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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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咸水河休整了两天,给牲口和人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大家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猜测山那边都有些什么,他们到达那里要花多少时间。

考尔按照他的老习惯,睡在离营地有段距离的地方。他知道大家的情绪很好,因为他听见他们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唱歌。按说现在他可以安逸地睡觉了,但一直睡不成,至少睡不久。过去他曾认为他有精力对付任何情况,然而现在开始怀疑这一点。疲倦折磨着他的筋骨,却一点儿也不能使他入睡。他觉得精力已经消耗殆尽,恨不得他们已经到达蒙大拿。剩下的路只有几百公里了,但是这段距离对他来说比已经走过的路程仿佛还要远些。

一天早上,他骑马跑回营地的时候,见篝火旁边的人们个个神情紧张,有几个人还拿着步枪。这一景象吓了他一跳,因为夜里好像很平静。

“丢了十二匹马,队长。”盘子波吉特报告,“叫印第安人偷走了。”

狄兹垂头丧气,小伙子斯佩特尔只会摇头,他们说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得了,你们这帮孩子表演歌剧的声音那么大,连聋子都能吵醒,”奥古斯塔斯说,“我看他们没有把整群牛带走是他们有德。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

考尔很苦恼。他几乎彻夜未眠,却不曾想到可能会来印第安人,那么多年来他时刻保持警惕的做法竟然没有起作用。“他们一定很有偷马的经验。”他说。

狄兹觉得这主要是他的过失,因为注意观察印第安人的迹象是他的工作。他有一副分辨印第安人的好耳朵,但他在篷车旁坐着只顾听人们唱歌,以至于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他们是步行来的,队长。”他说。后来他总算找到了他们的足迹。

“胆子真够大的,”考尔说,“可他们现在已经不步行了。”

他决定带着奥古斯塔斯和狄兹去,可是万一这次盗马的行动是声东击西,营地可就没了真正能对付印第安人的干将了。另一方面,无论是谁偷马,附近必定有许多人协助。如果必须去攻打印第安人营地,三个人是可望取胜的最少人数。

十分钟后,三个人已准备就绪。考尔深知他们留在营地的全是惊慌失措的人。

奥古斯塔斯见此状况,大笑起来。“你们这伙小子们要是再不放松,就要哭鼻子了。”他说。

“他们现在有了他妈的马,那就可能回来抓我们。”杰斯帕指出,“他们抓住了那个将军——卡斯特,不是吗?他还和印第安人打了一辈子仗呢。”

考尔越来越担心草不够吃,草长得如此稀疏,不能使牛群维持很久。

“把它们赶到河上游去喂,”他说,“我们要是能赶回来,明天咱们就出发。别使劲赶它们,让它们边走边吃,用不了几天就到保德河了。”

纽特见那三个人要骑马离开,心里十分不安。全是大嘴唇的过错,他整个上午没干别的,只在谈论被人家剥头皮时的感受。大嘴唇并没有让人剥过头皮,也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用奇谈怪论吓唬大家。

盗马贼向正南方向去了,考尔原想,如果走运,一天内就能追上他们,而一旦追起来他就失望了。他们越往前骑就越荒凉,唯一的生命是偶然看到的秃鹫及大量的响尾蛇。

“如果在这里定居,那咱们必须从兴办养蛇场开始。”奥古斯塔斯说。

夜间他们只休息了片刻,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他们已远离牛群一百六十公里,但依然不见盗马贼的踪影。

“妈的,不等咱们撵上,他们早过温德河了。”奥古斯塔斯说,“我常听人说,到了旱季,温德河一带比佩科斯河一带更可怕。”

“咱们的马比他们的马好,”考尔说,“会追上的。”

又追了长长的一天,才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认为为了十二匹马这么干值得吗?”奥古斯塔斯问道,“这里可是我见过的最穷的地方,连沙蚤也会饿死。”

的确是这样,土地贫瘠,地表带着盐碱。到处是赭色丘陵,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不能就此容忍偷马贼。”考尔说。

狄兹在前边侦察,直到下午才见他返回。闪闪的热浪使他看起来比本人高大得多。

“营地就在前边,”他说,“他们在一道小山沟里。”

“多少人?”考尔问。

“没有数,”狄兹说,“不多。在这儿住的人不多了。”

“依我说,等天黑了再去把那几匹马偷回来,”奥古斯塔斯说,“现在太热,没法儿打仗。咱们偷回来,让那些印第安人也追一阵子白人。”

“要是等到晚上,就可能损失一半马,”考尔说,“他们的岗哨也许比咱们的还强。”

“天这么热,我不跟你争。”奥古斯塔斯说,“你想现在就去,好哇,咱们这就骑过去杀死他们。”

“男人不多,”狄兹说,“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他们真可怜,队长。”

“什么意思,真可怜?”

