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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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威尔巴杰看见这么多马有所触动,他也无所表示。那一小群马已经圈起来了,他和狄兹还有那个叫鸡仔的人正一声不吭地把烙有HIC标记的马分开。盘子波吉特在两个围栏间的出口处,把威尔巴杰的马放过去,对不属于他的马,则挥动绳索赶回原处。到处都没有杰克·斯普恩的影子,也看不见奥古斯塔斯和那两个爱尔兰人。

新来的这群马多得无法入圈。考尔曾有意把一块草地围起来,以备这一天使用,但始终没动手。眼下这一需要倒也并不怎么紧急,马群经过长途奔跑,体力都耗尽了,可以放心让它们休息、吃草,早饭后派那孩子去看管就行了。

威尔巴杰看着这一大群马徐徐而过,停了一下手中的工作,接着又开始分那群快分好了的马。圈马栏处人手已够,纽特无事可干,站在一边观看。豌豆眼已经爬上围栏最顶部的那根横木——他们称那为“包厢”——观看分马。他的棕红马和纽特的耗子刚刚卸了鞍,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尘土里打滚儿。

考尔还没打算马上让他的马休息。威尔巴杰分完马便走到栏杆这边来。他先注意到的不是队长,而是他的那匹母马。

“早上好。”他说,“讲个价吧。你把我分出来的那三十八匹好马留下,我只要你现在骑的这匹贱货。三十八匹换一匹,这在我的账上可够大方的了。”

“收起你的账吧。”考尔对他出的价无动于衷。

豌豆眼听到他们的谈话,惊得差点儿从围栏上掉下来。

“你打算用所有的马换一个被这匹马咬一口的机会吗?”他问道。他知道人们羡慕队长那匹母马,可万万没想到会羡慕到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程度。

盘子波吉特用盘起来的绳子刮着脸上的土,走了过来。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吗?”威尔巴杰说,“我可是用三十八匹换一匹。这样的机会你这辈子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盘子哼了一声。他自己也特别喜爱这匹灰色的母马。“简直是用三十八个五分钱的钢镚儿换一枚五十块钱的金币。”他说。他现在正心情不好。他们刚把马圈好,杰克·斯普恩就下马直奔干豆酒吧去了,好像那儿是他的家一样。

威尔巴杰没理睬他。他看着考尔说:“这个公司里的看法还不少呢。要是看法值钱,你们可都成富翁了。”

“我不会换这匹马的。”考尔说,“这可不是什么看法。”

“不错,这更像他妈的事实。”威尔巴杰说,“我生活在马背上,可这辈子还没骑过好马呢。”

“这是我骑的第三匹了。”考尔说。

威尔巴杰点了点头。“那好吧,先生。”他说,“谢谢你按时把马赶到。现在和你打交道的人显然已经知道哪儿有一窝贼了。”

“一大窝。”考尔说。

“好了,咱们走吧,鸡仔。”威尔巴杰说,“不走的话,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家。”

“其实你可以留下吃早饭。”考尔说,“还有你的两匹马在路上呢。”

“它们在干什么?用三条腿走路吗?”威尔巴杰问。

“在麦克克里先生那儿。”考尔说,“他按他的速度赶路。”

“还要说个不停。”威尔巴杰说,“我看我们不等了。劳驾你留下那两匹吧。”

“我们又弄来了一群好马。”考尔说,“要是不够,欢迎你去看看。”

“不感兴趣。”威尔巴杰说,“你们既不出租猪又不肯换那匹母马,我还是上路吧。”

然后他转身向着盘子波吉特。“想找个工作吗,孩子?”他问,“我看你挺顺眼。”

“我有工作。”盘子说。

“到墨西哥弄马可不是什么工作,”威尔巴杰说,“只能算赌博。你的样子像个牛仔,我这就要赶着三千头牲口上路呢。”

