的感

情,我只想它发生在故事里,只因为希望真实的生活能圆满一点,再圆满一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