“我是说他们在挨饿,”狄兹说,“他们已经宰了一匹马。”

“天哪,”奥古斯塔斯说,“你是说他们偷马为的是吃肉?”

事实证明正是这样。他们小心地接近那个小山谷,看见整个小部落的人都聚在那匹死马旁边。只有大约二十个印第安人,大部分是女人、儿童和老人。考尔看见只有两个人稍强壮一些,从年龄看还能打一打,其实他们两个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印第安人已经把死马的内脏拉了出来,用斧子剁成碎块吃着。通常印第安部落周围总会有狗,但是他们这个部落没有。

“我看这些人不是咱们听说的那伙强大的平原印第安人。”奥古斯塔斯说。整个部落安静极了,人人都在专心地吃着。他们都瘦得很。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从马的腰部往下切肉,打算晒肉干。两个年轻人——马可能就是他们偷的——又牵过一匹马,准备切断它的喉咙。考尔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想制止他们。

“嘿,别理他们,”奥古斯塔斯说,“咱们可不打算打这些人,尽管这是一种怜悯。我看他们连枪都没有。”

“我没朝任何人开枪,”考尔说,“那马是咱们的。”

听到枪声,整个部落的人都抬起头,他们都愣住了。一个年轻人抓过一支旧单发步枪,但没有开枪,这也许是整个部落唯一的火器。考尔又朝空中打了一枪,以驱散围在马周围的人们。这一枪的效果比预料的好得多,正吃着的那些人站了起来,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马内脏,他们都向搭在小山谷里的四个破烂的小屋里逃去。拿枪的年轻人也撤退了,还帮助一个年长的女人一起走。她吃得浑身上下都是血。

“他们正在野餐,”奥古斯塔斯说,“那天我们也去野餐了,可是没有人朝我们开枪。”

“可以给他们留下两三匹马,”考尔说,“我是不想丢掉那匹他们就要杀的栗色马。”

部落逃跑时忘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小男孩,刚会走路。他站在死马的脖子旁边哭着要找妈妈。全部落的人聚在小屋前面,一声不吭。一时间,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那个孩子的哭声。

“他是瞎子。”狄兹说。

奥古斯塔斯也发现了。那小孩看不见自己在向哪里走,刚起步就踏在一堆血淋淋的马内脏上,跌倒在上面。

狄兹离死马最近,便走过去把小孩抱了起来,小孩还在哭。

“啊,啊,”狄兹说,“瞧你这样子,你摔到那堆血上了。”

就在这一时刻,从小屋那里传来一声狂吼,狄兹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勇士朝他冲了过来。他就是那个抓枪的人,但他撂下了枪,只握一支旧长矛,边跑边呐喊着助威。狄兹向部落的人们举着孩子,相信这个年轻的勇士会意识到他是友好的。年轻人其实无须用他的长矛,他只要把哭闹的孩子抱给他的妈妈就可以了。

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也想,当那个年轻人看见狄兹没有恶意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否则,狄兹也可以把他打倒——狄兹是个徒手搏斗的好手。

到了最后一秒,他们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并无停下的打算。他拼了,对狄兹的友好态度,他根本没有注意。他越跑越近。

“开枪,狄兹!”考尔喊着,举起了枪。

狄兹也在最后一刻发现那个小伙子并不打算停步。那位年轻的斗士并不瞎,但他的眼睛好像和那个小孩子的一样看不见东西。他还在拼命地吼叫着助威——那喊声在寂静里令人毛骨悚然——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那支旧长矛显得那么可怜。狄兹看出那个小伙子还没有明白他的意图,又把孩子举向前去。

“喂,抱走他,我只不过想帮帮他。”他说。这时他才发现太晚了,小伙子既不收住脚步,也不终止仇恨,他的眼睛闪着仇恨的怒火。狄兹深感遗憾,他丝毫没有恶意,这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不该对他如此憎恶。他向一旁躲去,想再争取些时间把孩子放下,然后再与这个印第安人较量,这样可以使他冷静下来。