“我们也一样。”考尔说。这个人竟当着他的面雇他手下的人,他感到挺可笑。

“去哪儿?”威尔巴杰问。

“蒙大拿。”考尔说。

“我可不去。”说完,威尔巴杰骑到围栏大门处,把门打开,骑了出去,让鸡仔在后面关门。鸡仔弯腰关门时,帽子掉了。谁也不过去替他捡,他只得被迫下马,显得十分尴尬。威尔巴杰不耐烦地等着他。

“这么说,咱们也许会在路上见面。”他对考尔说,“我不想去蒙大拿。太远了,也太冷了,到处是熊。再说我对印第安人一无所知。也许能打败他们,但是我不能靠也许。到头来没准儿你得把牛送给他们当礼物呢。”

“我们争取不那么干。”考尔说。

威尔巴杰骑马走了,鸡仔跟在那一小群马后边。鸡仔骑过盘子波吉特身边时,盘子真想把鸡仔打下马,再抽上几耳光,以解他对罗丽娜和杰克·斯普恩的怨恨。可是队长正坐在那儿,所以他只是狠狠地瞪了鸡仔一眼,让他走了。

“天哪,我该吃饭了。”豌豆眼说,“我衷心希望古斯没迷路。”

“他要是走丢了,我可不知道谁会做烤饼。”见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他又加了一句。

“你随时都可以结婚嘛。”盘子在一旁瞧着,冷冷地说,“会做烤饼的女人有的是。”

这不是豌豆眼第一次听别人向他指出这条真理。“我知道,”他说,“可这并不说明她们有人愿意要我。”

狄兹咯咯地笑了起来。“嘿,寡妇科尔就想要你,”他说,“她很愿意要你。”他明知寡妇科尔最讨厌豌豆眼。说完,他便朝房子走去。

提到玛丽·科尔,豌豆眼很不自在。在他的一生中,人们不断地向他指出他可以结婚,实际上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先生就很喜欢指出这一点。

即便有一段时间没人提这件事,他也会想起女人,而且一想就是几小时,对女人的思念就像一团小虫子一样塞满脑袋。当然,一团小虫子无法与一团墨西哥蚊子相比,同样,想女人也不是那么叫人心烦,然而豌豆眼宁愿不让这种思念钻进脑袋。

他从来就不知道想女人究竟应想些什么,现在仍然不清楚。至于实际行动,他满足于听队长的指令。队长的指令很明了,当他离开他们时,严格限制他们的行动。在过去的年月里,队长总把豌豆眼带在身边,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奇怪的例外发生在多年以前,豌豆眼每一两年都会想起一次,通常是在梦中回忆。那天,有人借了斧子没还,他就去酒吧要斧子。取斧子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在她房里对一个男人痛苦地喊叫着。那女人是妓女玛吉——纽特的母亲,后来杰克·斯普恩对她有着无限的爱慕。豌豆眼找到斧子便往回走,到半路才发觉玛吉是在和队长谈话。她甚至直接称呼他的教名,豌豆眼跟着队长干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呢。

队长跟一个妓女在一起,这件事给了豌豆眼沉重的一击,就像在鬼怪堡山扫**印第安人时他肩胛骨挨的那一枪一样。子弹打中他时,他感到沉闷的一击,继而头脑发麻。而这次他拿了斧子从酒吧回来时,发现队长和玛吉在她的房里谈话,使他产生了同样麻木的感觉。据他所知,人们只知道队长在街上遇到女人时不过偶尔举举帽子而已。

豌豆眼久久不能忘记那次偷听到的简短谈话。在后来的一两个月里,他神经紧张,若有所失,期待着生活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但一切依旧。不久,他们便都去了河的上游,试图消灭在奇瓦瓦(7)外抢掠的土匪。在他看来,队长还是老样子。他们回来时,玛吉已经有了个孩子。不久,杰克·斯普恩搬到她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杰克走了,玛吉死了。一天,奥古斯塔斯到南方去,从一户墨西哥人家里把纽特带了回来——他是在玛吉去世时被他们领走的。

他虽然愿意跟着队长和奥古斯塔斯干他每天的活计,但他发觉关于女人的问题并没有完全消失。总是让狄兹咯咯发笑的结婚问题便是经常出现的问题之一,奥古斯塔斯则是使这一问题经常出现的主要原因。他曾两次结婚,并且只要能找到妓女,他准去找。结婚是奥古斯塔斯的热门话题。每当他谈起来,队长便拿起枪去散步,而到了这个时候,豌豆眼则舒舒坦坦地待在走廊上,加上醉酒,有点儿困意。所以只有他才是奥古斯塔斯的看法的全部“受益者”。奥古斯塔斯的看法之一便是:豌豆眼没能和寡妇科尔结婚,实在是白白地活在世界上。

豌豆眼其实只与玛丽·科尔谈过五六次话,而且大部分是在她还是乔希·科尔的妻子的时候。可在奥古斯塔斯这样的旁观者,甚至还有狄兹这样的旁观者看来,这一事实说明不了什么。他们俩都认为,玛丽视他为乔希的合适继承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理由是玛丽是个不寻常的高个子女人,但还是不如豌豆眼高。她比乔希足足高出三十厘米。乔希是个温顺的人,一次,他去酸菜沟买奶牛,突然遇上暴风雨,一个霹雳下来,把他和奶牛一块儿烧了——奶牛虽只烧焦了皮毛,但至今产奶还受影响。奥古斯塔斯认为,玛丽·科尔守寡至今,是因为豌豆眼没有勇气前去求婚。

“要知道,乔希是个小矬子。”奥古斯塔斯不断地说,“那个女人需要个高个子。要是她身边有个够得着厨柜顶层的男人,那才是她的福气呢。”

豌豆眼还从来不曾想过身高在结婚这类事上会起什么作用。经过几个月的反复思考,他忽然想起,奥古斯塔斯个子也很高,而且还受过教育。

“嘿,你个子也高啊。”一天晚上,他说,“你自己可以跟她结婚。你们俩都识字。”

他知道玛丽识字是因为有一两次他在教堂里见到牧师让她读《诗篇》。她的声音不同于一般女人,有些低沉,而且听起来有那么股劲儿。有一两次她的声音使豌豆眼觉得古怪,听起来总感觉有人在轻轻搔他的后脖颈。

奥古斯塔斯断然否认他适合做玛丽·科尔的丈夫这件事。“什么?不行,豌豆眼,根本不可能。”他说,“我已经受了两次婚姻的折磨。一个寡妇要的是没结过婚的。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不管是不是寡妇。如果一个男人有了经验,肯定是从别的女人那里学来的,这么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像玛丽这样的女人也许认为,只需要十来天就能教会你今后所需要的一切经验。”

对豌豆眼来说,这简直是个不解之谜。他根本记不清这个问题最初是怎么提出来的,因为他从没说过一句他想结婚的话。结婚意味着他得离开队长——不管还意味着别的什么——而他根本没有离开队长的打算。虽说玛丽住得并不远,但队长一向喜欢他的人都在他身边,以应付突然发生的情况,他无法知道队长对他试图结婚有何想法。一天,他对奥古斯塔斯指出,他并不是孤鸽镇唯一的人选。夏威尔·万茨可以算是合适的人选,更不用说大嘴唇了。不少从这儿经过的过路人一定也没结过婚。当他提出这一观点时,奥古斯塔斯只当作耳边风。

有些夜晚,他躺在走廊上,感觉自己想这类事情再蠢不过了,但他还是要想。他这辈子都是在男人中间度过的,执勤保卫或干活儿都是如此,想不起成人后什么时候曾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待过十分钟。他对奥古斯塔斯的猪比对玛丽·科尔更熟悉,和猪待在一起也更自在。明智的做法是不去理睬奥古斯塔斯和狄兹,思考对白天的工作有益的事,比如如何不让那只旧皮靴把左脚大脚趾磨出泡来。七年前,一头军用骡子踩了他的左脚大脚趾,后来那根脚趾就长歪了,恰好被靴子磨出了个泡。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在靴子上挖个窟窿。不下雨时,这个办法行之有效,但下雨或天冷时就不那么有利了。奥古斯塔斯曾建议把那根脚趾弄断,再重新接上,但豌豆眼对此还没有憎恶到那种程度。在他看来,疼痛的脚趾给他生活带来的影响,要大于一个他极少与之谈话的女人所造成的影响。对此,人们有目共睹,可是他内心不这么看。有些晚上,他因过于劳累而不愿为那根脚趾担心,这时,寡妇科尔就会突然浮现在他意识表面,像一只乌龟浮到水池表面一样。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佯装已经睡着。如果不这样做,让奥古斯塔斯看出他在想玛丽和她那令人发痒的声音,肯定会讥笑他。奥古斯塔斯诡计多端,简直能看透一个人的心。