然而,就在狄兹转身的一刹那,小伙子将矛刺入了他的腰部,向上直插胸膛。

考尔和奥古斯塔斯几乎同时开了枪,那个小伙子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长矛。他们朝狄兹跑过去。虽然狄兹体内刺进了三十厘米长的矛,但他手中仍举着那个小孩。

“你抱上他,好吗,队长?”狄兹问,他把小孩递给考尔,“不想再把他放回血窝里。”

接着,狄兹便跪跌在地,他惊异地发现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离他很近,已经死了。他当时还怕是他把那个年轻人打死了,但他看见自己的枪的保险并没有打开。一定是队长或者古斯先生开的枪。这太可悲了——那个年轻人仅仅由于不明白他们的友好态度而丢掉了性命。也许那个小伙子只是因为极度饥饿而失去理智的,如果是这样,又是一个遗憾。

当他发现自己在地上跪着,便想站起来,但是古斯先生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叫他等一等。

“不,不必起来,狄兹,”奥古斯塔斯说,“休息一会儿吧。”

狄兹发现了从他腰间刺入的那支矛,知道是那个年轻人干的,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队长站在他面前,很不自然地抱着那个小孩子。狄兹忧伤地望着队长,他希望队长现在终能明白,他为离开得克萨斯而担心是对的。来到别人的土地上是一个错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骚扰他们,导致像那个已经死去的小伙子这样的结局。人们不能理解,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友好的。

如若一直住在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在那条古老的河边,情况会好得多。狄兹渴望回去,渴望夜里坐在畜栏旁探讨月亮的奥秘。他曾多次在探索月亮的奥秘时打起盹儿来。他不知道印第安人是不是已经设法登上了月亮。有时他梦见自己也上去了——一个可笑的梦。他想着想着就困了,再次用痛惜的目光看了看那个仍然不明白他没有恶意的已经死去的年轻人,谨慎地侧身躺下。古斯先生跪在他身边。狄兹这会儿想试着自己把长矛拔出来,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握住矛柄使它不再颤动而已。

“小纽特在哪儿?”狄兹问道。

“啊,纽特没有来,狄兹。”奥古斯塔斯说,“他和其他人在一起。”

此时,狄兹觉得古斯先生的头正在发生变化,它变大了。他看不清楚,好像是在透过水看——好像他已回到原先那条河里,躺在水底,透过浅浅的浑黄河水看着古斯先生。古斯先生的头变大了,漂走了,如同月亮一样向天穹升去。他快看不见它了,继而便完全看不见了,但是水又分开了片刻,他又看见了眼睛旁边有一两片草叶;接着,水又合拢到一起将他淹没,这一次又深又暖和,他感到无限的欣慰。

“你不能把矛拔出来吗?”考尔问道。狄兹躺在那里要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个小孩子。

“过一会儿我就拔,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让他死一会儿再说。”

“他已经死了?”考尔问。凭着长期的经验他知道这类事情发生得很快,但是现在发生在狄兹身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大概是扎到心脏了。”他毫无目的地补了一句。

奥古斯塔斯没有回答。他休息了片刻,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矛拔出来,或者应该把它折断,他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如果硬拔,那会把半个狄兹都拔出来。当然,狄兹已经死去,从这个角度看倒没有什么关系。然而,事实上很有关系。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愿意干的,那就是把狄兹撕碎。

“就不能把这个又哭又闹的孩子还给那些女人吗?”他问,“把他放到地上,她们就会过来把他抱走。”

考尔往聚成一团的印第安人那边走了几步,朝他们举了举小孩子。没有一个印第安人动身。他又朝前走了几步,把孩子放到地上。他回来的时候,见奥古斯塔斯一只脚踩在狄兹的腰上,试图将矛拔出来,但长矛纹丝不动。

奥古斯塔斯停下手,坐到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旁边。“今天我不能干了,狄兹。”他说,“要干也得别人来干。”

考尔也跪在狄兹身边,无法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他虽然在战斗中目睹过无数的出人意料的惊奇事件,但眼前这件事是最叫人震惊的了。一个恐怕连十五岁都不到的印第安小伙子,居然跑过来把狄兹杀了。