比她读《诗篇》更使他难以忘怀的是另一件往事。一天,他路过她的房子,一场小雷雨即将来临,弄得鸡飞狗跳,团团杂草被吹得在街中心乱滚。玛丽晾了一绳衣物,她正往后院走去,打算在雨落之前把东西收回去。但雷雨使她措手不及。豆大的雨点儿拍打在尘土上,越来越强的风刮得绳上的床单啪啪直响,如同打枪一样。豌豆眼生来是干活儿的命,现在玛丽收床单显然遇到了麻烦,他马上过去帮忙。

但是雷雨对他们来说都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到跟前,大雨就倾盆而下,灰白色的尘土顷刻间成了黄泥浆。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刻会立即跑回屋去,只当床单白洗了,但玛丽没跑。她的裙子湿透了,贴在腿上,可她仍在拼命收一条床单。这时,她收下的两三件衣服又让风刮走了,飞到已经像个浅水湖的院子里。豌豆眼连忙过去拾回衣服,然后帮玛丽把湿床单从绳子上摘下来。她这么干纯粹是出于倔强,因为云层西边已露出了明亮的太阳,用不了几分钟,太阳便会出来把床单晒干。

奥古斯塔斯时常谈论女人的癖好——她们极易丧失理性。这次豌豆眼亲自体验了女人的这种癖好。玛丽浑身上下湿了个透,飘动的床单打掉了她头上的一个发卡,她的头发散开了。晒的东西就像她刚洗好时一样湿,但她不肯作罢。她现在把衣物从绳上收下来,过不了十五分钟就又要搭上去。豌豆眼也忙前忙后,好像他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似的。他抓稳晒衣绳时,猛然发现他拾回的衣服是她的打底裤——一条白色女灯笼裤,就像她现在穿在裙子里面,湿得紧贴在腿上的那条一样。这一发现简直像晴天霹雳,绝不亚于劈死乔希·科尔的那个炸雷。豌豆眼大吃一惊,差点儿把打底裤掉进泥水里。她肯定会想,他好大胆,竟然捡她的打底裤。然而她执意要收床单,他只好窘迫、麻木地站在那里。幸亏老天有眼,大雨很快就在他的帽檐形成了一道水帘,使他得以躲在水帘后面,直至痛苦的考验结束。雨水从他的帽檐往下流时,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眼前的一切——他无法判断玛丽对他粗心大意的帮助有多惊讶。

他没料到,什么可怕的事也没发生。玛丽终于将床单收了下来,从他手中坦然地接过打底裤,就像接过手帕或餐巾什么的一样。更使他惊奇的是,她好像对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他站在那儿,雨水从帽檐往下淌,恰巧浇到他的鼻子上。

“豌豆眼,真不简单,你还知道把嘴闭上。”她说,“你现在要是张着嘴,没准儿会淹死。谢谢你帮忙。”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叫别人名字时喜欢直来直去。大家都知道她讲话吹毛求疵,但饶有风趣。

“应该感谢上帝给咱们洗了个澡。”她说,“我个人倒不需要洗,但不能不说这帮了你的忙。你洗干净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难看。”

她回到门廊时雨已经变小了,阳光透过闪烁的雨滴形成许多道小彩虹。豌豆眼回家时,帽子上的水滴得慢多了。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他知道,一旦透露出去,他将遭到无情的嘲讽。但他牢记这次经历。当他半醉半醒地躺在走廊里,这件事便在心中突然浮现。记忆中的事情混杂在一块儿,有些事他甚至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注意到的,比如玛丽那湿皮肤的气味。他并没有要闻她气味的打算,连试都不曾试过,但是事情发生的当晚,他记起的第一件事便是玛丽的气味。这气味和他闻过的任何湿东西的气味都不同。他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玛丽的气味如何不同,也许只能说,作为一个女人,玛丽身上的气味比他接触过的任何活的湿东西都清爽些。这阵雷雨过去了一年多,玛丽的气味仍是他对此事记忆的一部分。他还记得她看上去像是从紧身胸衣的上下两头膨胀出来的。

但是他并非每天晚上都想着玛丽,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推敲婚姻的一般概念。最令他困惑的是,婚姻要求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时常琢磨,晚上单独和一个女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或者与一个女人共同吃早餐和晚饭是怎么一回事。女人喜欢谈什么?喜欢什么样的行为?这可使他发了愁,他连猜都猜不出。有一段时间,他想他可以告诉玛丽,他愿意和她结婚。但他自惭形秽,觉得与她同居一室不够格。如果他把话挑明了,她也许会采取开明的态度,允许他回街那头,与他的伙伴们住在一起,因为他已习惯如此。自然,他将安排好,当她需要他干家务活儿时,他会随叫随到。除此以外,生活方式仍将照旧。

他甚至打算把这一计划告诉奥古斯塔斯——他比其他人都更了解结婚的事——可是每当他要提起时,不是瞌睡在先,就是最后一秒钟决定缄口不语。假如这一计划在行家眼里也显得荒唐,豌豆眼将不知该想些什么好了,再说,奥古斯塔斯也绝不会放过讥笑他的机会。

他们零散地坐在饭桌周围,吃着博利瓦准备的油腻的早饭。这时,他们听到院子里有马蹄声。紧接着,奥古斯塔斯骑过来,下了马,两个爱尔兰人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这两个爱尔兰人非但没有骑裸背马,反而坐在银光闪闪的墨西哥马鞍上,还赶着十来匹瘦骨嶙峋的马。他们来到走廊时仍坐在马上,看样子不太高兴。

盘子波吉特始终不信墨西哥会有爱尔兰人,他从后廊走出来见到这两个人时,立刻笑了起来。

纽特有些可怜这两个人,但他也承认他们的样子实在可笑。墨西哥马鞍显然是腿长的人用的。这两个人的脚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马镫。即使能够着,这两个爱尔兰人也无意下马。

奥古斯塔斯从困倦的马背上猛地取下马鞍,给它松了马具,放它吃草去了。

“下来吧,孩子们。”他对爱尔兰人说,“现在你们安全了——只要别吃这儿的饭。我们管这儿就叫家。”

艾伦·奥布赖恩双手紧握马鞍角。最后两小时,他一直紧紧地攥着马鞍角,连能不能松手都不清楚。他忧心忡忡地朝下看着。

“我就没想过马到底比骡子高多少。”他说,“看来且够不着地呢。”

盘子觉得他的话简直可笑到极点。一个成人竟不会下马,他从未想过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这两个人被困在马背上,四条短腿吊在马肚子两旁,这一景象太有趣了,盘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天哪,我看咱们非得好好教教他们不可了。”他喘过气来,说道。

奥古斯塔斯也被这两个爱尔兰人无知的举动逗乐了。“喂,伙计,只要翻个身,往下跳就行了。”他说。

艾伦·奥布赖恩照着奥古斯塔斯说的做,没费什么劲便下来了,但肖恩翻过身,不愿往下跳。他在马鞍角上吊了几秒钟,那匹马不知是怎么回事,前腿离地,试图跃起。但它太瘦、太疲劳了,没能跃起多高,肖恩可实实在在被颠了一下。这场面把考尔都逗笑了。艾伦·奥布赖恩一安全落地,马上松了口气,并加入了笑他的行列。肖恩终于掉下来了,站在那里直瞪他哥哥。