这件事好像同样使奥古斯塔斯震惊,因为他没有话可说了。

“是咱们的错,”考尔说,“咱们本该早点儿开枪。”

“我可不愿意多想为了他还活着咱们本来应该怎么办。”奥古斯塔斯说,“如果还有力气骑马,咱们就离开这儿。”

为了不让长矛在空中摇晃,他们设法把它弄断了,然后把狄兹的尸体放到他的马上。趁奥古斯塔斯把尸体捆牢的时候,考尔把那几匹马赶了回来。印第安人看着他,默不作声。他后来改变了想法,分出三匹用处不大的马,把它们赶回印第安人那里。

“你们最好把那三匹马捆住,”他说,“要不它们就跟我们走了。”

“我看他们不会说英语,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我猜他们说的是犹特语。不管怎么说,咱们把他们最好的战将打死了。他们现在完蛋了,除非他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三匹马可不够他们过一个冬天的。”

他向四周焦枯的土地望去,满目都是那些因干旱而龟裂的光秃秃的山丘。山丘颜色斑驳,到处都涂抹着红色与白色的盐斑块,似乎地底下所有的流动物质全从那些裂缝里渗了出来。

“蒙大拿可别是这个模样,”他说,“要是真的像这儿一样,我就回去把他妈的杰克·斯普恩的坟挖开,把他的骨头扔了。”

他们马不停蹄地骑了一夜一天,又骑了一夜。奥古斯塔斯骑在马上,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考尔却因自责而感到恶心。他常常说的那些关于有备无患的话,他的一切准备都无济于事——他竟闯到了印第安人的营地,让乔舒亚·狄兹被他们杀掉。他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办。他见过不满十岁的印第安男孩杀人,也见过看上去连路都走不动的印第安老妪杀人。任何印第安人都可能将你杀死——这是保安队的头条注意事项。可是他们两天前就那么走近印第安人,现在乔舒亚·狄兹死了。他过去从没有称呼过这个人的名字,但现在他想起了奥古斯塔斯那块可笑的招牌,想起狄兹为它发的愁。狄兹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是乔舒亚——考尔要从现在起就这样记住他。他叫乔舒亚·狄兹。就在几天前的那场沙暴中,乔舒亚·狄兹发现他精疲力竭时,关心地牵过他的那匹马。想到这里,他更加感到自己不可饶恕。

他双手端着枪,却眼巴巴地让这条汉子被杀害了。当时他们都估计那些印第安人已经饿得无力反抗。为了这个错误,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他们穿过犬牙交错的谷地向咸水河骑去的时候,奥古斯塔斯说了一句考尔意想不到的话。“我觉得他知道要出事了。”奥古斯塔斯说。

“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考尔问道,“他不可能知道。是那个年轻人要打。”

“我看他知道,”奥古斯塔斯说,“他就站在那儿等着。”

“他手里抱着那个小孩子呢。”考尔提醒他。

“他可以把那个小孩子扔到地上嘛。”奥古斯塔斯说。

晚上他们才回到牛群原来停留的地方,但牛群已经不见了。乔舒亚·狄兹已经开始发臭。

“咱们可以把他埋在这里。”奥古斯塔斯说。

考尔看了看光秃秃的四周。“别想找到教堂墓地,如果你找的就是那个。”奥古斯塔斯说。“咱们必须带上他走,”考尔说,“大家还想向他告别呢。我看今天夜里就能赶上他们。”

天刚破晓,他们赶上了牛群。值夜班的盘子波吉特看见他们回来,那颗沉重的心才放了下来,因为他们俩走后,负责牛群成了他的任务。由于他不熟悉这个地方,所以感到责任重大。他没有预料到两位老板会这么快回来。一见他们归来,他感到有些自豪,因为他一直让牛有草吃,并且赶着牛群走得很顺利。