“怎么没见杰克?——当然啦。”奥古斯塔斯说着,拿过一勺水,咕噜咕噜地漱口,清洗一下喉咙,把水吐到地上,然后把水勺递给艾伦·奥布赖恩。他依样画葫芦地漱了口,也把水吐到地上,心想,这一定是他刚来到的这个新国度的一种习俗。

“看来你倒是不慌不忙的。”考尔说,“我可正要带个殡仪队返回去呢。”

“算了吧。”奥古斯塔斯说,“带这两个孩子回来的活儿太轻松了,所以我转到萨维纳斯,在一家妓院歇了歇脚。”

“这就知道马鞍是怎么来的了。”考尔说。

“对了,还有这些马呢。”奥古斯塔斯说,“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土匪们都醉了。这两个孩子骑着裸背马没办法走快,所以我们自己找了几副马鞍和几匹最好的马。”

“这些马值不了几个钱。”盘子看着奥古斯塔斯带回来的那些马说。

“我要不是饿了,非和你争到底。”奥古斯塔斯说,“好好调整一下,一两个星期就值大钱了。”

肖恩无法掩饰他对美国的失望情绪。

“要是这里是美国,雪在哪儿呢?”他冷不丁地问道。他对这个新国度的印象受一份旧杂志上的图片的强烈影响,那张图片是波士顿港冬景,画面中大雪覆盖了一切。而他来到的这个炎热的后院,与他所期望的大相径庭。这里没有桅杆高高的船只,只有一间低矮的砖坯房,角落里那间小棚下面堆着七零八碎、破破烂烂的马具。更糟的是,哪儿也见不到一点儿绿。丛林是灰色的,还带着刺,连一棵树也没有。

“没有雪,孩子,你已经错过了有雪的地方。”奥古斯塔斯说,“我们这儿只有沙子。”

考尔开始不耐烦了。这一夜比他期望的要成功得多。他们可以把好马留下,卖掉其余的,得来的钱足够雇一班人,备一辆车北上。下一步他们该干的便是弄牛和给它们打上烙印。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他们该干的那样工作,一切准备工作可在三周内就绪,四月一日便可启程——考虑到要走的路途,动身日期并不算早。难的是让每个人都全力以赴。杰克已经找妓女去了,奥古斯塔斯还没吃早饭。

“你们吃饭去。”考尔对两个爱尔兰人说。既然救了他们,管饭就不在话下了。

艾伦·奥布赖恩沮丧地望着构成孤鸽镇的那几栋房子。“那就是整个镇子吗?”他问。

“是的,比看上去还糟。”奥古斯塔斯说。

肖恩·奥布赖恩哭了起来,弄得大家都很尴尬。这一夜太紧张了,他没料到还能活下来。在马上,他一路都在想,他准会摔下马变成瘫子。因为他的表弟就是在给一间小房子刷屋顶时掉下来而瘫痪至今的。在他看来,他骑的那匹马至少跟那间小房子一样高,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担心。他在船上度过了很长时间,越来越想家,想念他离开的那片绿油油的大地。在韦拉克鲁斯(8)上岸时,他还不那么失望,因为那是墨西哥,不曾有人对他说过墨西哥是绿色的。

但是,现在他在美国,而他见到的一切只是尘土和带刺的矮树丛,几乎没有草。他本期望这里气候凉爽,能在带着露珠的绿草地上躺下来美美地睡一觉,但这个闷热的简陋院子无情地使他的希望成了泡影,加上他是个爱哭鼻子的孩子,只要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眼泪就会流出来。

肖恩的眼泪使他哥哥艾伦大为尴尬。艾伦径直走进屋里,坐到饭桌旁。既然已经请他们去吃饭了,如果肖恩愿意站在院子里哭,就随他去吧。

盘子的结论是,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可能有些傻颠颠的,只有颠傻的人才会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哭鼻子。

为了使这一天过得愉快些,奥古斯塔斯走过去拉着肖恩的胳膊。他慈祥地跟他说话,领他进了屋。“咱们吃饭去,孩子。”他说,“吃了饭就不这么难看了。”

“可是草在哪儿呢?”肖恩边吸鼻涕边说。

盘子波吉特乐得又是喊又是叫。“我看他是想吃草了吧。”他说。

“不,盘子,”奥古斯塔斯说,“他是在绿草遍地的地方长大的,不像你,长在沙漠里。”

“我是在马塔戈达长大的,”盘子说,“那儿的草齐膝深。”

“古斯,咱们有必要谈谈。”考尔说。

奥古斯塔斯已经把那孩子带进了屋子,考尔不得不跟了进去。博利瓦目瞪口呆地看着爱尔兰人狼吞虎咽,大嚼腌肉和豆子。他们的样子也使他震惊,甚至让他拎起他那支放在炉旁的长枪,横放在腿上。这是一支老掉牙的生锈猎枪。他总喜欢把它放在手边,以防不测。

“但愿你不打算在这儿开枪。”奥古斯塔斯说,“一枪就能打倒整堵墙,更别说我们了。”

“我没开枪啊!”博利瓦没好气地说。他给自己留有余地。

考尔等着奥古斯塔斯把盘子盛满,在准备好吃的东西之前,他是没有心思顾及其他的。年轻的爱尔兰人不再哭了,吃起豆子来比奥古斯塔斯还快——刚才的种种表现可能是饿了的缘故。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雇几个人来。”考尔说,“你最好今天下午就把马赶走。”

“往哪儿赶?”奥古斯塔斯问。

“往河上游,想赶多远赶多远。”考尔说。

“这两个爱尔兰人有副好嗓子。”奥古斯塔斯说,“可惜没有两对他们这样的人,要不咱们可以来个男声四重唱了。”

“我去雇人时,你要把马丢了就太可惜了。”考尔向他指出。

“你是说让我在野地里睡几个晚上,仅仅为了不让皮德罗把马再偷回去吗?”奥古斯塔斯问,“我早就不再睡野外了。”

“去蒙大拿的路上怎么办?”考尔反问道,“我们总不能把房子带上吧,再说一路上也没那么多旅馆。”

“我并没打算去蒙大拿。”奥古斯塔斯说,“那是你的计划。我愿意去的话就去,要么你改变主意。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主意,但什么事都有头一回。”

“你跟树桩子吵去吧。”考尔说,“看好马就得了。咱们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考尔觉得不必再浪费时间。假如奥古斯塔斯不打算认真,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杰克没回来吗?”奥古斯塔斯问。

“他的马在这儿呢,”考尔说,“我想他和马一块儿回来了。你认为咱们启程后他会干活儿吗?”

“他当然不会干,我也不会。”奥古斯塔斯说,“你最好雇这两个爱尔兰人,这是个机会。”

“我们就是要找活儿干。”艾伦说,“我们要是不会,愿意跟着学。”

考尔未置可否。连上下马都不会的人,在牧场里是不会有什么用的。

“你去哪儿雇人?”奥古斯塔斯问。

“可能去瑞尼家。”考尔说,“他家那么多男孩子,肯定会来几个的。”

“有一阵子我对莫德·瑞尼十分倾心。”奥古斯塔斯说着,把椅子往后稍稍仰起,“要不是科曼切人老来骚扰,我想没准儿娶了她呢。结婚前她姓格鲁夫。她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不是吗?”

考尔离开了,免得他一说就是一整天。狄兹正在后廊上抢时间睡觉,考尔一出去,他便坐了起来。盘子波吉特和纽特在用绳子套一丛小树——盘子在教纽特学点儿套马技术。这倒不错,在帽子溪的一伙人里,没人比盘子更有资格教人套马。考尔自己在紧急情况下能套,豌豆眼也还行,但他们俩谁也不是一流套马手。

“好好练,孩子们。”他说,“咱们一有了牛,就得经常用套索了。”

说完,他牵过来一匹栗色马,这是他的二等好马,人们叫它日出。他跨上马背,直奔东北丛林地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