“早上好,队长。”他说。这时他才发觉,不算被偷走的马,一共三匹,只有两个人骑在马上,第三匹马的背上有件什么东西,但不是骑马的人。那是一具尸体。

“那是什么,古斯?”他心神不定地问道。

“是狄兹的遗体,”奥古斯塔斯说,“但愿大师傅醒了。”两天来,他一直麻木不仁,现在才感觉到饿。

纽特夜里值中班,天放亮的时候他睡得正香。他用马鞍当枕头,身上盖着一张鞍毯,因为夜间已开始凉了。

他被说话声吵醒了,一个声音是队长的,另一个是古斯先生的。也能听到波·坎波的声音,盘子波吉特也说了些什么。纽特的眼睛睁了一会儿,看见他们都跪在地上,围在什么东西旁边。他们也许打死了一只羚羊吧。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想接着睡,但刚闭上眼又睁开了。不是羚羊。他坐了起来,看见波·坎波正跪着拧什么东西。有人受了伤,波正把根棍子之类的东西从他身上拔出来。他费了很大力气,还是拔不出来。他停了下来。盘子一直跪在那里扶着那个受伤的人,这时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他脸色苍白,像是要呕吐。

盘子一离开,纽特看见了狄兹。他看见狄兹的时候正在打哈欠。他没有跳起来,而是又躺了下去,用毯子把自己紧紧包住。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又紧紧地闭上了眼。刚才人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大,把他吵醒了,他很生气。他们要是只会在那里大声吵吵嚷嚷,还不如都死了呢。他想再回到睡梦中去,希望见到的这些只是一场梦,一旦梦发展到最坏处,就会醒过来。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一场那样的梦,等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再也看不到狄兹的尸体躺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篷车苫布上了。

然而那不起作用。他无法再次入睡,等他又坐起来的时候,那具尸体还在原处——它若不是黑色的,他也不会知道是狄兹。

他呆呆地望着,见豌豆眼在尸体的另一侧跪着,也在发呆。远处,在靠近河的地方,队长和大嘴唇正在挖坑。古斯先生独自坐在火炉旁吃饭。三匹马都卸了鞍,但没有人把它们送回马群去,它们在一旁吃草。大部分人站在狄兹的脚边,看着波·坎波工作。

后来,波·坎波放弃了努力。“还是带着它埋了吧,”他说,“我倒很想见见那个年轻人,这矛一直插进他的锁骨,穿透了他的心脏。”

纽特在毯子上坐着,一时间感到异常孤单。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人向他解释狄兹的死。纽特哭了起来,也没有人注意他的哭泣。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活儿,古斯先生在吃饭,队长和大嘴唇正在挖坟。稀汤琼斯在修理马镫,用压抑的声音与伯特·博罗姆说着话。纽特坐在那里哭,怀疑狄兹是否知道他身边正发生什么事。那爱尔兰人和织针,还有瑞尼兄弟守着牛群。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山脉好像更近了些。狄兹还能知道这一切吗?纽特心里想弄明白。他不再朝尸体看了,但他不知道狄兹是否多少有些感知。他觉得他有。他知道,如果有什么人在注意他,那就是狄兹,狄兹一直是他的朋友。只要想到狄兹仍然注意着他,也只有想到这里,他才不再感到那么孤独。

但是,即便是这样,那个狄兹,那个在过去的年月里日复一日走来走去,总是对他微笑、给他关怀的狄兹死了。纽特坐在毯子上不停地哭,直到哭得他自己也怕永远止不住时才不哭了。没有人注意他。在准备埋葬狄兹的整个过程里,没有人过来与他说话。

豌豆眼没有哭,但他受到的震动太大了,两条腿直发软。

“啊,上帝呀,”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上帝呀!”队长说是个印第安小伙子杀了他。狄兹还穿着那条他长期以来一直喜爱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被裤子。豌豆眼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眼前这件事。自成立帽子溪牧牛公司的时候起,他与狄兹就是两个主要雇员,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意味着要干的杂活儿更多了,因为有些杂活儿队长只信得过他们两个。他记得他和狄兹有过一次很好的交谈。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个计划,等机会到来的时候再和狄兹谈一次话。现在这一切当然已成往事。豌豆眼走过去,靠在篷车上,希望他的两腿不再发软。

别的牛仔也都忧郁不堪。稀汤琼斯和伯特·博罗姆虽然认为白人与黑人说话太多不合适,但他们两个在交换看法时,也都认为不管怎么说,这个黑人格外值得敬重。织针纳尔逊主动要求协助挖坟,因为那一天得克萨斯公牛追赶他的时候,是狄兹把它引开的。盘子波吉特平时与狄兹说话也不多,但当他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看见狄兹从热浪中骑马回来时,曾多次受到鼓舞,因为他的归来表明他走的路是对的,离水不远了。盘子巴不得自己过去和这个人说的话多一些。

大嘴唇主动要求帮助挖坟,考尔准许他干了。挖坟的工作以前一向是派给狄兹干的。考尔埋过许多战友,包括杰克·斯普恩,都埋在乔舒亚·狄兹挖的坟里。大嘴唇不会挖,事实上碍手碍脚的,但考尔容忍了他。大嘴唇还在不住嘴地说,尽管什么意思也表达不出来。他们把坟挖在咸水河与保德河交汇处以北的一个小高岗上。

奥古斯塔斯细心地用一块篷车苫布将狄兹包裹起来,用一根结实的绳子牢牢地捆好。

“旅途寿衣。”奥古斯塔斯说。

别的人什么都没有说。他把狄兹放到篷车上,这时纽特站了起来,哭得眼都快瞎了。

波·坎波领着大队人来到墓地,大家把狄兹安放在坟里,迅速地用土掩埋好。爱尔兰人自动唱起了挽歌,歌声婉转悲切,所有的牛仔立即恸哭起来,就连斯佩特尔家的那个孩子也哭了,他连自己的弟弟下葬时都没有落泪。

奥古斯塔斯转身走开了。“我讨厌葬礼,”他说,“尤其是这一次。”

“按照这种速度减员,到蒙大拿的时候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他们返回营地时,大嘴唇说。

他们估计当天就会起程,因为考尔队长从来就不肯无故逗留。然而,这一次他依依不舍。从墓地回来后,他用一把大榔头把车帮上一块松动的木板敲下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要做什么,而他那副表情吓得人们都不敢问。他拿起木板来到墓地,在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坐在狄兹的墓旁,用小刀在板子上刻着什么。阳光照在他那把小刀上闪烁不定,牛仔们困惑不解地看着。他们简直不明白什么事能花去队长那么长的时间。

“他的名字并不长。”大嘴唇说。

“那不是他的全名。”纽特指出。他不再哭了,但仍感到空虚。

“另一个名字是什么?”杰斯帕问。

“乔舒亚。”

“啊,我打赌。”杰斯帕说,“那是个好名字,第一个字母是J,跟我的一样。要是早知道,我们会一直叫他那个名字。”

后来,他们听到了榔头声。那把榔头很大,他们常用它来敲篷车轮子,把轮子校正。考尔队长把那块木板深深地钉进坟头的土里。

奥古斯塔斯独自一人坐了大半天。纽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他走过来蹲到纽特身边。纽特因为怕自己又哭起来,就想自己单独待一会儿。

“咱们去看看他给老狄兹写了些什么,”奥古斯塔斯说,“你的父亲埋过很多人,我都见了,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用心过。”

纽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坐在那里,麻木得很。当他听见奥古斯塔斯提到他父亲的时候,那几个字一时沉没在他的麻木中,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后来他才注意到。“我的什么?”纽特问道。

“你的父亲,”奥古斯塔斯说,“你爸爸。”

纽特心想,古斯先生开玩笑也不挑个时候。队长不是他爸爸。也许狄兹的死对古斯先生的影响太大,他有点儿精神错乱了。纽特站起来。他想最好不去理会他那句话——他不想在这么个时候使古斯先生感到难堪。队长还在用榔头敲着,把那块长长的木板钉进硬土地。

他们走到坟墓跟前,考尔已经钉好了板子,正在休息。有两三个牛仔也慢慢地向墓地走去,他们有点儿犹豫,不知道队长欢迎不欢迎他们过去。

考尔队长在那块粗糙的木板上把字刻得深深的,这样,风沙就不会很快将它们侵蚀掉。

乔舒亚·狄兹

与我共事三十年,与科曼切人和基奥瓦人战斗二十一次。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从不拒绝接受任务。品行优秀。

伍德罗·考尔队长

牛仔们一个一个走过来,默默地看着木板。波·坎波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奥古斯塔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他在边境服役的那些艰苦卓绝的年月里,得克萨斯总督授予他的勋章。考尔也有一枚。勋章上有条绿色缎带,颜色差不多已褪去。奥古斯塔斯将缎带系了个圈,把它套在坟墓的那块木板上,牢牢地系好。考尔队长走开了,去把榔头放下。奥古斯塔斯跟在后面。大嘴唇一天都没有哭,现在突然呜咽起来,泪水流进他那个耷拉着的嘴唇里。

“真希望我一直待在孤鸽镇。”他不再哭的时候说道。